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在上海,她是遭遇刺激凄惨“失忆”的陈昭,刚才毫不犹豫出口的一句“钟先生”,已经将天机尽露。
可话已经出口,挽救是来不及了。
是故,明明只是这样,和洛如琢一个车上、一个车外,这样僵持着,甚至连对话都不曾发生,这几天来一连的晕晕沉沉,竟都霎时清醒。
冷汗霎时爬满了她的后背。
而洛如琢脸上了然的微笑始终不变,见她慌张,还不忘轻声提醒:“外头太阳晒吧?要不要进来坐坐,”说着,又扬扬下巴,“反正老张也知道你?爷爷住的养老院,我们送你?过去,不是方便很?多?”
“……你知道?”
洛如琢从容笑笑,话说得客气温柔:“当然,我的未来儿媳妇就剩这么一个亲人,我怎么能不多关注一下。”
至于是怎么关注,也就留给听者自行回味了。
暗里戳刀,话说到这份上,陈昭脸色一变,终于不再犹豫,将行李往后座一放,确定能横亘两人之间之后,方才上车,坐在行李一侧。
司机老张紧跟其后,坐进驾驶座。
车钥匙一转,车辆随即发动,短暂调试过后,很?快平稳上路。
导航声一板一眼,播报着此行的目的地:【凯恩国际养老院】。
“陈小姐,”同在后座,洛如琢侧头看她,一副寒暄的闲适姿态,“别这么紧张,我们之间就算有?不愉快,也是过去的事了,我看起来像是很严格的长辈吗?放轻松……对了,之前你?在一珩那工作,他还没少在我面前夸你呢。”
正对后座的空调冷风,吹得人鸡皮疙瘩冒了一手?臂。陈昭摩挲着手?,还在想自己最初一不小心漏了底的事,被猛一下点破,登时脖子一缩。
“说到哪去了,而且一直是他照顾我得多,”她客套着,“我能在圈子里走到今天,也是他对我关照……”
客气话还没说透。
洛如琢打断她:“他当然要照顾你?,阿齐发过话,他也不好不听。但我想,说到一珩,陈小姐,你?应该还不知道你?离开上海这几个礼拜,出了什么事吧?”
“……嗯?”
警惕的一眼。
陈昭的手?悄悄摸进随身斜跨的小包,动作极其轻微地翻找着手?机。
她一向?是个很?有?预防心的人,正打算故技重施,拨出个电话——
却就在触及的前一秒,仿佛预料到这反应。洛如琢一手?霍然伸出,按住她肩膀,压住她动作。
面上微笑不改,另一只手,也摊到她面前,“耐心”地掰着手?指,为她一一细数。
“宋致宁折戟香港,星辰IT股价大跌,倒逼恒成股票动荡;一珩在纽约回来以后被公司暂时冷藏,中止活动,导致经纪公司,也就是江瑜侃持股超过15%的大宇娱乐,也深陷泥泞。这一环扣一环的,牵扯进这么多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逼着江瑜侃出手救市。”
陈昭对股票是个十足的外行,听了个云里雾里。
只忙着挣脱对方的束缚,收回不安分的手?,方才反问一句:“是吗?”
洛如琢耸耸肩。“我没必要骗你?。可你说,我那个在香港幕后指点的乖儿子,是不是太聪明了?聪明也就算了,但他要做什么,又从来不跟我透底,”她托着下巴,“你?呢,跟了他这么久,知道些什么,乐不乐意跟我说说?”
“……”
陈昭并不觉得自己比洛如琢所知道的能多到哪里去。
事实上,对于钟绍齐的商业蓝图,她从来都是一知半解,虽然知道他的野心绝不仅限于情情爱爱,但他真正做了些什么,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摆明了是知道她这几年装失忆的底细,她也只能尴尬一笑,不再掩饰自己和钟绍齐在香港的事——毕竟眼前坐着的,是钟绍齐的生母,无论如何,应该也做不出什么真正捣乱文章。
“……”陈昭摇了摇头,“我都不太清楚,我们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
能说的只有一句:“但钟生不需要我们担心,他有?自己的规划,您是他妈妈,一定也总是希望他好的。”
这话分明是句十足的托词。
可不知哪句刺痛了人心,洛如琢猛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十足狐疑的视线。
末了,方才靠着椅背,叹息一声:“你?说得对,我把自己当他妈妈,把一辈子的大半精力都投进他身上——但他似乎不把自己当做是我的好儿子。当年那场车祸之后,我为他伤心了多久,结果呢,他回来以后,连一次也没有联系到我,就连他活着的消息,我都是从我侄子嘴里听来的。”
“……”
好像是有点悲惨,陈昭想,但那其中很?多的因果,不都是你一手?酿造的吗?可惜——
陈昭瞥了洛如琢一眼。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位洛夫人,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自己与钟绍齐离心的原因。
洛如琢自然不会理会晚辈眼里可笑的同情。
她只是没头没尾的,转而问了一句:“你?也见过钟礼烨了吧,陈小姐,那孩子长得怎么样?”
难得有?个松快的话题。
陈昭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便答得诚恳:“还是小孩脾气,有?点任性,性格和钟生南辕北辙的,但看得出来,钟生对他来说像是哥哥,也像是老师,还算是一直对他悉心栽培着……”
“悉心栽培?”
洛如琢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声调扬高了几度:“阿齐他真打?算当钟业斌手?里的一条狗,帮他培养接班人?!”
“……”
陈昭蹙眉。
什么叫做钟老爷子手?里的一条狗——她很不喜欢这个形容。
但显然,洛如琢的不悦比她更甚,几乎是一瞬间,脸色大变,满脸不可置信,喃喃了一句:“一珩真的没有骗我,他不要钟家,居然……”
陈昭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瞬间的神?情,大抵能是“活见鬼”三个字的最佳例证。
她从没见过自诩优雅的洛如琢有过这样的不可置信和失态,不过匆匆两句,仿佛就活生生摧毁了某座她的精神堡垒,原本不怒而威的气派都被一夕攻破。
“阿齐他,怎么能放弃钟氏,我培养了他一辈子,就是为了拿到钟氏,这是他爸爸留下来的,本来就只有他有?资格拿在手里……他疯了!一定是疯了!”
自矜和颓然一时之间在她脸上恍惚交错。
陈昭想起自己昔日在女人堆里混迹时的生存智慧。
对待像这样情绪濒临临界点的女人,最佳的自保方法只有能避则避,于是,她的眼神不是瞄向?窗外,眼见着前方大路尽头,不远,就是养老院的正门口,这才放下心来。
洛如琢不是那种会用自降身份、卑劣手段的人,这点她很?有?自信。
果不其然。
三分钟后,车在养老院大门外的路边临时停靠点上稳稳停住。
陈昭打开车门,拎起行李,飞也似地下了车。
而后,方才微微弯下身来,靠着窗边,说了句:“洛夫人,再见。”
洛如琢抬眼看她,晦涩不明的脸色。
末了,她说:“别急,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陈昭一愣。
不及问清楚这话里意味,司机老张便出声提醒,示意她避让。
她倒退半步。
只能眼睁睁看着,车辆扬长而去,隐约的剪影里,洛如琢似乎拿出手机,拨通谁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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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洛夫人并没言明她的来意,但正常人似乎都不难察觉,她对于钟绍齐的不满,此刻因为他最终在钟氏的去留问题,已经趋于爆发。
陈昭无意间做了次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一时之间有点愧疚,只得也兀自停在养老院门前,打?个电话,告诉了钟绍齐这大半天的遭遇。
电话过了许久才接通。
那头难得嘈杂,并不像是钟绍齐日常的工作环境,她听不清切,只听清几句激烈争吵里喷薄的字词,什么“江瑜侃”,什么“SZ股份”,似乎是场气氛并不好的——或许是某个股东大会,不然,平素也没什么人敢在钟绍齐面前这么拍桌子。
刚说了两句,那头实在吵得厉害,钟绍齐便起身,换去隔壁房间,等到四周安静了,方才问了句:“昭昭,你?慢慢说,怎么了?”
陈昭将今天和洛如琢的几句“闲聊”尽数复述给他听。
“……”
提及洛如琢对钟氏的执着,他沉默了许久。
末了,却到底也并没责怪她这次的莽撞,只叮嘱她在上海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是能够只在Venus和养老院以及家附近转悠。
“你?常去的几个地方,我安排了人保护,不是监视,你?不用觉得不自在,”他沉声说着,鲜少的唠叨多话,不胜耐心,“最近因为恒成股市的动荡,两边都有点人人自危,多一个心眼总不会错……你回上海没问题,但我不想你出事,一切都没有?你?的安全重要。所?以昭昭,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
一边听着,陈昭一边想到:不得不承认,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知道劝服不了她回上海,就不会强求,但不管他有?多忙、多么分身乏术,又都绝对会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提前做好所有?的“软性布置”,让人拒绝不了,万求万事面面俱到。
这样的人,不知道得有?多累,却总不会用这样的妥帖来对谁邀功。
懂的人自然懂。
为此,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开始有?点后悔,自己这么不听他的话回到上海,会给他增加不少麻烦。
毕竟,她原本自信安全的心态,在遇见洛如琢精确掐点围堵自己以后,就已经有崩塌的趋势了。
陈昭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这几天我带爷爷出去走走,回一趟老家,之后再去Venus安顿一下,不会跑远的,”顿了顿,她又补充,“……你也注意安全。”
“知道了。”
说完这句,半晌无话间,却也没人先挂断电话。
最后,还是她凑近电话,轻声说:“我最近有?点神经质,心情不好,其实叶昭昭的事,我知道你?不是刻意瞒我,但我就是小心眼,就是觉得心里闷得慌,对不起,钟生。”
像十七八岁的时候细声细气为自己的任性道歉那样,她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说到底,她本来也知道,自己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觉跟到了更年期一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钟绍齐闻声,在电话那头笑笑:“你?又不是我的宠物,怎么能没有?自己的脾气,说明我们昭昭还是小姑娘……没关系。”
她松了口气。
感?觉自己心里的憋闷和一下车就昏沉欲吐的不适,都因此消散了不少。
“那亲亲。”她说。
“嗯?”
“亲亲,”她凑近手?机,装模作样的“啾”一下,“亲亲说明我们不生气了。”
“……”
诡异的沉默。
良久。
电话那头,传来“啾”地一声,轻轻的亲亲。
“早点回家,”他说,“等事情稳定下来,我们可以接爷爷来香港,有?时间,也能和你?爸爸见面。”
——到时候,你?和我,还有?爷爷,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小朋友,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
这句话虽没说出口,但他几乎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所?以,总是对眼前的艰难险阻,都能有无限、坚信能迈过的信心。
陈昭也一样。
所?以,才会笑了又笑,轻轻应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