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番外五 钟意陈(下)

直到很久以后,钟意晟总会想起那天——父亲离开后的第二天。

他还在为丧仪焦头烂额,一封从韶关寄来的厚实信件却恰时投递到家,还点名道?姓要自己签收。

折腾了好一会儿把信收下,等到闲下来想起,方才拆开来看。

里头倒出来一沓一沓扎好的?红纸。

钟意晟嘴角一抽,拾起去看。一眼便瞧见最顶上那张,笔墨清晰,寥寥数行字,写得是:惊闻邵奇先生过世,特按邵奇生前愿望,将所书红纸奉上……在先生灵前焚尽即可,逝者已矣,愿节哀顺变,阿弥陀佛。

落款,南华寺惠成大师。

钟意晟原先生的?那些好笑心思一时都散去,竟还愣了愣。

好半天,才不知想起什么,颤着手指,一张张往下?翻。

“愿意忱与意晟身体健康,一生平安。”

“愿意忱婚姻幸福,手术成功。”

“愿意晟事?业顺遂,守业无难事。”

……

“愿昭昭。”

这张纸上,墨渍晕开大片,显然是迟疑良久,不能下笔。

最后,才补上这么一句。

“愿昭昭免于颠沛惊苦,愿总有一日,能与她重逢。”

他翻看着每一张红纸的?署名和时间,才知道,原来自从母亲去世,每一年,父亲都要飞去南华寺,在母亲生日的前三?天,虔诚地向无知其所在的漫天神佛告解。

求过妻子在天上的?安康。

求过子女的平安。

求过今生,

也求过来世。

没变过的?是,在每一年求签的红纸上,他都求过,愿与发妻重逢。

没有地点,没有时间。

只要能再和她重逢,在梦里也好,来世也罢,他都能释怀。

钟意晟紧攥着那张红纸。

没有人知道,一生纵横商场的钟邵奇先生,在生命的终点,有没有能够得偿所愿。

只是,当他一生骄傲脊梁,在佛像金身前缓缓跪倒,满头白发在烛火映照中飘摇。

钟意晟想,父亲至少是抱着满腔的?希望离开的?,他把他所能做的?一切,能为所谓缥缈来生铺的路,都已经做尽了。

=

2073年12月28日上午,父亲的?葬礼在香港殡仪馆举行。

钟意晟代替姐姐主持大局,忙得焦头烂额。光是唁电名单就列了足足七八页,更别提来自官方的压力和各式各样的被动的流程安排。好不容易一切基本妥当,钟意晟和病中的家姐草草交代了一下?准备事?宜,便“轻装上阵”,到了现场。

大抵因为父亲那些个所谓“华人之光”的?名号实在过于如雷贯耳。

上午的?追悼会吸引了来自各方的关注,除了一群受邀的?亲朋好友以外?,媒体记者和爱看热闹而挤在门外的?群众也不少。

熙熙攘攘间,还有不少香港市民自发买来花圈,以表哀思,到后来,连马路两侧、对面花园都摆满,动静太大,香港警方为此,还不得不在港岛的?北角地区实施特别交通管制,以配合丧礼的?举行。

“沉痛悼念钟邵奇先生”的?横幅在灵堂正中央徐徐铺展。

上午九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

经官方安排,由香港特区行政长官秘书长徐华主持,中央驻港联络办副主任陈越宣读发来唁电及致送花圈的?机构及人士名单,此后,两位国家部级、副部级领导先后上台致辞,深表哀思。

生荣死哀,不外?如是。

而这场追悼会的?最后,在所有不得不接受的流程结束过后,终于留给?了钟家人自己追悼亲人的时间。

钟意晟穿着家姐准备的?黑西装走上台,与徐华先生微微颔首过后,走近话筒。

——底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一眨不眨看向他,实在有点叫人头皮发麻。

好在,他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倒不怵场,加上手中空空,一副完全可以脱稿的?自信样,旁人还以为他是有多?成竹在胸,底气十足。

然而实际的?情况是:钟意晟最后压根就没写稿子,连客套话都不打算讲。

他只打算在父亲的?葬礼上说说真心话,哪管是谁在听。

于是乎,清了清嗓子,他真正开始了在父亲葬礼上的?“发言”。

这正是后人收录成文,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最经典十篇悼词之一的?——《在父亲葬礼上,我说了一些?话》。

全文如下?。

“首先,很感谢大家来到这里,相信大家都认为我站在这,是打算说一大段长篇大论,来歌颂我父亲在世时所铸就的?伟业,又或是感叹他一生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吧?但我很遗憾地通知大家:抱歉,那些话,大家去智脑上搜索搜索就能看到了,一定?比我能想到的要详细,所以我就不念了。(笑声)

好吧,别看我把话说得这么满,事?实上呢,就在三天前,我姐姐让我写悼词的?时候,我还在为此苦恼。

但后来转念一想,人总会有生老病死,如果悼词总是千篇一律,拿到葬礼上一念,大家象征性地哭一哭,那不就说明这个人的?人生实在太无趣了吗?

我得声明啊:我父亲绝对不是一个无趣的人。(笑声)

所以,今天,我只打算像和朋友们说说话一样,讲一讲我的?父亲,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哪说起呢?

父亲很爱读书,我也跟着看过不少,就从一句书摘开始吧。

或许不精确,但我想,季羡林老先生在《八十抒怀》那本小散文集子里的?这句话,应该能很好地概括我父亲的?一生——“在灰蒙蒙的?一团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老实说,在我活着的?这个时代,从我的?家庭,我实在很难去真实地感受什么是父亲所体验过的?“灰蒙蒙”,但我知道,那确实存在过。

因为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就经常会告诉我,没有什么东西是随手拈来的,哪怕是我父亲,除了保持优异的?学业成绩以外?,从小还需要每天平均花费十二个小时,去学习六国语言、钢琴、书法、马术、击剑、高尔夫球、网球……数都数不清的?那些繁杂的?特长。

他的?优秀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更多的?时候,是他真真正正通过双手和汗水磨砺出来的优秀,让他获得世人的尊重。

很难想象吧?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我父亲八十多?岁,只要手还能动,脑子还能转,他都没有停止过看书读报,去汲取这世界的?养分,他甚至能够比很多?年轻人更顺畅地使用智脑和人工AI,训练家政机器人并略加改写程序,来使机器人更好地适应他的?作息习惯。

他从不落后于时代——这或许是我父亲几十年来最无需分享,却最珍贵的人生经验,虽然他自己似乎并不把它当做一种优点。

他从不以自己的?标准去苛刻他人,对于自己的?好学和勤奋,始终保持谦虚,这种态度时常让他获得旁人的尊重,而他也因为这份尊重,对待这世界常怀宽待。

说到这,大家或许都还记得2051年那场金融风暴,一天内沪指狂跌,随即而来的是整个股市的?大洗牌,接连有老牌大企业被紧盯狙击,香港也受到波及,饱受其苦。

我还记得那些新闻,三?天里,有十五个人跳楼,有白了头发的老奶奶,有带着孩子的?小夫妻……那段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大家都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波会席卷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就在第四天,是我父亲力排众议,说服股东会,冒着深陷囹圄的?危险,以百亿注资入股港汽、中天救市,一夜之间,将其拉回安全线上。

顷刻间,股市沸腾,无数人因此免于倾家荡产。

我讲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告诉大家,我父亲有多?么专断,眼光有多?么独到,我想说的?是,这次投资其实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后续效益,甚至让我们因此而亏损七十亿港元。但站在我父亲的?立场,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受国之恩,受股民信任,所应有而去回馈的?担当。

——三?十年来,SZ成为香港的王牌和指路标,在那个当口,唯有SZ出手,才能够安定?人心,才能够稳住风口。

我父亲做到了,至于这样“损己利人”的?原因,曾经有媒体采访过父亲,他当时说的?话,想必大家或许都还有些?印象。

他说,“投资固然可取,但把全部身家放在一处想求一步登天,不可取。我不希望有人再因为股票妻离子散,希望大家把目光放长远,脚踏实地,才是人生的?至理箴言。”

脚踏实地,时刻保持仁厚和谦虚,这正是我父亲在成家立业之后,最最奉行的?人生准则。

嗯,说了这么多?,大家现在是不是已经默默在脑海里,建构出一个比我说之前还更宏伟立体的?、关于我父亲的?形象了?

htnow,让我来帮你们打碎和重塑吧。(笑声)

我的?父亲啊,据他自己说,从三十岁往前,和三?十岁往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至少在我出生以后,我所看见的?父亲,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是“随和”。

很惊讶吧?确实,他在很多?人眼里,至今还停留在一个贵公子又或是成功企业家的精英形象,可是,别看他看起来总是冷冷清清,实际上他在家又很爱笑,特别是当我妈妈在他身边的?时候,偶尔还能蹦出几个意想不到的冷笑话,逗得我们笑得不行——他倒是憋着笑。

你们能想象吗?我父亲摸摸鼻子,问我们:“有这么好笑吗?”然后自己脸通红,一直打量我妈妈。

我妈妈一笑,他就憋不住了。

也太可爱了吧?(笑声)

不仅如此,我父亲还和大家想象的?不同,热衷于各种极限冒险运动,蹦极、跳伞、攀岩,当然,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千万别让我妈妈知道他又跑去做这些?!

我妈妈一开始唠叨,父亲就只能乖乖把自己那些小心思放下,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他对于我妈妈的?爱远胜于挑战不可能的刺激,当然,或许还因为……我想我妈妈的?唠叨功力——应该远比那些运动让人历久弥新、印象深刻。

哈,但这话我可只敢说一次,大家偷偷记住就好,别念叨着,让我父亲听见了,我妈妈可得在梦里教训我了。

所以说啊,我希望大家以后回忆起我父亲,千万不要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形象。他从来没有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也并没有让自己隔离于烟火气之外?,我的?父亲,他爱笑,偶尔幽默,喜欢接触各种新奇的?东西,也有并不完美、笨手笨脚的?时候。

比如他就从来学不会陪我玩滑板和平衡木,在这种事?情上,你甚至可以说他“呆萌”,但我想,那一定?是天底下?成千上万的?父亲都会做的?蠢事——那就是,陪伴自己的?家人,让自己的?孩子开心,以及永远保持对待所爱之人的耐心和温柔。

这是我父亲教会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并不从书本,从言语,而是从他几十年如一的?行动。

从他每一次亲吻我母亲的侧脸,感谢她为这个家的?辛苦经营,并告诉我作为一个小男子汉,要学会保护姐姐、保护妈妈,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位女性的真诚付出;

从他每一次认真而耐心地教我功课,到后来我成家立业,告诉我如何去摸索成功的?道?路,而从不曾因为我的?天资愚钝而厌烦,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个在路上尝试前进的?奋斗者;

从他永远的?不卑不亢和温文的?傲骨中,他教会我,永远不忘自己的?尊严,也要学会捍卫和尊重他人说话的?权利;

他教会我很多?很多?,是我人生道?路上当之无愧的明灯和指路人。

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永远对人生保持热忱与笃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为后悔驻足,不为前进而盲目。

当然,我想,一切都会有例外?。

譬如,对于我父亲而言,哪怕他相信人定胜天,并且因此竭尽全力,不为人生中所做下?的?决定有任何过分的?悔恨——但如果一定?要说有,只可能是,关于我的?母亲。

他曾经没能阻止死神走向我母亲,并把她从我们的身边带走。

虽然他不曾明说过,但我们知道,这是他人生中莫大的遗憾。

幸好。

如今,当死神同样向他走来,这次绝不是遗憾的重复,而是我父亲弥补遗憾的机会。

当他们在世上某处,抑或是就在我们身边而看不到的地方,围着温暖的?炉火席地而坐,讲起过去的故事?,我想,那会是我父亲一生中,终于重归幸福的?时刻。

或许有一天,历史书上会给?我父亲留下?一则小小的版面;

又或许,世人还会记得,很多?年前,有过这样一位青年,他用他一生砥砺奋斗,铸就了一个关于SZ、关于香港的经济神话,是一位无比出色、成就显赫的?企业家,是一位关注民生、关心社会的?慈善家,更是一位由始至终贯彻原则的?绅士,我与家姐心中无与伦比、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

所以,说到这就足够了,父亲,你的?善良、正直、智慧和诚实,将会是我们无价的财富,能够成为你的?孩子,是我一生最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我将永远思念你,直至我们终于能够在某处重逢。

好啦。

现在,你终于能够再一次亲吻母亲的侧脸,终于能够,为母亲再唱一次圣诞赞歌,如果看见我们只是在泪水中怀念你,应该会无奈地笑笑,又摇摇头,或是站在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吧?

我几乎看见了。

为此,我祈祷永远,永远。

我希望你们迈过死亡,将永不再分别。

愿爱与你我同在。”

=

追悼会结束后,钟意晟和杵着拐杖、仍坚持为父亲扶灵的家姐一起,做了最后的送别。

按照父亲亲笔所书的遗嘱,遗体在家人的目送下?火化,次日,便经由两姐弟一路“护送”,带回上海,与早早安排的?陵园入殓人员交接。

一切都来得顺遂而平淡。

唯一有些?让人意外的?是,陵园的守墓人突然从相熟多?年的老赵,换成了一个满头白发、七八十岁上下?的?……外国老头儿。

说是叫老宋,长了一双蓝眼睛,黑头发,发根还是金色的,简直怎么看怎么怪。

更别提,这人还只有一只手。

虽然说是生病的?时候组织坏死截了肢,不知道的?,还以为年轻时候被仇家寻仇滋事?,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钟意忱微微蹙眉,给?钟意晟打了个手势。

钟意晟会过意来,扭头走开几步,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原本打定?主意想和陵园的负责人交涉一下?,换个人稳妥些,却不料电话刚一接通,那头,负责人便温声告诉,说是父亲早有安排,除了这个老宋以外,还会有两三个五六十岁的?警卫守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阿爸认识他?”钟意晟捏了捏眉心,对那头发问,“我怎么没见过,而且这个年纪的老人,自己都……”

负责人依旧还是那副腔调,听着温和,但似乎也没给什么第二选择。

“这我就不知道了,钟先生,是您父亲提前和我们安排过的?。”

“……”

闻声,钟意晟略有怀疑的?眼神不觉瞥向那个笑容可掬的?白发老头儿,默然片刻,到底还是点头,“那好吧,既然是我阿爸的主意,那就这样。还有,我会多?给?一份钱,你适当给?他涨涨工资,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要是身体熬不住,就换个人吧。”

这守墓的?活计由是交给?了这个叫老宋的?白发老头儿。

此后,每逢清明扫墓,又或是初三?上坟,都能见上几回。

钟意晟身体好些,来的也比姐姐勤快点,因此和老宋还算是熟稔,偶尔还能说上两句话。

老宋说自己之所以来守墓,除了是得过父亲的?允许之外?,还因为父亲答应他,把他的?爱人也葬在这,不仅如此,等他百年归老,也能在这块墓园里有一片小小的位置,长伴在爱人身旁。

钟意晟不懂阿爸为什么会答应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葬在这处陵园,左右查过,也没查出来自家和老宋有什么交情,论起套话,更是比不过眼前这个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小老头儿,只得作罢。

一晃是四五年。

老宋的?腰越来越佝偻,还是守在那墓园里,钟意晟见过几回,总觉得莫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在这年清明拜祭完父母过后,专程自个儿请老宋吃了顿饭,席间婉言提醒,像老宋这个年纪,膝下?没有子女,是该去养老院颐养天年——

“在这守着,你住的也一般,天天也没人陪你说话,”他斟酌着字词,“老宋,我真不是嫌弃你,这几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每次过来,墓碑都是干干净净,听那群年轻点的说,你每天都擦、每天都陪着在墓碑边上左右说说话,我很感激你。但你这个年纪了,我有点,怎么说呢,心疼你吧。我爸爸不在了,你和我爸爸差不多?年纪,应该好好享享福。”

老宋笑笑,也不回答,只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饭。

“这样吧,”钟意晟以为他是为钱犯难,“如果你是经济上有问题,我这边给你出了,也当是给我父母攒点福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全上海最……”

“阿晟啊。”

“……啊?”

钟意晟愣了愣。

实话实说,除了家姐以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外?人这么叫过自己了,平常老宋也是恭恭敬敬叫自己一声“钟先生”,今天被陡然这么喊一句,颇有些?暌违经年的错觉,他一下?有些?没缓过劲来。

老宋却只笑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但没什么,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年轻时候做过很多?……事,你们家对我有恩,我也没地方可去,能够待在墓园里,身边都是我的?爱人,和过去的朋友、亲人,我想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朋友,亲人?”

或许是钟意晟过于精确地抓住了这段话里的?关键字。

本来还没意识到自己“露出马脚”的?老宋,登时一脸心虚。

好半天,老人只能叹了口气,冲钟意晟做了个“嘘”的?手势。

蓝眼睛一弯,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团。

“人不总得有点攀亲带故的?白日梦吗,天天守着,我心里早把钟先生钟太太当做我家里人了,更何况,你说他们做了那么多?善事?,我这么一普通人,还不把发自心底把他们当活菩萨啊?”

不过一两句之间,老宋又恢复了过去那密不透风的口径。

“……”

钟意晟苦笑一声。

知道自己这是再问不出来什么了,也没打算强求,只得应承了老宋接着守下?去的愿望,吃完饭,便开车把人送回了墓园。

到要离开时,却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偷偷下了车,拐个弯,悄没声息地绕了回去。

也因此,他躲在老宋屋后,不远不近,正好能看见老宋坐在自家父母墓前,面前摆着刚刚从酒店打包回来的两菜一汤,还配了半壶白酒。

一句两句,配上一杯酒,一口小菜。

老宋念叨着:“你说说,表哥,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结婚找对了人,生了孩子,一对儿女都是善良人,意忱呢,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每年过来了,总会让人给?我送点东西,亲手写一张慰问贺卡,你别说,字跟你一模一样,一看就是练过的?……至于意晟嘛,他果然是更像陈昭,一副热心肠,你知道不知道,他今天还跟我说,要出钱送我去养老院享享清福。”

“我当然是没答应,宋思远还埋在这呢,我哪能答应,但我嘴上不说,心里头啊,真是暖和……好多?年了,这孩子还是头一个跟我讲这话的?,你说,他也不知道我跟你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只是一个守墓的?,他也这么热心,可不就是第二个陈昭?”

不像和自己同桌吃饭时候的?拘谨,老宋和已经故去的墓中人闲话家常,偶尔讲到兴处,孤零零的一只手还不够用,比比划划也不过瘾。

看着有些?滑稽似的?。

可钟意晟知道,这是老人家开心了。

属于他们,属于父亲,甚至属于自己这一辈的?时代,都总会过去。

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少年壮志,许许多?多?自己不知道的?故事?,都被这些?人静静埋在心中,不提,不问,也不说。

只有在这样的平静闲谈中,才能倾诉出口。

钟意晟静静看着夕阳下那孤独剪影。

有好多的?疑问堵在喉口,譬如,“你究竟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事?”,又或者是“你是我们的亲戚吗,为什么过得这么落魄”,甚至于——“你对我们做的?事?,到我父亲离开前,终于得到他的?原谅了吗?”

可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只是在第二年同样的时间,又带着“老宋”出去吃了顿饭。

买过几次新衣服,带着逛过公园,也去过博物馆。

就像对待父亲一样,他对待老宋很尊重,很体贴。

老宋起先以为他是要套话又或者有什么别的图谋,谨慎得很,可不料他年年如是,一句也不多?问,还真就只是和人唠唠嗑,有事?没事,来找老宋说说话,让他别那么寂寞而已。

第五年,老宋走不动了,进了医院,也是钟意晟安排护工,忙前忙后给老人安置医院。

老宋看着他,终于松了口,问了一句:“其实,你想知道什么?”

钟意晟正给老宋削苹果,笨手笨脚的?,听他陡然这么一问,差点划破手,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

“哦,你说你和我父母的?事?吗?这事?不用提了,都过去了。你都给他们守了快十年墓,不过有多?少事?,多?少爱恨情仇的?,不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别说,这答案还挺有文采。

老宋被逗笑了,“你啊……”

钟意晟也笑了。

末了,话音一转,他向老宋说起一段从未和旁人分享过的?往事?。

“你知不知道,”他手里动作不停,轻声说,“我有两个奶奶,一个,是妈妈的?干妈,我们叫她李阿婆;还有一个,是妈妈都不认的妈妈,叫苏慧琴,我们没见过几面。一次是我十岁生日,另一次,就是她的?葬礼。

妈妈跟我说过,这个奶奶对她不好,很苛刻,可也跟我说过,这个奶奶一辈子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穷怕了,苦惯了,可明明妈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还是咬着牙把人带大,然后在我妈妈哭着说要去香港的时候,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塞进了妈妈手里。”

钟意晟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摆进床头柜上洗好的瓷碟里。

一边摆,一边继续咕哝念叨。

“……我妈妈跟这个奶奶不亲,逢年过节不在一起,只是我有个舅舅,结婚的?时候,妈妈递过一次红包,人没过去,后来也因为这事?吧,苏慧琴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不长,可挂完电话,妈妈就哭了,谁都劝不住的那种哭。

我那时候还小,就问妈妈,‘妈妈,你都不喜欢你的?妈妈,为什么要哭呢,是不是她骂你了’?妈妈说不是,她说,哭是因为妈妈的?妈妈,那天在电话里,对妈妈说,‘辛苦了’,和‘对不起’。就这么两句话,那么多?年的恨啊,怨啊,好像一下?子就散了。好吧,有点傻是不是?但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可惜,这个奶奶不久就过世了,后来妈妈才知道,原来参加舅舅婚礼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行了,然后让舅舅给?妈妈打电话,很多?年都没见,想借着这个名头见我妈妈一面,还杵着拐杖,自己颤颤巍巍在厨房里做了一顿饭,没什么特别的,就茄子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加个菠菜汤,都是我妈妈小时候爱吃的?——可我妈妈没去,就全都倒掉了。

我妈妈那天回来的时候跟我说,回头看看,这辈子过的?已经够幸福了,甚至已经忘记怎么去怨恨别人,她不是一个擅长记恨的人,很多?事?,只要一句诚恳的‘对不起’,就让它过去吧,时间会冲淡一切。”

老宋默然良久,听他说着。

而钟意晟笑笑,递了块苹果到老宋嘴边:“好了好了,别多想了。其实吧,你说的对不起,我已经代替妈妈听见了,如果我没猜错,以前我和姐姐每年生日,除了致宁叔叔以外,还会收到一个不署名叔叔的?礼物,前头十年吧,我妈妈每年都把这个叔叔的礼物扔了,后面收到了,就默默收着——她跟我说,这个不署名叔叔,曾经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这个叔叔就是你吧?”

老宋愣了愣。

“好朋友吗?”老人话音艰涩,“她这么说、说我吗?”

他清楚地看见老宋眼中有泪。

“……应该是吧。”

是故,暌违许多年。

他终于是代替母亲,向这位曾经的?、没有机会冰释前嫌的?挚友,点了点头。

老宋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老人轻声说。

“我一直以为你像你母亲,其实,你最像你父亲,”他紧紧地、紧紧攥住了钟意晟的?手,“……阿晟啊,谢谢你。”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了钟意晟一个这么高的?评价。

于是他也笑。

点点头,说:“嗯。”

作者有话要说:你像你母亲热心,像你父亲,外圆内方,你沐浴着爱长大,回馈给世界以温柔相待。

钟家的孩子啊,都是好孩子,爱和恨呢,都过去吧。

就像父亲虽然离开,可留下的,都是美好。

顺带一提,自此之后,又一年零三个月,“老洛”过世,在同一个陵园,和他一直带在身旁的某盒骨灰同葬。

是钟意晟为他扶的灵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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