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看着钟邵奇弯下腰。
纤细修长的手指抵住那只橘子,攥进手里,他抬起头,那张经年不改持重冷清的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向她微微颔首。
而后,他走近几步,轻轻拉过陈昭的手,将橘子放回她手心。
相触的指尖沁冷,一碰即离。
钟邵奇对她说:“我来看看爷爷。”
这是个她没办法拒绝的借口,短暂的怔愣过后,陈昭退开两步,点了点头。
她没有问钟邵奇来这里的因由和立场,以她对他的了解,既然过来,一定是有了万全的说法,而那些说法,只需要讲给外人听——她不算在范畴之内。
陈昭把橘子放回果篮,病床边,钟邵奇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下。
抽几张纸巾,给老人擦擦口水,随即用吸管喂人喝水,不时拍拍胸膛给老人顺气。
他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晚辈,侍奉在老人的床前,没有半点不耐烦,也没有半点嫌弃。
好一会儿,等老人的眼神逐渐聚了焦,痴痴望向他,方才低声而恳切地说一句:“我是小钟,”他指指自己,“爷爷,你不认识我了?”
老人呆滞的眼神看着他,又看看陈昭。
他似乎会意,手指轻拍老人的手背,像是哄小孩一样轻声细语:“没关系,不记得也没关系。慢慢……”
钟邵奇眉心紧蹙,忽而停了后话。
身后伴着一阵细碎脚步,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前。
——“钟少,这么凑巧,你也在这啊?”
陈昭扭过头,看向满面得意之色的宋三少,“……”
宋致宁没有敲门,径自走进病房,手里还捧着一束康乃馨,眼神扫过坐在床边的钟邵奇,他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看向陈昭,明知故问:“陈秘书,你什么时候和钟少这么熟了?他还过来探望你家人?”
陈昭牙关紧咬。
踟蹰半天,还没来得及开口,连头也没回的钟邵奇,却先一步抢去她解释的话音。
“Richard,我想你又误会了,我来这里是公事,不是私事。”
宋致宁的笑僵在脸上:“……?”
钟邵奇话音刚落,仿佛是算计好的一样,几个同样西装革履、一个赛一个壮硕的钟家保镖从半敞开的病房门前齐整入内,手里捧着果篮花束,牛奶和保健品云云。
几人压低声音向钟邵奇问好过后,将手里的物什摆放在墙角,又躬身离开。
钟邵奇依旧轻拍着老人的手背,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老人顺气,话里半点波澜不现:“一小时前,我们钟氏集团收购了‘上海宝林高级成衣定制公司’,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这位老人,曾经是宝林的一位老裁缝。”
那冷清话音里,原数奉还的嘲讽一点不曾吝啬,“Richard,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的第一把火,是来看望看望身有不适的退休老员工,准备一些慰问品,有什么问题吗?”
陈昭呆了,宋致宁也呆了。
为了光明正大来看看爷爷,把宝林给收购了?
她两眼发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骂宋致宁没事找事,还是腹诽钟邵奇……小题大做。
很显然,宋致宁选了后者。
没接钟邵奇的话,他只沉着脸,几步上前,把康乃馨往陈昭怀里一塞。
“我晚上还有事,陈秘书,祝你家人早日康复……还有,”他额角青筋猛跳,“今天的账,我们明天上班再算。”
来去匆匆,说的大概就是他的心路历程。
陈昭目送着宋致宁离开这间停留时间不到十分钟的病房,嘴角一抽,把那束康乃馨也放到床头柜上,堪堪靠着自己带来的果篮。
低头一看,方才发现:哪怕刚才这么吵吵嚷嚷,不知何时,床上的老人却已经被哄睡,细微的鼾声不绝于耳。
似乎和钟邵奇一样,丝毫不受宋致宁这段小插曲的影响。
短暂的沉默。
钟邵奇回头看向她,推了推金丝眼镜,迟疑片刻,似乎在字斟句酌。
末了,才把自己的提议用尽量温和的方式说出口:“我打算把爷爷转进楼上的VIP病房,请两个专业的陪护来照顾他,这是钟氏收购宝林以后的宣传措施之一,并不是刻意……照顾你。你觉得,可不可以?”
这个提议对囊中羞涩的陈昭而言,有着不言自明的诱惑力。
哪怕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昂首挺胸、故作矜持地顽抗一句“这和我们当年约好的不一样”。
但她看看老人的睡脸,也看着附近病友从帘子后头探出来、半是疑惑半是轻蔑的脸,沉吟片刻,还是选择了点头。
而后低垂眼帘,轻声说一句:“谢谢你,钟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这边提供的——病历也好。或者照片,可以让你的下属直接跟我联系,我会尽力配合。”
有来有往,礼貌到生分。
钟邵奇没有接上她后头这句,只站起身来。
“转病房的事,我会让人安排,医院会有人通知你,还有……”
他话音一顿。
陈昭原本低垂着视线,刻意避开与他可能的对视,这突如其来的停顿,难免招来她半点疑惑。
好半晌,等不来接续的话音,她抬起眼,问了句:“还有什么?”
她这眼实在抬得不是时候。
钟邵奇放在她头顶、欲落而未落的五指倏而一抖,继而强装无事地收回身后。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不用说谢谢,还有,以后如果有事,打我的电话,”他放在背后的手不自在地攥紧又松开,“我比宋致宁,靠得住。”
陈昭皱了皱鼻子,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
沉默着,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钟邵奇微微颔首过后,转身离开。
阖门的声音在许久之后,方才传到耳边。
陈昭伏在爷爷的病床边,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在心里暗暗数着,一步,两步,愈走愈远。
她双唇紧闭。
唯恐自己不能自持情绪时,泄露给他哪怕一星半点自己的惶恐、茫然和可悲的窃喜。
八年了。
命运犹如车轮,把她的人生压来碾去,也曾让她狼狈得像丧家犬、落魄到人尽可欺。
可她从没有那一瞬间,像现在这样可悲的庆幸着,自己曾死咬牙关,撑过这一段苦难人生。
她攥紧爷爷爬满老年斑和针孔的右手,贴到脸颊边。
像是喃喃,又像是无处可去的倾诉。
只是轻声说一句:“爷爷,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
陈昭在医院陪护了爷爷一夜。
第二天离开医院去上班之前,本打算顺路去交一下这个月的住院费,打印缴费单的机器却只一次又一次确认显示,费用已经全数缴纳完毕。
她抿了抿唇,呆立良久,直到身后排队的病人家属低声抱怨,这才回过神来,匆匆扭头离去。
被她死攥在手中的缴费卡,悄没声息,又被塞进包里。
早上八点半,恒成大厦35层,恒成地产行政部。
陈昭刚刚刷卡进门,就被吴宇叫去给宋致宁送文件。
她抱着一摞文件敲开宋三少的行政总监办公室,被人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苍白脸色吓了一跳,当即下意识地嘴角一抽。
宋致宁:“……”
眼神阴恻恻的,不怀好意。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位宋三少阴晴不定的幼稚,只一边把手里刚刚打印好的——吴宇做的会议记录放到宋致宁的办公桌上,一边不着痕迹地立刻倒退几步,和对方保持安全的距离。
还不忘状似正经地补充一句:“这是昨天会议的摘要,宋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慢着。”
果不其然。
宋致宁揉着太阳穴,没闲下来的另一只手“笃笃”两下,轻叩桌面。
“陈秘书,别急着走。我昨天的约会失败精神损失费,劳务费,被嘲讽到心灵受挫费,买花的赔偿费……请保镖的钱我就算给你打个折,不算在里头了,以上那些钱,什么时候给我结一下?”
得,这是记仇的心没能泯灭,上门讨债来了。
陈昭假笑两声,“宋少,说哪的话,你一向都乐于助人,又不拘小节,我看不如……”
她把能用的成语一股脑往外倒,说得有条有理。
而宋致宁,一脸“早料到你这个兔崽子狐狸精会来这招”的神情。
确认过眼神,是有后招的人。
陈昭瞄他一眼,霎时间没了说下去的欲望,只露出个疑惑表情,歪了歪头,“……?”
不出所料,下一秒,宋致宁往后一倒,身子陷在老板椅里,两条长腿混不吝地交叠,搭在办公桌上。
“得了,不如这样吧,你也知道,我不是个爱钱的人。钱呢,可以不给,但有件事,你必须私下里帮我搞定一下——报个恩总没问题吧?”
说话间,宋致宁拉开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从里头扒拉出一份崭新的文件,在手里端详片刻,末了,丢到办公桌另一端、陈昭的眼皮子底下。
“过两天呢,我们家有个私人酒会,到时候,上海的各界名流都有份出席,这份名单上,我还要补个新名字,麻烦你去帮我联系一下对方。”
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比想象中的事来得轻松,陈昭心口大石霎时落地,低头,把那份名单扒拉到手中。
顶上第一列,除了宋家家眷以外,就是钟邵奇、以及几个钟家元老级人物的名字。
再往下,江氏集团、江南乡公司、大宇娱乐……
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名号。
她心下大约有了盘算,略微扫过那名单排列,复又问了一句:“宋少,还要邀请谁?”
等这一问等了老半天的宋致宁嘴角带笑。
他盯着她那副专注面孔,像是突然来了兴致,连轻叩桌面的手指,节奏都蓦地欢快起来。
宋家三少,一字一顿。
——“我打算增补,上海耀中国际学校2003级的杰出代表,钟、绍、齐。”
耀中。钟绍齐。
两个名词,暌违许多年,再一次被并列说出。
陈昭翻动文件的指尖,蓦地颤颤。
许久,才抬起头,在冗长的沉默里,反问一句:“宋少,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致宁神色不改,笑容里除了促狭得意,隐约还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无辜地摊摊手。
“绍兴的绍,齐家治国的齐。听你弟弟说,陈秘书,你跟这位钟同学可是很有交情的,请他过来,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