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轻就熟地,陈昭在养老院前台办理了登记手?续。
和负责日常照顾的护士长确认了最近两周老人的情?况都比较稳定、甚至偶尔能够认清几个?人之后,又专程上楼,和院里的专家协商,打算趁着回上海这几天,带老人回上海郊区的老家看看。
“我会在院里临时聘请两三?个?护工——毕竟我力气还?是不够大,上下车搬轮椅之类的,有时候还?是比较费力,”她和专家耐心解释,“最近我都很忙,难得?回来一次,正好有时间,还?是想带他回老家走走,熟悉的环境,应该对他病情?康复也有帮助的。”
事实上,之前这样的临时出院也不是没有,通常还?都比较顺利。
是故,专家们协商之后,也没太多异议,只?再?三?跟她叮嘱不要让老人受到惊吓、准时送他回来后,便在她的申请书?上签署了同?意意见。
为此,陈昭心情?好了不少。
陪爷爷吃了顿晚饭,又推着他在养老院后花园转悠了大半天,心里话、最近的经?历、和陈正德的见面……不论好坏多少,总归一一都说给他听?。
爷爷虽然听?不懂,但近来能认得?出人,便总是一见她就笑。
“我做的还?不错吧,对不对?”陈昭伏在他膝边,锲而不舍地问,“不管怎么说,托他的福,我有世界上最厉害最帅的爷爷了,爷爷,你说,我做的……我没让你失望吧?”
爷爷的口水流在围兜上。
颤巍巍的手?指,不住拍着她肩膀,嘴角一咧,像是笑的模样。
陈昭便也笑了。
“我明天就带你回老家住两天,”她伸手?,用手?里纸巾给爷爷揩了揩唇边湿濡濡痕迹,“回南天都过了,家里肯定乱糟糟的,幸好家里养的鸡和鸭早都托给邻居了——我想家,你肯定比我更想,爷爷,是不是?”
次日一大早。
陈昭陪了一晚上夜,大清早,方才专程回了趟家,换了套轻便的运动服,带着自己那堆可怜兮兮、正好可以直接拎去老家的行李,重新赶到养老院。
折腾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和临时聘用的两女一男护工一起?,把爷爷推上了车——原本她总习惯租车或是偶尔借用宋致宁的车,不过昨晚跟钟绍齐打过电话以后,这次便用了他在上海车库里——据说是“租用”的车。
陈昭:“……”
果然,身为男人,不管什么性格,对车都有种深入骨髓的执着。
在一堆豪车里,陈昭挑了辆最最低调的宝马X5,即便如此,负责开车的男护工还?是不免感叹了一句:“陈小姐,看不出来,你这还?真?是够阔绰的。”
两个?女护工一前一后,也纷纷应和,热络的夸个?不停。
陈昭闻声,却并没有什么为此而生的洋洋自得?与雀跃,反倒第一次、正色打量了几人一眼:都是似乎之前没怎么见到过的生面孔。
事实上,有好几次她借宋致宁的车,对方车库的夸张画风,什么玛莎拉蒂雷克萨斯法拉利,不说价位,至少在大众直观的心理预期上,都远比这辆车要夸张,也在养老院招来不少议论。
这几个?人的夸奖,不管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怪刻意的。
可终究没来得?及多想。
身旁老人开始有些晕车的症状,一下打断了她的思索,只?得?先侧过身去,和坐在另一侧的女护工一起?,把人先安抚着。
一时间,神思便跑远,半点?疑惑,也被跟着抛诸脑后。
从?养老院到上海远郊的老家,大约是三?个?半小时的车程。
八点?多出发,到抵达的当口,已经?是家家户户香气扑鼻、折腾着午饭的时候。
男护工刚把老人抱下车、放上轮椅,住在隔壁的邻居听?见汽车经?停的响动,已经?探出头来瞧——见是陈昭,老妇人当即喜上眉梢:“昭昭儿!你怎回来了?回来住几天哇?”
“两天咧,”陈昭走上前,也没顾忌对方围着脏兮兮的围裙,便跟人抱抱,笑眯眯地摊手?,“正好见到,不用特意找你了。阿喜婆,钥匙给我一把吧,我又忘记带了。”
这头民风淳朴,邻里都熟悉,自从?陈昭搬进城里、不怎么回家住,想着家里又没什么金贵东西,便索性在去年,把备用钥匙交给了村里以前的赤脚医生、人又最热心的阿喜婆保管。
阿喜婆了然,低头,从?自己腰间的一大串钥匙里扒拉出一把黄铜色的取下,放到她手?里。
“到我家吃饭伐?”还?不忘问一句,“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李阿婆最近也不回来陪我吃,孤单的很咧!”
陈昭闻声,也没多想,便一口应下,“行,我们进屋看看,等会儿就过来吃饭。”
“好好好!”阿喜婆比她更开心,咧嘴一笑,露出“缺斤少两”的一口白牙,“我这就给昭昭儿做最爱吃的红烧肉!”
身后,几个?护工虽有些不大乐意,但也拗不过雇主,在简单安置了老房子、随意检查了一通过后,五人还?是绕到隔壁家,围着一张缺了角的豁口木桌,陪着阿喜婆吃了顿聒噪的午饭——几乎都是阿婆在说话,热热闹闹的,停不下来。
“你阿爷以前在宝林的时候,那是可威风了,你是不晓得?,以前宝林的旗袍……特别是那个?中?山装,哎哟,卖的是有多好多贵,但你爷爷心善,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少收了我整整一百块,我一世都记得?他的恩呢!”
说话间,阿婆给陈昭夹了块红烧肉,复又侧过头,看了一眼呆呆坐着、被护工喂着饭的老爷子。
“就是他现在这样,唉,是有点?遭罪。还?好有我们昭昭儿这孝顺孙女,你阿爷小时候没白疼你,真?的是把你捧手?心里怕摔碎了,含嘴里也怕化了……”
老人家絮叨起?来,总是不带停的。
好在陈昭一向对老人很有耐心,也没露出半点?厌烦,低头,扒了口饭,又夹起?那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真?好……”
夸奖的话还?没说出口。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倒是先一步来袭,随着“五层楼”肥瘦相间滑入口腔,那一瞬间,她脸色大变,登时随手?扒过脚边的一个?塑料垃圾桶,俯身就吐——
“呕!咳咳,咳,”呛个?不停,满脸通红,还?不忘解释,“不是红烧肉……呕,我是,应该是最近感冒了,吃什么都想吐,呕……!”
本来早上没吃什么,午餐也还?没来得?及吃两口,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好不容易来人家做客,竟然吐的这么狼狈,难免又有些尴尬。
陈昭正想着怎么跟人解释,阿喜婆却猛一下拍拍她背,又捧起?她脸,左右观察。
大概是过去做赤脚医生时的本能,老人家捻起?她手?腕,细细摩挲片刻,一副正儿八经?望闻问切的专业模样。
良久。
陈昭望着她,不好意思打断,只?得?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
而阿喜婆摸了又摸,最后问了句:“有男朋友、不是,有老公了,怎么也不带回来看看?”
陈昭:?
“傻昭昭儿哟!”老人一脸恨铁不成钢,拍了拍她额头,“你怀孕了,虽然时间不长,我就怕摸得?不准,但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陈昭:“……”
这下是真?懵了。
阿喜婆倒已经?先唠叨开:“最近是不是老觉得?想吐,又心烦意乱,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你这女娃娃家的,也不细心点?,这第一胎吧?又是最开始一两个?月,是最不稳定的时候,你可得?千万多长个?心眼——这红烧肉就别吃了,太油腻,等会儿阿婆给你熬点?汤送到隔壁去,打扫你也别打扫了,阿婆帮你弄……”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了点?。
为此。
一个?发呆又神游天外。
一个?唠叨又老眼昏花。
自然也没注意到,三?个?护工齐齐对了个?眼色,手?上喂饭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
末了,男护工借口要上厕所,把碗往另外一个?单出的女护工手?里一塞,便出了门去。
徒留下两个?神色不定的女护工。
以及,还?在怔怔不知言语的陈昭,和突然一下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袋的阿喜婆。
“对了,之前回南天,天气发潮,想着你把钥匙给我,这么信任我,总得?多帮你帮衬点?家里,就给你打扫打扫了房间——你这粗心丫头,每次都不晒床板,底下木头都发霉了,好在我发现,然后把它拆出来想去晒晒……结果我一翻开,看见下头有个?黄木盒子,大概是你爷爷留给你的,我也没弄开,想等你回来再?看。”
说着,阿喜婆当即起?身,转头就在在自家电视柜下头一顿翻找。
好半天,终于从?一堆废瓶子里找出那个?大黄木盒子,没上锁,只?闲闲扣着。
阿喜婆把盒子塞进陈昭手?里。
两人都还?没说话,一旁,正乖乖吞咽着饭食的陈家爷爷,却在看到那个?黄木盒子的瞬间,像小孩子一样胡乱挥舞起?双手?,脸上涨红着,一巴掌正中?红心,把给他喂饭的其中?一个?女护工扇开。
“别动我的盒、盒子!”他喊,难得?清晰,难得?端正的发音,“昭、昭的嫁妆!谁、敢动!我要打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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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上厕所上了整整十来分钟的男护工姗姗来迟,勉力“制服”了闹腾的老爷子,好不容易把人安抚好,这才让陈昭“趁其不备”,抱着盒子偷溜出去,回到隔壁自家老屋。
“阿喜婆,我让爷爷在你这坐一会儿,我看看就回来,”她最后说,“给你添麻烦了哈。”
“不麻烦,……你小心脚下!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别这么……诶!别跑起?来了!”
陈昭早听?不得?那么多,兀自跑回老屋里,也不顾厅堂桌椅还?带着灰,便一屁股坐下。
左右上下,认真?端详着眼前这个?从?没见过的黄木盒子。
她觉得?,今天这趟回老家,实在有点?过分惊喜加惊吓了。
还?没从?“疑似怀孕”的惊喜里回过神,手?里这个?沉甸甸的盒子,似乎同?样给她预留了意想不到的——
深呼吸一口气,她低头,一扒拉,锁扣被轻松划开。
受了潮的黄木盒子有些免不了的霉斑,里头厚实的一打纸页也没能幸免,字迹糊的难以辨认。
陈昭随手?拿起?一张,看到里头写的是:“今收子正德5200元,用于fuyang昭昭。1992年2月1日,给昭昭买新衣服,170元;工资收入480元。余:5510元。”
又一张,“1997年8月20日,付苏慧琴昭昭学费huoshi费500元,余:9020元。”
陈昭一张张往下翻,每个?月每个?月,结余都在缓缓地往上累积,到1998年,爷爷正式退休,这才慢下来。
那时候,他只?能靠养鸡养鸭、每个?月捡废纸瓶,偶尔接点?闲活来攒钱,再?加上身体逐渐不好,药费又是一笔昂贵的开支,或许是因为越攒越慢的缘故,他还?在其中?某一页写上:今天起?只?能抽一支烟,太贵。
轻飘飘的一句话,和后头那句“记得?给昭昭买过冬的棉袄”放在一起?,就变得?过于沉甸甸,以至于陈昭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揩去眼角酸涩。
在那叠纸的最底下,还?有两个?大包。
陈昭伸手?去把其中?一个?拆开,里头是扎得?厚厚实实,一千块一叠,有零有整的钞票,足足十八叠。
而另一个?——
裹得?格外严实,一层又一层,还?夹杂着塑料包装纸摩擦的声响。
陈昭耐心地解开,到最后方才看清,是一件折的整整齐齐、黑色面料的中?山装。
比不久前洛一珩的那件针脚更完整、更细密,一针一线,都是老人良苦用心。
一张小小的纸条,夹在那包装纸间。
老人的笔画和儿子一样歪歪扭扭——他干了一辈子的裁缝,从?学徒到老师傅,念书?却只?上到小学五年级,连字认不太全。
可他写:【我最亲爱的孙女陈昭:这是爷爷这bei子做的zui后一件中?山装,我悄悄量了你那个?同?学的尺码,人老了,不知道?zhun不zhun,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长高,但是爷爷xiwang,你的新lang,会是世界上,最帅的。】
还?画了个?朴实的笑脸。
陈昭摩挲着那个?笑脸,仿佛又看见,很多年前,鸡鸭满地跑,大黄老是乱吠的自家小院里,爷爷搬着个?小板凳,叼着自己的老烟枪,坐在院子里,等着自己放学回家。
“今天怎么不带你那个?帅哥同?学回来?”他总是笑,“爷爷还?想多看几眼孙女婿呢,害羞什么嘛!”
老不正经?的爷爷,是世界上最细心,最温柔的爷爷。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件中?山装叠好,和十来摞钱一起?,收回盒子里。
摸出随身带着的手?机,她低头,从?通讯录里找出钟生的电话,按下拨通键。
电话抵在耳边。
一头是“滴滴”呼叫声,等待被接起?。
另一头,似乎是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霍然回头。
“啊,吓死我了,”分明初来讶异,语气却因为来者而平缓下来,“是你们啊,我爷爷他……”
话音一断。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好巧不巧,却正被接通,那头传来钟绍齐的声音,问了句:“昭昭?”
“唔!钟——唔!!放……”
“昭昭?!”
有人蹲下身。
纤长手?指,拾起?那手?机,视线在屏幕上亲昵的备注上逡巡一圈,若有所思。
而后,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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