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泡桐树,光秃秃的褐枝上是团团白里透紫的盛大花事。一树繁花,花枝梳梳密密间杂着碧蓝的天色。
“真是美极了,”吴娘抬头,有些惋惜道,“可惜再有半月就要凋谢。”
“先花后叶……哪有长开不败的道理。”
沈砚恍然,想到方才殿宇中那尊金身大日如来佛像。它汲取乱世的养分,受香烟供奉,但若有一日兵锋所指,它剥下金箔珠宝,就要千百倍还给战火。
这一春局势愈发紧张,她坐在家中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每次出门,穿行于嘈杂的街市,水乡乌镇有如颠荡的浮舟,尘嚣之上是隐隐不安的躁动。那躁动由远及近,一浪掀动一浪,骇风惊涛转瞬间已迫近大江两岸。
而江南,郓州,莱州,蓬阳,荆南,还陷在缠绵的春雨里。
这么一想,便觉这春光都有些索然无味。沈砚起身道:“走罢,我想去金石巷逛逛。”
下回乱起来,还不知何时才有这自在时间。
……
金石巷是个浑称,只因这儿聚集了乌镇诸多的金玉石刻铺子,一些老店就连原胚石料也有囤货,是郓州数得上的败家窝。这世道兵荒马乱,各州郡间交通来往并不太平,这些店铺能做金石生意,背后都颇有底蕴。
制砚的第一步就是挑选石料,虽说沈砚才入门,但她每次都寻机亲自来选料。她常去的那家石玩铺子名叫“裕丰斋”,面阔三间,专营砚石,就在金石巷的中段。
一行人才刚走近,铺内有眼尖的伙计就迎上来招呼,“七娘子来啦,今日雨后,正是挑石料的好时机咧!”
沈砚是个低调性子,但再轻省的石料也有十百斤重,总不能这么抱回家去。那回她付账后留言让送去太守府,可着实叫店家吃了一惊。
谁能料到这纤美弱质的少女竟是太守府的女公子,这位女公子竟还有拿刀锤的喜好!
砚石原料堆在店门一侧,大大小小不一而足。“裕丰斋”的钱掌柜与沈砚打了几年交道,见面寒暄过后,便乐呵地在石堆里帮着挑拣起来。
吴娘和阿桃阿杏这些年耳濡目染,也知道些浅薄道理,三人跟着打量,小声凑趣。
钱掌柜在石堆里挑出一块三寸厚的片石递给沈砚,和煦道:“七娘子认认,这是什么石材?”
这块石料颜色蓝中带黑,面上有不规则金线,触手细腻,抚之柔滑。沈砚翻看后,笑道:“瞧不仔细,还须阿福借我小锤一用。”
伙计阿福忙递上一柄小铁锤。
鉴别石材不只要看,也要听。小铁锤控力击打下,石料或为金声、木声、瓦声,便是同一品种都有上下等之分,不同石料更有细微之差。沈砚学了三年,勉强听出个脆而薄的击瓦声。
她心中有数了,虚心请教道:“敢问钱掌柜,这块石料源自端溪的哪一口坑洞?”
钱掌柜扬眉一笑:“看来七娘子真学会了不少辨识之术!不错,你手上这块正是来自端溪,你心中存疑,应是难以判断此料是否为老坑种对否?”
他见沈砚点头,又拣了一块石料递来:“端溪砚石共有十个坑种,尤以老坑的水岩为佳,这你是知晓的,七娘子再好好看看,这二者的差别。”
“你看这走线,太硬了,”钱掌柜摸了几十年的石料,不但经验丰富,且颇通教学,“金线不是老坑特有的,很多坑种都有这品貌,但老坑的金线、银线更柔和规律……”
沈砚一面专注听着,一面也感叹任何技艺臻于极致都大有学问。
线条何谓软,何谓硬,只怕在多数人眼中毫无区别。钱掌柜对她倒是不曾藏私,这几年每逢她出来选料,都耐心地将这些经验揉碎了教她。
“端溪次末的几口坑洞,其中有一坑口朝上的,叫朝天岩,这个坑种品貌和老坑十分相似,最易走眼……”钱掌柜对比着两块石料,开始滔滔不绝。
吴娘几人也竖起耳朵,一同听讲。没办法,谁叫七娘喜欢咧,跟不上娘子的喜好怎么行?
沈砚听得仔细,眼角余光忽瞥见隔壁不知何时也围着一小圈人。
隔壁店铺是营卖翡翠玉石的“和凤祥”,不但有成品翡翠,也囤着一些玉石毛料。为了揽客,解石台就设在门口,这些人围在进门处,想来是有客人在赌石。
因着江南地利,大理和骠国的翡翠原石倒是流入不少,沈砚的二叔就对赌石这种刺激玩法十分上瘾。
沈砚正要转回目光,忽见那人堆里有人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准准地回望过来。
一瞬间,沈砚背脊一寒,眼神不由僵住了。
那是个身量高挑的男人,不止长相英锐,眼神更是清亮骁悍,沉沉隐有压迫之意。
仅仅只是一次对视的瞬息,沈砚与他的目光擦过,两人各自转头,仿若不曾撞见这一刹那。
“……你仔细看这金线,它不是金色,是土黄色。再翻过来,你仔细看侧面石皮,这儿有个苔斑,瞧见了没有?”钱掌柜指着一个模糊的小青斑给吴娘她们传看,“青苔斑点是朝天岩特有的,下回记住喽!”
几人赶紧点头。
沈砚受教,又道:“这回也要麻烦掌柜帮我挑上几块,我好回去慢慢琢磨。”
“七娘子志趣非常,真是难得!”
生意上门,钱掌柜自是乐意效劳。吴娘几个便跟着他,在选中的石料上做好标记,待过后送去太守府。
沈砚眼见着他们忙碌,只她知道自己压着心跳,大半心神都放在了隔壁翡翠铺。却再没在人群中感应到那个男人的气息,这让她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
分明龙章凤姿,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对了!”钱掌柜忽想起一事来,“七娘子芳辰在五月里,择日不如撞日,老朽这儿有块上好的洮河石,送予七娘子正相宜。”
沈砚的生辰在郓州不是秘密,李氏每年都会为她操办。见钱掌柜不似说笑,沈砚忙婉拒道:“使不得,掌柜你知我不过是新手,这件厚礼予我是送错了人,蒙尘糟践岂不可惜?”
她不是小气之人,若说这洮河石只是块石头,自然没错,但在懂行的人眼里,石通美玉,价值不可估量。何况洮砚石存世最稀,采集最难,洮砚之珍,甚至叫仿冒不绝,伪劣仿品让很多人误以为洮砚不过如此,实乃大谬。
“依老朽看,七娘子聪颖好学,若是继续凿刻下去,将来必有一番成就。倘或有天,七娘子将这块洮河石凿磨成砚,再请老朽品鉴,岂不是一桩美谈?”
钱掌柜兴致颇高,不容拒绝:“阿福,去,去把我柜子里的那个砚匣搬来!”
“好咧,这就去!”
沈砚只得道谢。
钱掌柜正要再勉励她几句,隔壁店铺响起的欷歔吵嚷声渐大,人也越围越多。
“……又是废料,这都第六块了罢?”
“哎呦瞧这石皮绿油油的,哪成想是块砖料咧!”
“再来再来!嘿客人你挑这块,我老郭眼睛可亮着呢,这块肯定能解出绿货来!”
“……要不贵客你换家店试试,往前走那家今早刚开出了黄阳绿!”
沈砚几人顺势望过去。
隔壁赌石圈里,除了拿着解刀的玉匠,便是常混迹金石巷的散客,而那个十分有压迫感的男人……这会儿看着除了格外高挑些,再没那丝叫她忌惮的骁悍气。
“一刀穷,一刀富”,旁人围观赌石都伸长脖子盯着解石台,唯独那人负手旁观,站得笔直。他似也觉察到她的注目,转过头来淡淡一眼。
那眼里并没有什么实质,和她如出一辙。
这样的相似,叫沈砚心上被针扎似的一个激灵。她知自己眼中平湖底下是警觉和审视,那人在仿她。
“公子,我们还赌么,这运气总是不出翠呀!”圈内似有人在问询他。
那个男人轻描淡写:“赌,赌到解出为止。”
阿福也抱着砚匣出来了。
沈砚再次和他错开视线,各看各的石头。
作者有话要说:注:古骠国,今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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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感谢长安、花痴、便当赞助的私房钱,阿砚这次一口气买了几百斤!
2,谢谢跳跳(+20),小饼干(+10),阿紫(+5),哭哭(+3),不具名大哥(+10),“新月清兰”(+4)的营养液,这次还没想好要种什么QAQ
3,读者“两壶”留言【请让我客串女主做的第一个砚台好不好】,嗯好的,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