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穗再迟钝,也看出了温敛在故意捉弄她。可她脸上才显现出一丝恼怒的神态,就被面前的男人寥寥几语化解了。
他软下声音,哄着她:“别生气,我让他们把这盘鱼撤下去。”
温敛替她倒了一杯水,水波澄澈地在白瓷盏中轻晃,他自然而然地替她许下了以后:“以后你不喜欢的,我都不会让它出现在你面前,好不好?”
这样的许诺随手拈来,他天生仿佛就擅长多情,擅长玩弄人心。
迟穗就陷在他的话语里,连将要生的气都忘记如何生了。
那天的最后,温敛还未忘记对迟穗说过的话语,不知他如何说服餐厅的主人,最后送给迟穗一捧海棠花。细细修剪的枝叶与花束,卧在素白带有暗纹的纸中,仿若一场浓烈岁月在安憩。
温敛这样的人,只要他想做,就能让任何感到妥帖舒适,如沐春风。
迟穗在收到海棠的一刹那,恍惚生出一种绮念,她是被温敛深深喜爱着的。
即便是错觉,这种感觉也令人着迷。
有了这一次的交集,以后的见面就变得顺其自然起来。温敛一周半月总会约她出去,一般都是吃饭。托温敛的福,迟穗见识到了平京许多餐厅,格调高雅,装潢讲究,在她贫瘠的十几年人生中,也算拓宽了眼界。
可惜这些餐厅,大多都不合迟穗胃口,只一家法国餐厅,那里的鹅肝和龙虾味道唇齿留香。后来听服务员介绍,鹅肝制作的时候还加入了梅菜,着实不简单。
形形色色的餐厅至少还有迟穗喜爱的,但对于温敛来说,似乎每家都差不多,他每次吃得很少,鹅肝小块,牛排也小块。有一次,迟穗终于有勇气问他,怎么都吃那么少。
记得那时,温敛半真半假地对她说:“你在身边,我怎么能只顾着吃饭?”
迟穗到底青涩,他的一句话,就让她低下头了头,藏在发下的耳朵泛红,手上的叉子怎么也插、不中盘中的牛排。
后来迟穗回想起这段时间,她大概把对温敛所有的心动,都藏在了低头中。
而温敛,怎会会看不出来。
平京城的秋季只有很短的一瞬,短到秋装还未在身上换上一个轮回,气温就不可避免地骤降下来。那一天,在迟穗犹豫要不要围上围巾出门兼职时,她接到了来自乌江的电话。
是医院的来电。
她立即推掉兼职,再匆匆找辅导员请假,买了最近一班回乌江的机票。
乌江仿佛还在夏日,路边能隐约听到蝉鸣,迟穗的这一身装束,与这座城市显得格格不入。她找到奶奶的病房,打开时,老人家精神矍铄,正和临床的小男孩说着话。
小男孩似乎天生有什么不足之症,脸色很白,说起话来也是磕磕绊绊,始终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但是和奶奶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红晕,是很开心的模样。
迟穗看到这样的奶奶,十几个小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放下包和围巾,叫了一声奶奶,声音里还有哭音。
奶奶转过头,见到迟穗,哎呦了一声。
“怎么从学校过来呢穗穗。”奶奶说着,“老刘也是的,这种事情也要告诉你。”
迟穗并没有纠正奶奶是医院给她打的电话,并不是邻居的刘姨,她只是再仔细地看了奶奶好久,确认没有一点点虚弱的模样才放下心。
奶奶依旧在旁边絮絮叨叨着:“早说过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刘姨人倔,硬是要住院。住院干什么呢,都是老毛病了,吃了药也是一样,住院还浪费钱……”
迟穗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奶奶:“奶奶,我现在有助学贷款,还有奖学金,还在兼职。”她轻轻地抱住奶奶,靠在她肩头悄悄说,“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困难了,奶奶你不要再省着钱,要好好看病知道吗?”
她像幼时奶奶嘱咐她不要忘带围巾一样嘱咐着奶奶。
上了年纪的人骨头自然而然会弯曲,将整个人衬得佝偻起来,迟穗抱着奶奶,感觉老人已经无端变得瘦小,手下是一把弯曲的骨头,拿手就能描摹出来。
奶奶笑着,干燥的手拍拍她的肩。
“小孩子家家的,你手里有几个钱。”她叹息着,“你现在只管好好念书就行了。”
迟穗摇摇头,她松开了手,依旧执拗地看着奶奶。
她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外表看起来文静内敛,其实内心的主意比谁都大,一旦决定了,撞到南墙也不回头。奶奶如何不知道她的性子,看到迟穗这个模样,就知道她下定了主意。
“好好好。”奶奶拗不过她,自从迟穗上大学后,奶奶也很少反对迟穗所决定的事了,“奶奶听你的。”
迟穗这才有了笑意,将脸埋在奶奶怀里,轻声地,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奶奶说——你要好好的。
迟穗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全用来了陪伴奶奶。
在迟穗上高中时,奶奶的肺就出了毛病,这些年一直吃药调理,病症没有好起来,但好歹也没坏下去。这次住院是因为这几天不知为何,奶奶还添了头晕的毛病,刘姨担心老人家出问题,硬是拉着奶奶去医院。
乌江的医生做检查时,例行通知了家属。
迟穗拿到检查报告时,医生说倒也没多大毛病,只是老人家最近做活可能压迫到神经,所以会出现头晕的情况。
不是坏消息,就足以让迟穗高兴一天。
但是奶奶看到了检查报告,加之医生也说没多大问题,便再也不肯住院了,只能出院回家。
家里没有什么变化,与迟穗离去时差不多。才回来,迟穗让奶奶去房间休息,自己拿起了抹布和扫把,开始打扫。住院的时间虽然短,但也有好几天,家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干净。
老房外的墙壁上爬山虎依旧苍翠,有一株甚至还摇摇摆摆地攀到窗户边缘,迟穗拉开窗,还有余温的阳光便紧跟着进来,顺着窗户的边框,延伸到客厅的遗像上。
黑白的画框,框着那时尚还年轻的父母。
迟穗从小就没有父母的印象,在她还没有记事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去世了,所以迟穗只能透过这两张遗像来猜测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住院的几天没有唤香,香炉上插的三支香都燃完了,迟穗收拾了下香炉,重新插上三支。
线香的味道在客厅里蔓延,迟穗看了遗像两眼,回到了房间。
她的房间很整齐,没有什么灰尘,可以想象得出她在平京的时候,奶奶时不时会进来打扫。她翻了翻书柜和衣橱,想着来一趟有什么东西能带过去,书柜里都是高中时的习题和试卷,当时高考完后,同学像是解放一般扔书扔试卷,迟穗没丢,依旧带回来了。
现在看看,好像她的青春也被陈列在书柜里一般。
她站起来,书柜上方的贴的奖状摇摇欲坠,这次仿佛是被她起来的动静惊到,终于倒下来了。
迟穗捡起,是奖学金的状子,奶奶喜欢将迟穗获得的荣誉全都张贴到墙上,书柜上方的半面墙,几乎都被贴满了。迟穗找了胶水,重新黏到墙上。
这张状子上有个很眼熟的名字,晨敛奖学金,是当时迟穗所读高中中,金额最大的一笔奖学金。
迟穗第一次见到温敛,不是干燥得仿佛多说一句话喉咙就会生涩的平京城,而是在这里,一年四季雨水不会停歇的乌江。
那是她第一次拿到晨敛奖学金,奖学金背后所代表的数字让迟穗频频走了好几次神。
奶奶一定会很开心,她不自在地抿起唇,可是过了两秒,又不受控制地扬起来。
或许是被她的心情所感染,领奖状的那天也是个大晴天,阳光好到迟穗能看清路旁香樟叶上的纹路,树叶的脉络细细的,到尾端也弯起了,近似于一张微笑的唇。
这次的颁奖搞得很隆重,红色的幕布在礼堂铺张,正前方的座位上的名牌,还有校长的名字。迟穗听到和她一同获得奖学金的同学说,之所以弄这么大阵仗,是因为这次奖学金的设立者也会过来,亲自颁奖。
迟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游移到正中的一个名字。
温敛。
温和沉敛,她几乎能想象到拥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人,应该也拥有着这样的性格。
后来被叫到台上,迟穗从深红的幕布上移到校长身后,那个过分年轻的男人身上。
学校中的少年都太过青涩,眉眼中的稚气怎么也褪不去。可是他不一样,有一张过分精致的面孔,眉宇里的清冷骄矜与这里,甚至与整个乌江都不一样。他身上带着独有的,从繁华世间,优渥家世生长的气息。
迟穗从他手里接过奖状,搭在金红奖状上的手像一株秀竹,肤色冷凝,骨节清明。迟穗小心翼翼地接过,连指尖都未曾碰过到他一分。
最后的合影留念,迟穗站在最边缘,她曾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温敛,那人的侧脸清冷如雪,可能连摄影师喊茄子的时候也未曾动一动眼角笑过。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曾无数次在迟穗脑海中回想品念,她那时产生的情愫如果说是一见钟情未免太过单薄。但迟穗可以肯定的是,温敛这两个字,包含着她对所有一切可望不可即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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