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砚通常会配上定制的砚匣辅以映衬,同时保护砚台在匣盒中稳妥安放。钱掌柜收藏的这块洮河石还未经打胚凿磨,阿福打开乌木匣,露出足有一尺长半掌厚的砚料时,即使是懵懂的吴娘几人也露出了惊艳神色。
“好料子,真像块玉似的……娘子你快看呀!”
沈砚早就目不转睛了。
洮河石产自深水之底,书上说洮砚“石色碧绿、雅丽珍奇、质坚而细、晶莹如玉、扣之无声、呵之可出水珠”,眼前这块绿中隐约带蓝的石料现在竟是她的了?
要不怎么说女人都难以抗拒美丽的宝石,这块石料分明等同有色玉矿了。
“怎样,七娘子可还喜欢?”钱掌柜见众人赏识他的藏品,自是十分得意,“若不是老朽这辈子只专注掌眼,于凿磨功夫上差了些,定是要留给自己打发余生的。如今适逢其会,七娘子不嫌它粗陋,也合该是它的缘分。”
老人家目光慈祥,满是鼓励,沈砚心上一时竟有些热辣。她抿了抿唇,点头道:“有朝一日,定不叫师傅失望。”
就像她曾对吴娘说过那般,在她心里,凿砚多半是为消磨时光。何况她身在太守之家,注定此生汲汲营营,怕是无缘成就一番技艺。钱掌柜难得在她身上走了眼,不过……假以时日,费些水磨功夫雕凿一方上品砚台,倒也并非做不到。
钱掌柜合上砚匣,有些留恋地拍了拍。
买石头用的是沈砚的私房钱,石料未成佳砚前,并不像隔壁翡翠毛料那样昂贵。沈砚付完账后,又瞥了隔壁一眼,那个男人却不再默契地转过视线。
她皱了皱眉,告别钱掌柜。
沈砚走后,还站在外围观看赌石的男人才侧过脸。春风里湿润的水气映化在他眼中,变成冷冷清光。
……
江南河泽遍布,山丘林立,婉转高低间不适车马,时人出行多爱乘轿。街巷咿呀声中,沈砚叫阿桃阿杏和轿夫跟在后头,又叫吴娘和她并步缓行。
这是有话要和吴娘说的意思。
“吴娘,你可注意到方才那个男人?”沈砚长眉微蹙,慢吟吟思量着,“他不是南人,他很危险。”
一听有危险,吴娘忙低声道:“娘子怎知他不是南人?”
“这不难猜。江南早就兴起赌石之风,尤其是乌镇,因我爹坐镇此地,更叫奢靡横行。你看他那样大手笔,却对解石结果并不放心上,这种大户是赌石界的最爱,我二叔混迹于金石巷,却未曾听他提及过此人,此其一。”
“其二,那人叫赌到出翠为止,若非无知,便是他有这财力。老实说就连我爹也没这样的豪气,放眼江南,有这财力的几家公子,你看他才二十三五模样,有钱都是公中有钱,谁做得了主这样去赌?我瞧他只是新鲜,玩一玩罢了,倒不是图这点绿货。”
吴娘啧啧惊叹,指了指天上:“照娘子这样说,这是过江龙啊。”
当世间五大姓,刘是皇姓,再有博陵崔氏,太原范氏,津口王氏,荥阳郑氏,均是几百年传承。乌镇沈太守家与之相比,不过是才刚懂得穿衣吃饭的蹒跚小姓而已。
沈砚点头,算是应了吴娘的话:“你知我向来对这些事作壁上观,但这人来的时机太巧了……我爹毕竟是我爹,我只怕他要吃亏。”
五大姓过江来到乌镇,也只有主政郓州的沈太守值得一会了。
对沈砚“作壁上观”的举措,一直是吴娘心中一大疑惑。难得见她主动提起,吴娘趁机道:“七娘说的时机,可是上月你曾提起的那一桩?只是这与我们使君又有何干呢,我们郓州向来不掺合这些朝堂之事。”
吴娘也和旁人一样,尊称沈太守为“使君”。
换了往常,沈砚是不愿提起这些的。这个世道里,人命如草芥,尊卑良贱之别泾渭分明,女人似除了生育劳作外就别无他途。这一切起初都叫旁观的沈砚难受极了,是以她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但她生在太守家中,江左之南几千里的动静都在眼皮底下,便是闭着眼睛也还有耳朵听进了些许讯息。
不过一直以来,沈砚既不管她娘李氏后院的家长里短,也不管她爹沈太守的州牧大事,只安静地和石头打交道,十分无害。
忙碌的父母对这样的她十分满意,她也觉得自己十分省心。
十分令人省心的沈砚,平日里唯一的烦恼是,她似乎知道的太多了。
沈砚心内轻叹一声,半真半假道:“江南安逸已久,几朝更迭均未伤动元气,每每在夹缝中破财求衡,竟也得以维继。但那是有前提的,如今大汉立国近两百年,士庶、土地矛盾积重难返,这次诸侯之乱是顺应时势,必将波及全境,怕是江南也不能幸免。”
汉朝自高祖夺得天下,后经启帝、恒帝、惠帝、明帝、景帝承继,子孙宗室分封不计其数,与民争利,民怨已有。景帝时又好长生问道,迷信丹药,以至于宦官弄权,奸臣当朝。后景帝因服用方士进献的仙丹,燥亢难耐,偏瘫而亡,随即叫大汉陷入了数十年的混乱期。
景帝去后因郑王后无子,后宫前朝几度动乱,权力更迭,接连两任皇帝都死于非命。朝中党争日益严峻,指鹿为马,大肆排除异己,以致人人自危,惶惶难保朝夕,大批官吏挂冠求去。待得周太后与大将军扶持四岁的幼帝登基,改元“奉安”,几大世家也相机撤出中枢,明哲保身。
只剩刘皇宗室集结对抗,发讨贼檄文,为清君侧,叫汉朝恢复正统,与周太后等激战数年。
奉安年间政局混乱,政令不通,民生凋敝,再加天灾连连,各州郡纷纷与朝廷离心,自立门户。尤其几大世家,本为豪强,如今圈地一方,实成诸侯。待刘皇宗室终于定下局势,再回身,天下民心尽失,诸侯反骨已成,汉庭名存实亡。
去夏八岁的刘霆登基,今春刚改年“元康”。
但中原和北地战火,已兵戎相见六七载,尸山血海,只江南有浩浩天堑相隔,暂得安生。
三月的春风里,散逸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水汽。
高天疏阔,阴云未及之前,半空飞着几只拖尾的纸鸢,摇摇欲坠。
沈砚收回视线,轻叹道:“不管什么时机,都对郓州有害无利。因我爹不是锐意进取之人,他是守成之主,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吴娘唬了一跳,不知道怎么接话。
沈砚也没有继续:“不过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这些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走罢,这趟出来久了。”
吴娘忙回身招呼阿桃阿杏跟上,心里不觉有一丝遗憾。她只恨自己心拙嘴笨,除了照顾七娘起居,在旁的事上竟接不住话,和娘子聊不过三句。
……
回了太守府,沈砚要先去给母亲李氏回话。
不料走到李氏院门口,竟有个老婆子将她拦下,“七娘子恕罪,夫人屋里有客,早先交代让娘子晚间再来用饭。”
沈砚没什么好奇心,自是应下。
回去路上,不用吩咐,吴娘一个眼神,机灵的阿杏就去打探消息了。
沈家三代四房同居,人丁兴旺。
沈砚这一嫡支,她上头除了一个嫡亲哥哥和出嫁的两个庶姐,下边还有六个弟弟妹妹,均是她爹的侍妾所出。这么多人住着,便难得有人能独占一处,沈砚和十二岁的庶妹沈瑄就住在一个小院里。
瞧见沈砚回来,原在廊下大缸前喂鱼的沈瑄,把鱼食往盘子上一丢。她踩着白袜绕着廊道跑了小半圈,高兴道:“七姐姐,你回来啦!”
沈砚看着是个冷淡性子,奈何这个妹妹就是不碰壁,一直笑脸相迎。
还是吴娘知道怎么打发十二娘子,忙叫阿桃拿出在街上买的糖糕吃食,三人就热热闹闹分了。
沈砚在屋里换了轻便的交领襦裙,捧着热茶,看沈瑄在门口和阿桃说笑。这是她的庶妹,她们只有一半父系血缘,此时望着她,沈砚心里已没有早先几年那微妙的违和感。
这世道,谁个家中不是三妻四妾,和这些同姓兄妹相处,不远不近便是了。
不一会儿阿杏回来,脸色有些白,竟不敢过来回话。
沈砚瞧见她拉着吴娘说话,连带着吴娘也面色犹豫,不由笑道:“怎么,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注:书上说,是百度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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