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1

整整十六个小时的航程,以往都在飞机上补觉的陈昭,这次倒像丝毫没察觉到时间流逝。

静坐、沉默,始终清醒,她盯着眼前的小荧屏,耳机里传来的印度电影一贯嘈杂配乐,她偶尔扯动嘴角笑笑,末了,还是撑住下巴,低垂眼帘。

思绪不知飘到何处。

一边是父亲不知生死的病危;

一边是挂在自己身上功用不明的窃听器。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而今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除了凝重?之外,似乎也很难挤出旁的情绪。

倒是隐隐约约,女人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是钟生?和自己,还是宋家、洛家……都应该很难平静无事了。

次日下午,四点半。

飞机准点抵达香港国际机场。

离开机舱的瞬间,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四月初的香港,有着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闷热晴天,气温早已“先人一步”升高到三十度。

陈昭不得不将自己雪白长袖衬衫卷到手肘,一边走,一边用随手接过的路边宣传单给自己扇风解热。

好不容易穿过绵密人群,到机场门口,她又一副早有准备的机警模样,冲到大马路边,抢在同行的大妈之前,眼疾手快,拦下一辆刚刚停稳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到后座。

久久紧绷的神经在空调的冷风吹拂下平静些许,却依旧,来不及喘口气,复又?低头。

她对上手机里刚刚发来的、错字连篇的短信,看了好半天,勉强才辨认出具体,报出个地址:“麻烦到柴湾道,东区医院,我有急事。”

司机是个瞧着五十来岁的秃顶大叔,一边听,前视镜里,他视线也在她身上逡巡了好半天,末了,方才吹着口哨,应了句好。

“……”

陈昭冷笑一声,没有再?同人搭话的意思,只扭过头去,望向窗外。

双眼所见,从大屿山的寥落人群,到不断交替流转的繁华街景。

曾刻意不去回忆的、过去那六年在香港“流浪”的生?涯,就这样不容阻隔地回涌进?脑海中。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香港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光景。

十九岁的女孩,初来乍到,不懂粤语也不懂香港那四通八达的交通线路,从机场离开?,只能咬咬牙,搭了部的士,这才?按着不久前从钟老爷子那里拿来的父亲住址、一路找去。

在那栋破旧的屋村前,她踌躇止步,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不住对着楼道里反光的防盗门整理着凌乱的头发,直至最后,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你好,请问陈正德在吗?我是他女儿陈昭。”

陈昭重复了数遍,很快,门开了一个狭小的缝隙。

父亲的妻子、她的继母,大抵是一眼就从相似的眉眼里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想象中自己作为“恩人”与“亲女儿”而被礼遇的微笑却并没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胖女人霎时间柳眉倒竖,狠狠摆手,将门甩出的一声震天响。

她呆立在门口。

门被带上时掀起的乱风,将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散乱鬓发,重?新吹成个丧家之犬应有的模样。

这是她和父亲“新家”的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嘴脸却并不陌生?。

她甚至很确信,如果自己不是苏慧琴的女儿,在大陆的那个家,对她的态度或许会更恶劣。

可她依旧不甘心。

良久,陈昭一咬牙。

倔强又执拗地,叩门、重?重?叩门,甚至毫不留情、一脚踢去——

“砰”。

一直从猫眼里打量她的女人应当吓得不轻。

也因此,下一秒,防盗门被“唰”的拉开?。

她来不及开?口讲话,只见女人如发面馒头般臃肿的脸涨红着,从门缝里挤出只手,狠狠地将她肩膀一推。

她一个趔趄。

而女人迅速缩回手,将门合拢,只留一个传音的缝隙。

蹩脚的普通话,并不妨碍扬高的语调:“怎么,还想讨债啊?你以为你什么人!我们自己都养不活,家里没你的碗,滚!”

门重新被合上。

相似的情景,唯独的不同,是这一次,她听见房门里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男人“呜呜啊啊”哄着孩子的笑声。

“……”

她不再?吵闹,也不再?踢门,只贴近门边,在那隔音并不好的门板阻隔之外,听了很久,很久。

听着里头热闹的招呼声,嘈杂的电视声,女孩的哭与笑。

她拥有过又?失去的,曾渴望的,原来都给予了另一个孩子。

所以,她只能揣着兜里那仅剩的两百块港币,扭头离开。

那年她才十九岁。

却已经开始明白,贫穷的生?活像是压在每一个人肩膀上的秤砣,而善意和情谊是在天平另一侧不值一提的鹅毛。

千里送鹅毛固然情意深重,可那是因为没有被生活高高吊起的比衬。

可她依旧在生活的重?压里,渴望过关于“父亲”那个角色,只是被蒙在鼓里,却从没忘记过,小时候,他也曾是她在那个小家里唯一的依靠。

所以,那六年,哪怕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生?父、每次都被巧妙地避开,她依旧每隔三四个月就“登门拜访”一次,和女人不厌其烦的争吵一次。

还会用殷红色的喷漆,画出一只,当年为了保住陈正德而与钟老爷子签合约时,曾画下的红色笨猪。

她不要钱,不要回报,但要他陈正德每次看到那只猪的时候,就想起,自己有过一个被抛弃的女儿。

这是她一生?不堪回首的所有,也是他唯一亏欠她的人生,她——

“小姐、小姐?想什么呢,到了,给钱咯!”

司机不耐的轻叩惊醒了她的神思。

陈昭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窗外,东区医院的招牌打眼,通体雪白的高楼内外,人流如织。

=

东区医院,在香港的一众公立医院里,水平不好不坏,唯一的特点,大概是人多,床位比早高峰还紧凑。

陈昭一路沿着扶梯爬上五楼,见多了在候诊室长椅外挂吊针的病患,还有满头是血在病房外等床位的、扯着嗓子大喊护士的——

因此,在五楼最里间的小病房里,看到陈正德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双眼紧闭,面白若纸,而只蜷缩着、占一个小角落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太惊讶。

彼时。

站在病房门前,陈昭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同病房的几个患者正坐在一起看着电视,听得脚步,纷纷抬头看她,窃窃私语。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坐在“病床边”小板凳上看手机的继母,便先一步察觉到“熟人光临”,当即“腾”地站起,一身肥肉抖抖,迎到她身前。

女人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热情笑容。

甚至迁就她,说起一口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话,“你、你来了,你爸等你呢,你……”一边说,女人一边把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推到陈昭面前,“这是你妹妹,陈昕——死丫头,还不叫姐姐!”

女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被这么一推,迎面对上陈昭冷冰冰的眼神,叫的一句“姐姐”仿佛山路十八弯,语调奇怪又生疏。

陈昭没应。

她并不打算跟人做戏,说了句“让让”,就径直走到陈正德床边。

由上而下,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

但如果没记错,陈正德才?刚刚五十多岁,如今看起来,却已经像个老阿公。

昔日那张在工人堆里也尤其出众的脸上,如今爬满岁月痕迹,略显光秃的头顶上,倒是不乏白色的发根,法令纹深陷、嘴角下撇。

一副苦相。

继母挤到她身边,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进?去,便先一把掀开?陈正德身上唯一的一床薄被,指着他空荡荡的裤管,给陈昭“讲解”:“他得的是骨肉瘤,好几年了,上上个月、没办法、把腿……现在又有新的毛病。”

说着,女人又?去摆弄他的手,给陈昭展示那上头细细密密的针孔,“他好久没工作,我养不起,现在又要把手截掉,没手没脚,我、我……”

我要他这个废人有什么用。

话没明说,但听者有意。

陈昭转过视线,看向她,问了句:“所以,你打算让我回来,是要我拿钱治他病,还是打算趁他死、敲我一笔钱?”

这话问的直白。

女人脸色随之一僵,连忙摆手,“怎么会,这怎么能算敲?我问了你朋友的,你现在、现在很有钱,你爸爸病成这样,我出了很多钱的,我只是……”

陈昭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她的后话,盯着,好一会儿,视线又扫过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

“什么朋友,”末了,她问,“我不记得我在香港有朋友。”

女人畏畏缩缩,“姓宋咯,他两年前就来找过我们,最近又?来了一趟,说你混得蛮好,还给了我们一笔钱——那钱、那钱治病又?花光了。”

宋致宁?

陈昭眉心一蹙。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查到自己家头上。这个宋三少?,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未及细想。

继母又?凑上前来:“你也知道啦,我们用钱,现在很紧张,家里有病人,我又?不能上工……”

“……”

陈昭歪了歪头:“行,是不是想我把你花了的钱一五一十都还给你?”说话间,作势要从包里掏钱,脸也不抬,撂下句,“可以啊。”

女人面上一喜。

盯着她的包,小声说:“也、也不多,就六十多万,你看,你给我多少?合适?”

“六十多万我当然给得起。”陈昭依旧在包里翻来找去,咕哝着,“对了,你把我以前的爸爸还给我,我马上就给钱,没问题吧?”

“……”

话音落下,无须回应,陈昭也恰时停住了自己那装模作样的动作。

她收手,抬头,看着对方霎时间惨白的脸。

侧过脸,也看着病床上,陈正德在睡梦里依旧紧蹙的眉头。这一瞬间,却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究竟更近似于同情,还是那些所谓的快意。

她只是觉得,心里沸腾了许多年的、对命运的憎恨,对家庭、对人生?、对所有不该在那个年纪经历的摸爬滚打的恨,仿佛都一齐涌上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多恨啊。

多无助啊。

她分明两眼沤红,满是怨怼。

面前闪过的,却不过是自己初来香港那一夜,蜷缩在天桥下的画面。

没地住,没钱用,只能像流浪汉一样狼狈地瑟瑟发抖。

那年她才十九岁。

她露宿过,睡过棺材房,被人揩过油,在社会的最角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生存。

她被很多人看不起,甚至被亲生母亲看不起,唯一的、在香港的亲人,为她做的——

只有永远“新鲜”的闭门羹。

凭什么。

她对继母言笑晏晏:“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从我这里揩走一分?钱?”

凭什么只有她才要过这样的人生啊!

她有那么多的情绪要发泄,有那么多排演千万遍、足够伤人的话要说。

可这时,她不自觉紧攥的手指,却忽而——

被轻而又?轻地,扯动了一下。

陈昭低下头。

她看见的,是陈正德那张衰朽的脸。

和一瞬间,从他眼里爆发出来的惊喜和激动。

这老家伙张开?嘴。

喉结滚动着,手臂发抖,一下又?一下,扯动着她的手指。

而后,发出几声“呜呜啊啊”的声音。

呜呜……啊啊……?

陈昭愣了愣。

不知过了多久,唤醒她神思的,却是耳畔,一声惨烈的哭嚎。

她蓦地回头,而臃肿的继母,此刻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仰面大哭。

浑浊的眼泪,总也揩不干净的鼻涕,花成一片的睫毛膏。

女人嚎啕着:“他一个死聋哑鬼,吃的救济粮,工作是我帮他找,钱是我挣得多,凭什么,凭什么!我什么都得不到,人也没,钱也没!老天爷没良心——我不服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补完日更=W=小钟下章出场。

知道有人不爱看昭昭家庭的事,但我手写我心,该写的我还是要写,这本书叫《一盏春光》,写的就是这个比春光还耀眼的女人,有关她的人生,她的爱情,她的自我救赎。

走不出过去的人生,难以抵达无损的快乐,而我希望她能走出去,与原谅无关,只是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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