第7章 第七章 崔小高

果然没几日,李氏就派婢女传话说是崔侯递了拜帖,叫沈砚一同预备见客。

这世道虽是男尊女卑,却也没叫女人掩面躲在屋里。贵客上门,主家往往携妻儿相迎,以示热诚郑重,彰显通家之好。

到底是燕地的崔侯,论家世和品级都是当世一流,见客这日,李氏换了件牡丹团枝纹紫金披帛大袖衫。沈砚上回见她这样雍容华贵还是在去岁的除夕宴上,嫂子王茉也换上一件雅致的石榴红百子撒金襦裙,光彩照人。

王茉如今有孕在腹,已是小心翼翼不再穿交领式和曲裾式衫裙,怕束着腰身有碍肚子。

相比之下沈砚就素淡许多,只一条鹅黄底青杏花纹抹胸襦裙,露出小半雪白胸脯和精致锁骨。好在她年轻姣美,旁人穿什么都压不住她。

李氏带着她二人,在迎宾厅里与三个妯娌一番相见。沈家并未分家,沈闵之是长兄,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几家人都住在太守府里,只沈砚平日不常走动,和几位婶娘就不怎么亲近。

片刻后,小仆来报太守和崔侯一行人已过了二门。众人忙下到台阶处迎候。

不一会儿,人便到了。待稍近一些看清那崔侯的样貌,沈府众人不由心中暗赞,好俊的年青人!

不待多想,李氏带人上前见礼。

大约是北地人的缘故,崔岑身量实是高挑,长身玉立,俊逸卓然,一身气度绝不会被人错认。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眼若漆星,清亮澄澈,一望过来仿佛能看穿所有魑魅魍魉,天然就带有两分居高临下的深幽之意。

幸好今日上门做客,他换了件乌蓝色泥金暗花纹的贡缎常服,身上那股骁悍之气已大半收敛。但那副挺拔身板,依然叫人靠近时察觉到他浑身矜冷之意。

分明是傲慢的,但又风度翩翩,叫人无可挑剔。

“崔侯第一回来我家中,还没见过我府上家眷。这位是拙荆李氏,这位是二弟媳姚氏……”沈闵之适时一一做了引见,最后他介绍到王茉和沈砚,“这是犬子媳妇王氏,旁边这位是我家小女,在家行七。”

沈砚敛眉低首,上前一步:“见过崔侯。”

崔岑面上神情相比沈闵之几人的热情和笑容,只能说彬彬有礼。这会儿看到沈砚出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格外和她打招呼:“七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众人不觉吓了一跳。沈闵之忙笑道:“哦?崔侯不知何时竟见过我家女公子?”

崔岑望了沈砚一眼,答道:“我早些年就听闻江南兴起赌石,只是北地一直不见流行,前日来乌镇就先寻摸去了金石巷,才知果真只有江南地界有这便利和财力,也是在那里,偶遇七娘子买砚石。”

北地多豪门,说是玩不起几块翡翠毛料自是谦词。何况北地和中原战火纷飞,哪有空赌石消遣,沈闵之更不敢把话头往郓州的家底上引。他忙摆手道:“崔侯说笑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几些顽物,叫人起哄胡闹了一阵,瞎玩罢了。”

李氏也尽力找补道:“我这顽劣的女儿平日里偶尔也刻个章写个字,只是琴棋之余的调剂,倒叫崔侯笑话了。”

拿着铁锤凿子敲得叮当响,沈砚这与寻常闺阁千金不同的喜好,让她想起来也是头疼。

尊长说话,没有沈砚一个小辈插嘴的份儿,她只好垂手听着。

倒是沈砚的二叔沈惜之,两眼放光截住了话头:“崔侯竟去了金石巷?不知崔侯那天赌了几块料子,手气如何?”

一听二叔开口,沈砚就直觉不好。

果然,紧接着就响起崔岑遗憾的声音,“好玩是好玩,可惜我手气不佳,那天连解了十几块都是废料。”

沈惜之哈哈大笑,反倒比旁人少了些拘谨之意:“都说第一次解石的人有莫名气运,崔侯竟是没有解中,可惜可惜!”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也只能陪笑。

沈砚气笑了,怪不得特特和她打招呼,这人竟是要叫太守府为他的豪赌买单!博陵崔氏的侯爷来了乌镇,对赌石感兴趣,作为东道主岂能不尽地主之谊,让人玩上一玩?怎么也得解出几块翡翠,让人图个高兴罢?

崔岑崔岑,岑字释义“小而高的山”,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崔小高。

明明众人都围着他,但崔岑偏偏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在间隙里回望了一眼。

旋即两人都转开目光。

……

众人又玩笑了几句,沈闵之就带着崔岑往前厅去。

待他们离开,沈砚才想起一直伴在崔岑身边的那几个陌生面孔。说来也不奇怪,有崔岑在的场合,其余人等就像被日光遮蔽的群星,足见他神采之俊,锋芒之盛。

因崔岑没有带女眷,后面的事也就无需李氏交际,这回见外客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到了傍晚申时末,沈砚又换了件嫩丁香色海棠纹撒金襦裙,带着阿桃去赴晚宴。

天色越发阴沉,府里已灯火通明。

等她后脚迈进宴请崔岑的香雪楼,天上竟又淅淅沥沥开始落雨了。

因是家宴,没有请郓州的士绅官员,只叫府里的长史和几个清客作陪,沈砚这些主家的女眷便也上桌凑数,图个热闹。不多时人便陆陆续续到来,最后是崔岑和沈闵之几人。

沈砚悄然打量崔岑身边的那两人:一个瞧着二十出头模样,浓眉大眼还带一丝稚气,但站位很是老道,将崔岑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另一位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人,眉目刚毅,不显山不露水,年岁约和她爹相当,但看举手投足隐带罡风,极有可能是员悍将。

待众人落座,第一轮致辞敬酒后,雨势越发大了,甚至炸了几声惊雷。

上座的崔岑捏着酒杯,忽慨叹道:“都说春雨贵如油,乌镇的雨却是说来就来,若是去夏也能在我们北地下几场就好了……”

闻弦而知雅意。大堂上没有蠢人,虽然早就料到崔岑南下是为敛财,但他这样直白仍叫沈家众人耳朵尖火辣辣的。

沈砚原只管吃喝,此刻听见雷声却是若有所思,不由向崔岑望去。

“也是赶巧了,这是郓州今春第一声吉雷,”沈闵之面不改色,朗声笑道,“又逢崔侯在我府上做客,来来,我再敬崔侯一杯!”

崔岑微微一笑,来者不拒:“请。”

又一番推杯换盏后,沈闵之趁隙递给李氏一个眼神。

不愧老夫老妻,李氏寻机告罪一声退下。晚宴后原是打算将崔岑几人送往城中的礼宾馆安置,但看这大雨倾盆不停歇的架势,没有这样赶客的,她要下去再看看客舍的安排。

席上接着劝酒。酒至半酣,沈砚和王茉便也起身告退。

楼外雨势渐大,沈砚迟疑道:“嫂嫂不若再坐会儿?”

王茉自有孕后处处小心,但也没把自己当瓷做的:“不妨事的。看样子雨只会越下越大,现在不走,只怕一会儿更走不脱。”

沈砚略一思量,便也没有再劝。

江南宅院,往往布置精巧,内中乾坤相连,香雪楼离王茉的屋子不算远,途中处处有充作屏障的墙廊,到了廊下自然淋不着雨。

婢女们服侍沈砚二人披上蓑衣,又小心翼翼扶着王茉。阿桃和另两个女侍,也拼命将伞遮挡风雨。

在雨里行步数十息后,众人簇拥着两位女眷进了沿廊,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有孕的王茉就是个金疙瘩,磕着碰着了谁也担待不起。

沈砚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轻声抱怨道:“嫂嫂,你瞧这天,出了元宵后就没晴过几日,别说屋子要发霉了,人也快霉了。”

“可不是,往年府里早该下帖办起花宴来了,”王茉自然也对这连绵不绝的雨没什么好感,“便是田里的活儿也做不得,不除草不翻地不沤肥,怎能指望有好收成?”

民以食为天,农事便是国事,也是经济大事。

世家大族子弟不管是否五谷不分,面上说起农耕的道理来,都有几分通晓,王茉也不例外。

“嫂嫂说的是,误了农时可是大事,”沈砚沉吟道,“更有一桩事,怕是比这还要紧几分……”

王茉奇道:“哦,何事?”

“我也是胡乱猜想的,说错了嫂嫂可不要笑话,”沈砚不好意思道,“这月余间,雨水不断,积水成洼,什么盆儿缸儿都接不住,咱们郓州虽是水网密布,但盈满而溢的道理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罢?往前数十好几年,乌镇也不是没有过漫堤之灾,溢道之事。眼下虽还没入雨季,瞧这漏了天的阵势,怕也不容乐观。”

“若河道真的不堪重负,漫了大水,别说耽误农时,怕无数人就要失田失土,流落街头了。到那时候,还不是要由父亲和哥哥来善后,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话没错。

王茉有些回过味来,不动声色夸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阿砚说得在理。你既把这祸事想在前头,又是正事,怎么不和母亲提一提呢?或者,找你哥哥问问河务也使得,你聪颖又好学,他们必会夸你的。”

“嫂嫂别取笑我了,我哪里懂什么,这些事自有父亲他们操心,我不过是瞎琢磨。”

沈砚却不打算揽这事。王茉娘家在大河边上,对江河雨水本就颇多敏感,自有一套监察之法。如今她又怀了身孕,若真立下这一桩警示之功,对她、对她未来的孩子都是安身立命的一道保障。又不劳她亲自走访查证,惠而不费的事,她必然要上心的。

王茉也想到这一层。心里打定好主意,她也不着急,赞道:“阿砚这般聪慧懂事,哪个敢取笑你?若是母亲知晓你为家里如此分忧,还不定怎么欣喜,怎么赏你才好!”

沈砚既提醒她,就没想过自己冒头,自然更不会去讨赏。

两人说笑了一路,沈砚把王茉安全送到,又冒着大雨匆匆离去。

幸而贴心的吴娘早就备下了浴桶和热水。等到舒舒服服沐浴完出来,沈砚却没有换上寝衣,而是选了件随时能见客的交领绣花襦裙。

吴娘有些不解,沈砚也不解释,只吩咐阿杏去盯着香雪楼的宴席动静,若是散场了就来回报。

直到戌时三刻阿杏才回来,沈砚又等了一刻钟,叫吴娘去拿蓑衣和雨灯来。

这夜不仅黑,雨势还不减,淅淅哗哗,溅起老高的水花。吴娘很不放心:“娘子这是要去哪儿,有什么事不如吩咐我罢?”

沈砚戴上竹笠,稍一低头,宽宽的帽檐就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她的声音还是熟悉的那般,柔软带着一分隐约笑意:“我要去的地方,你们替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凉”壕为崔小高的豪赌买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