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南已经没有耐心了。13日,他命令所有部队于当日18时完成一切战斗准备,第二天拂晓开始行动,17日占领延安。
3天占领延安是胡宗南在南京向蒋介石当面承诺的。如今,它已成了一道命令传遍胡宗南的所有部队。
但他的前方将领感到3天占领延安恐有难度。部队从宜川、洛川一线出发,就是整齐行进,翻山过坎也得两天时间到延安。何况这不是整齐行进,而是打仗,一路上有许多解放军部队重重阻击。从前几天与解放军的小规模交火来看,解放军保卫延安的决心是没有什么能够改变的。3天时间占领延安谈何容易?
但胡宗南有绝对的自信,他3天拿下延安的决心也是没有什么能够改变的。国军部队几十万之众,一人踏上一只脚,也要把那几个山包踏平,何况还有飞机大炮!而解放军仍然是小米加步枪,并且破枪也就那么几条,人也就那么几个。哪有3天拿不下延安之理?!
胡宗南在洛川的前进指挥所里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封锁延安前后总共十来年,这十年多的岁月真是一言难尽啊!曾策划闪击延安好几次,却都以失败而告终。眼前这一战,他志在必得。为了这一仗,他可以说是殚精竭虑,费尽周折;而他的蒋校长更是全力支持,不遗余力,要钱给钱,要枪给枪,要人也给人,连陆军总司令部郑州指挥所主任范汉杰,也被派来做了胡蒋之间的专职传话筒(联络官),后来又派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带着B-24轰炸机、P-51战斗机30多架来西安助战。在国民党战史上,胡宗南对延安一战的“待遇”恐怕是空前绝后。
13日晚,胡宗南彻夜未眠,他是睁着眼睛等到拂晓的。
时间到了,他精神抖擞来到作战室,下达了总攻令。
刘戡、董钊各率一路大军,分左右两路向延安进发。
国民党整编第29军为左路军,军长刘戡率整编第36师(辖整编第123、165旅)、整编第76师的整编第135旅、整编第17师的整编第12旅,共4个旅由洛川经牛武镇、清泉镇向延安进攻,占领延安西南地区,在枣园停止待命。
国民党整编第1军为右路军,军长董钊率整编第1师(辖整编第1、第78、第167旅)、整编第27师(辖整编第31、第47旅)、整编第90师(辖整编第53、61旅),共7个旅由宜川经南泥湾、金盆湾向延安进攻,占领延安东北地区,在拐峁停止待命。
北线邓宝珊的第22军开始南下,西线的“二马”更是争先恐后,国民党整编第18师3个旅组成宁夏兵团向三边分区进攻,国民党整编第81师两个旅组成海固兵团向陇东分区环县地区进攻,国民党整编第82师5个旅组成陇东兵团向陇东分区的庆阳合水进攻。从西安、郑州、太原起飞的94架作战飞机长途奔袭到延安上空,一包包炸药从千米高空倾泻而下,土城延安顿时被烟雾和爆炸声所笼罩。
胡宗南很自信,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但蒋介石心里却没底!打延安不仅是一场军事仗,更是一场政治仗啊!他命令胡宗南每一个小时向范汉杰通报一次战况,再由范汉杰用电话直接告知自己。延安城小,却事关重大。在全面进攻被粉碎之后,这次的重点进攻是再也不能失败了。
毛泽东在王家坪解放军总部像往常一样处理全国军情,不紧不慢,镇定自若。16日还发了一个保卫延安的作战命令,命令边区部队迅速调整部署,组成3个防御兵团。第一纵队和警备第3旅7团组成右翼兵团,由张宗逊、廖汉生指挥,在道佐铺、甘泉、大劳山、小劳山、清北沟、山神庙地区组织防御;教导旅和第二纵队组成左翼兵团,由王震、罗元发指挥,在南泥湾、临真、松树岭地区组织防御;新编第4旅为中央兵团兼延安卫戍部队,以不少于4个营的兵力在庙尔梁、程子沟、三十里铺地区组织防御。
胡宗南没有等来捷报,只听见董钊、刘戡两人说,解放军坚壁清野,找不到任何食物,也不能从老乡嘴里得到关于解放军的任何情报;民兵太多,部队经常受到袭击,分不清哪是共军主力;遍地都是地雷,部队伤亡惨重,人心惶惶,前进时个个胆战心惊;共军擅长夜战和近战,部队重型武器优势无法发挥;更要命的是解放军占据有利地形,抵抗异常坚决,他们采用“节节撤退、节节抵抗”的战术,使部队前进非常缓慢。
胡宗南急了,他也跟前线将领一样,不熟悉地形,不熟悉敌情,在指挥所里束手无策。到16日傍晚,离预定占领延安的时限只有十来个小时了,部队仍被阻击于麻子街、马坊、金盆湾一线,丝毫不能前进。
攻击受阻的情况马上到了蒋介石那里。他对吴忠信说:“3天拿下延安谈何容易?我看5天能拿下就不错了!”不知道蒋介石是为学生开脱,还是真的感觉到了占领延安的难度。
到17日,胡宗南3天占领延安的神话破产了。他一边把困难夸得比天大,搪塞国防部的追问;一边又赶紧调换打法,采用“蛇退皮”的老一套战术,即前卫部队前进占领阵地后,掩护本队前进,本队再区分前卫部队占领阵地,如此迭次掩护前进。为避开解放军夜战优势,部队天明发起攻击,晚上停止进攻,就地宿营。他还和王叔铭联系,尽最大可能派出作战飞机,在地面部队向前攻击之前先进行空中轰炸和扫射。另外悬重赏激励斗志:先进占延安的部队奖励1,000万法币。
胡宗南的新打法只不过是炮火和冲锋更为猛烈的“人海战术”。冲锋号一吹响,士兵就整团整旅向前冲锋,漫山遍野,人头攒动,一批上来又来一批,解放军射击都不需要瞄准,扣动扳机就射杀一片。胡宗南以人体作盾牌,把解放军每人仅有的十发子弹消耗个精光。经过如此反复的集团冲锋,18日上午,胡宗南军付出5,000多人伤亡的代价,部队终于攻到了延安城下。到下午,董钊整第90师全部进至狗梢岭以西地区,整第61旅的先头部队距延安只有7.5公里了。
胡宗南笑逐颜开,却急坏了彭德怀。因为毛泽东还没走。彭德怀把所有的警卫人员集合起来,作了一次保证毛主席安全的动员。他说:“现在全党、全军都在关心党中央、毛主席的安全。敌人隔我们只有十多里了,枪炮声都能够听见。你们一定要保证毛主席的安全,必要时,抬也要把毛主席抬走!”
毛泽东的安全确实牵动着许多人的心。11日下午,胡宗南飞机刚刚光临延安的时候,就有人提出毛泽东赶快走,过黄河到晋绥解放区去。13日下午,一颗炸弹就在毛泽东窑洞门口爆炸,人们更是担心,“炸弹都炸到门口了,毛主席还不走?万一碰上了咋办啊?”
但毛泽东就是不走,他在王家坪又是会见记者,又是会见干部,还接见了新4旅16团的干部战士。当时干部战士对中央放弃延安很不理解,他们说,我们全部拼光也要把延安保住啊。但毛泽东不赞成,他说:“中国有一句俗语,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主动放弃延安就是把‘青山’留住,要是跟胡宗南硬拼,部队拼光了将来还哪来的柴烧呢?我送你们16个字,‘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简短的话让16团干部战士茅塞顿开。毛泽东又说:“我们要在陕北的大山里跟胡宗南周旋。你们都跟陕北的乡亲们推过磨、拉过碾子。老乡们的粗谷子在磨子里磨呀磨,就磨成了小米。我们就是用这个办法,把胡宗南的部队牵在陕北的大山里磨呀磨,碾呀碾,把它们磨个稀巴烂就好吃了。”毛泽东边说边用双手作推磨的样子,生动、形象又充满智慧,干部战士们个个点头称是,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现在胡宗南的军队已兵临城下,但毛泽东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不要紧,来得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走他的,我走我的。他在那个山头,我在这个山头,怕什么呀?”说得警卫员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还是彭德怀从前线赶回,粗声粗气埋怨了一大堆,毛泽东才最后下定决心离开,其时已是18日黄昏,延安西南方向的枪炮声已清晰可闻。
毛泽东离开延安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此时的他或许已经意识到,与延安这一别,就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了。
毛泽东步子很慢,无限深情地望着这座陕北小城。彭德怀、习仲勋跟在毛泽东、周恩来后面,低着头只管走路,一言不发。在表面的平静中,无论是毛泽东、周恩来还是彭德怀、习仲勋,他们内心里都是波涛翻滚,激流涌动。十多年前,延安是个落脚点,是万里长征的落脚点;如今,延安又是一个出发点,是全国解放战争的出发点。在这里,中国共产党人经历了中国前所未有、惊心动魄的历史场面,如今,就要从这里撤走,转向另一个战场!
到了延安机场,毛泽东拉住彭德怀的手说:“老彭,别送了,回吧。把屋子打扫干净,家具摆好,我们还要回来的!”只见毛泽东眼圈红润,彭德怀也哽住了,好久才说:“主席,多保重!”
毛泽东松开手,扭头大步流星向前迈开了步子!
再见了,延安!再见了,延安的父老乡亲!
送走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他回到王家坪已是夜里9时多了,但丝毫没有倦意,他一一接通前方部队首长的电话,告诉他们毛主席、周副主席已经安全撤出延安。还交待了我军撤退的路线和时间,并且特别叮嘱黄新廷、余秋里,358旅要大摇大摆向安塞以北撤退,把胡宗南的视线吸引到安塞方向去。
此时国民党整1军整第90师在杨家畔的师部里正围绕1,000万法币的奖励津津乐道。90师在18日奋战一天,师长、旅长全部上阵亲自督战,于当晚进至杨家畔,先头部队第61旅已抵近解放军由教导旅守卫的最后掩护阵地七里铺,比整1师的先头部队整整领先了7.5公里。师长陈武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夹着一根烟,在师部里手舞足蹈,笑容满面。他把延安周围的地形图拿出来,和参谋长几个人一起研究起来。
“1师还在杨家畔左后方的李家村,离我们还有整整7.5公里,而我们现在离延安只有十来里。明天按规定时间前进,他们到达我们现在的位置时,我们已经到了延安城!”陈武兴奋不已,边量地图边对参谋长说。参谋长接过话头:“这样咱90师不仅有先占延安之功,还能拿到1,000万法币,可以犒劳犒劳弟兄们。”陈武会心地一笑,吩咐道:“今晚让弟兄们睡个好觉,明天再卖点力,千万别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参谋长打个立正,转身传令去了。
陈武也累了,用热水泡了个脚,又看了会儿地图,安心地睡了。睡至半夜,机要参谋敲门进来,说是有军长转胡长官电令。陈武睡眼惺松,接过电报一看,脸色顿时大变。胡宗南命令整90师于19日上午9时由现在位置向宝塔山至清凉山一线及其以东地区攻击。这等于是要90师让开道让整1师过去,不让90师先进延安城!
“岂有此理。”陈武睡意全无,把电报狠狠拍在桌子上,大声嚷了起来:“90师连续几天担任强攻,拼着脑袋才赶到这里,他妈的1师几天来跟着老子们屁股后头慢慢吞吞。现在要老子们打宝塔山、清凉山一线,让1师顺着大路前进。真他妈岂有此理!”
就在陈武大发雷霆的时候,1师已违反白天进攻、晚上休息的惯例,借着月色上路了,一路上争先恐后,行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迅速,天亮时先头部队已插到90师的攻击正面。
陈武也不是好惹的,怒气冲冲派十几个参谋去挡路。但此时的1师同样受1,000万法币的诱惑,像潮水一般涌来,哪里还挡得住?陈武的参谋们刚到,1师1旅一个五大三粗的团长就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了起来:“老子们奉胡先生命令进占延安。谁敢挡路,军法处置!”说着就掏出了手枪,旁边的几个士兵也把枪栓拉得哗哗响。参谋们碰了一鼻子灰,咬牙切齿向陈武报告去了。
陈武听到报告,愤怒到了极点,拖起枪就要去毙了那个狗日的团长。幸好旁边的参谋长和几个旅长还比较冷静,把陈武死死抱住不放,避免了一场内讧的发生。
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是按胡宗南的设计发展的,整编第1军第1师第1旅于1947年3月19日中午率先进占延安。
对胡宗南下给整90师的那道命令,不明就里的裴昌会当时简直是一头雾水,好几次想问胡宗南为什么把在前面的90师晾到一边,让后面的1师先上,幸好副参谋长薛敏泉及时给他点拨了一下。薛敏泉说:“胡先生是从1师1旅出来的,去年12月份1旅又在晋南汾阳全旅覆没,旅长也被活捉。后来胡先生马上从各部队抽调精兵强将,十几天时间里又把1旅组建起来了。现在让1旅先进延安,说明1旅还是英雄的1旅嘛!”裴昌会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现在,国民革命军整编第1军第1师第1旅占领延安的消息已经由空军首先传到了南京,国防部里张灯结彩,一片欢呼。而蒋介石却瘫坐在沙发上,良久不语。从1935年10月开始打延安至今,11年零5个月过去了。有道是十年磨一剑,而现在是11年又半载才拿下延安。黑发人都打成了白发人!谈何容易啊?!这一仗,用了国民党军战略资源近3/5的家当,也倾注了蒋介石几乎全部的精力。第二日,蒋介石专电胡宗南:“宗南老弟:将士用命,一举攻克延安,功在党国,雪我十余年来之积愤,殊甚嘉赏,希即传谕嘉奖,并将此役出力官兵报核,以凭奖叙。”
蒋介石的嘉勉让胡宗南通体舒坦。
但延安只不过是一座空城。蒋介石所期待的要俘获的中共首脑人物已全部撤走,所有重要的文件和装备,要么焚毁,要么转移。全城找不着一个百姓,找不到一头牲口,也找不着一粒粮食。一切都是事先有条不紊安排好的。胡宗南占领延安,也仅仅是占领延安这个位置而已。
但对善于做文章的胡宗南来说,延安就绝不是一座空城了!占领延安,本来就是一出好戏。既然是一出好戏,就不能把它演砸了。胡宗南给国防部的报告是这样写的:我军经七昼夜激战,英雄的1旅终于在19日晨占领延安。是役毙敌俘敌5万余人,缴获武器弹药无数,详细战果正在清查中。
这个报告有两处与事实不符。第一个是1旅占领延安的时间,胡宗南把1旅占领延安的时间整整提前了6个小时;第二个是战果方面,延安已是一座空城,胡宗南根本无任何“战果”可言。至于时间提前几个小时那就算了,关键是把所谓的“战果”吹得太离谱了。
但就这么一个离谱的报告,却让蒋介石大感兴趣。那几天他像秀才待榜,怀着满腔的希望和激动一遍遍打电话给范汉杰,问详细战果怎样,有没有重要虏获?有没有中共首脑人物和重要的党政军文件?中共首脑人物去向如何?但这一切,范汉杰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又一遍遍打电话问胡宗南。每次胡宗南都哼哼哈哈,找几句不沾边的话搪塞过去就算了事。后来范汉杰就干脆打电话问裴昌会,问他战况是不是这样。裴昌会当然也不好揭穿胡宗南的把戏,只是说“战报发出去后已由盛参谋长转报国防部了,这就是根据”。再问,裴昌会也打起擦边球。范汉杰就这样夹在蒋介石、胡宗南之间,又尴尬又狼狈。直到23日,他终于告别这半个月的传话筒工作,飞到新乡去了。
虽然都知道胡宗南的战报是假的,但国防部仍告行政院,要在全国庆祝“陕北大捷”。在国防部看来,这当然是一个值得大做特做的题材。剿共二十几年,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令人振奋的战绩呢?一下子端掉了“共匪”的老巢,使其首脑人物都到处流窜,正好能鼓舞一下江河日下的军心和士气。此役足可以证明,国军仍然是神勇的国军!
对占领延安反应最快的当数记者们了。20日《中央日报》头版头条就发表了文章,《国军收复延安,生俘共军一万余人》的标题赫然醒目。一时间各地大报小报竞相转载,生俘共军的数字也不断窜升,最多到了5万余人。
那几日胡宗南一直生活在举国的褒扬和吹捧之中,得意之相自不用说。但就在这时,国防部一个通知,使他脸色大变。国防部说,为了更好地宣传国军的神勇,政府将组织一个专门的记者团赴延安参观战绩,采写战地新闻。
记者是无冕之王,这一点胡宗南心里清楚得很。对于记者,他是既爱又恨。他希望记者把自己占领延安这件事大写特写一番,弄得天下妇孺皆知他胡宗南的美名,最好还能留名青史,但又害怕记者到延安后刨根问底,戳穿了自己的骗局。所以现在的胡宗南心头还是有些沉重。他赶紧开了个会,决定成立一个“战绩陈列室”,指定第二处处长刘庆曾和新闻处处长王超凡专司负责“战绩”筹备工作。
干这种事,刘庆曾和王超凡可谓是得心应手。胡宗南会吹,他们就会造。一个下午,刘庆曾和王超凡就报上了一个“战绩筹备计划”:在延安周围设立10个战俘管理处,从周围乡村抓青壮劳力若干,一律穿上杂色服装,编成几个俘虏队,加以训练,充当俘虏。如果人数不够,就从守城的整编第27师中抽选灵光的士兵加以补充。如果人数还不够,记者参观时各个战俘管理处就互相抽调充数。对于武器,步枪抽调驻甘泉的整编第17师的三八式和汉阳造,不足的就由延安警备部队中分别抽调,白天将枪支送到“战绩陈列室”,晚上又秘密送还部队。所有的武器上都贴上标签,注明缴获的时间和地点。另外,还在延安附近修造若干坟墓,立上木牌,标明国民党阵亡将士生辰和籍贯。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找一个人充当共产党的旅长,加以训练,抬出来与记者对话,等等。
胡宗南越看越激动:“可以嘛,还挺像回事的嘛!”当即就同意了这个“战绩筹备计划”。
安排好了这件事,胡宗南觉得轻松多了。喝了杯茶,又伸了个懒腰,恰好熊向晖送来国防部电报,要一份在攻占延安一役中出过力的官兵和单位名单,准备奖励表彰。胡宗南应了一声,很骄傲地提笔写下了夺得占领延安的首功单位:整编第1军第1师第1旅。
但这个时候,90师师长陈武正在延安和军长董钊认理,他歪着脑袋直喊:“我90师连续几天担任强攻,师长旅长一齐上阵督战,死了好多弟兄才杀开一条血路,凭什么一纸命令就要我们让道?还有1师那个狗日的团长,他那么嚣张!不是考虑军机重大,老子非枪毙了那狗日的不可!”
董钊一言不发,他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当初他接到胡宗南那道命令的时候,就觉得不妥,就知道陈武会骂娘。但人家胡先生的命令能违抗吗?他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谁敢不从?胡宗南悬赏1,000万法币的命令是他董钊传达的,要90师让道的命令也是他董钊传达的。但他也是左右为难,不得已而为之啊!现在的胡宗南享誉全国,领尽风骚,自己却替他受这股子窝囊气,心里也不痛快着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陈武的火可以向董钊发,但董钊的火向谁发呢?董钊想来想去,还是装一回傻,做个息事宁人的和事佬算了。
董钊备了一桌好酒菜,拉起陈武的手,强装笑脸说道:“陈师长,90师的作风我是知道的。功,我会给你们记上一笔。占领延安,功在党国。功在党国的事,就不要分先后啦!那个团长,我会处理的。奖金嘛,你就放心!来来来,咱们喝酒,咱们喝酒。”
一顿酒足饭饱,陈武的火也消了。董钊跑到胡宗南那里,死缠硬磨要了两份奖金,才算把事情彻底摆平。
胡宗南本不想支付这1,000万的,他说:“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指到哪,打到哪!哪来这么多啰嗦话?”但熊向晖说了几句,让他改变了主意。熊向晖说:“先生,国防部通知的那个记者团就要来了,那个陈武也是个大老粗,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万一记者在延安活动的时候,他又吵又嚷,不守规矩,影响多不好呢?先生您看,还不如给他得了,免得节外生枝!”
熊向晖所说的“节外生枝”就是指“战绩陈列室”一事,要是陈武憋一肚子气没处发,把这件事给抖出去,那不出大洋相了?胡宗南觉得有道理,满意地朝熊向晖点点头,勉强地答应了。但心里还在骂陈武,也在骂董钊。
到24日,占领延安已整整四天时间了。胡宗南决定去延安走一圈,去看看这个革命红都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天寒地冻。但胡宗南刚得了二等大绶云麾勋章,心里暖融融的,靠在座椅上哼着欢快的小调,和着吉普车的隆隆马达声,在山间小道上缓缓前行向延安抵近。
留守延安的整编第27师为胡宗南的到来搞了一个隆重的入城仪式。那天,27师动员强迫好些附近群众夹在军队中间,手拿红绸缎,载歌载舞欢迎胡宗南的到来。胡宗南感觉跟英雄似的,又是挥手,又是致意,那种受到军民共同欢迎的热烈场面,他今生今世也恐怕只有这一次。他觉得,政治攻略延安,在这时得到了实实在在的体现。
延安没有西安的高楼,也没有西安的闹市,只有土街,只有窑洞,却引起了胡宗南的极大好奇。胡宗南一行中午抵达延安,匆匆吃过午饭,他便从枣园开始,把凤凰山、杨家岭、王家坪转了一大圈。
他一边走,一边看,还在一边想,对每一孔窑洞都看得很仔细,尤其是毛泽东住过的。在一间毛泽东住过的窑洞里,胡宗南发现了张纸条,一手苍劲有力的浓墨狂草书写着“胡宗南到延安,势成骑虎。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奈何?奈何!”这显然是毛泽东留给胡宗南的。但这个纸条没有对胡宗南形成足够的刺激,因为此时的胡宗南自以为是一个胜利者,他把毛泽东的纸条看成是失败者无奈的宣泄罢了。
转了一圈下来,胡宗南有一个惊奇的发现,所有屋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转移的家具也摆得整整齐齐。他早就听董钊、刘戡报告过,延安城格外的整洁有序。开始他还想不到是怎样的整洁有序,今天亲眼看见,不禁无限感慨起来,共军的慌而不乱,共军的镇定自若,国军永远无法与之相比!
胡宗南住在原陕甘宁边区银行,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这里隐蔽,安静,又安全,适合胡宗南居住。胡宗南总觉得延安有一种无法说出的神秘,像隔着一层布一样,反正看不透,也搞不明白。他真的无法想像,如此简陋的环境,如此落后的设施,竟然能造就出这么一支劲旅,和装备精良的国军较量这么长时间,而最后的输赢,还没有一个定数。
“如果共军向北撤退,则以‘二马集团’从庆阳、环县、定边一线围堵,我部经安塞北上,从北、西、南三面夹击聚歼共军于志丹、吴旗地区,或者把西北野战部队驱赶到绥蒙沙漠地区;如果共军向东北撤退,则以榆林邓宝珊集团沿无定河向南,我部沿咸榆公路北上,南北夹击,将共军歼灭于佳县、吴堡地区或赶过黄河。”这是占领延安当天,胡宗南向蒋介石报告的下一步行军方案。
但解放军西北野战部队自撤出延安,就在胡宗南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胡宗南天天派飞机侦察,地面部队也拉网式搜索,都没有发现我野战部队的蛛丝马迹。这个时候,蒋介石一天几封电报,要胡宗南寻找共军主力决战,搞得胡宗南火烧火燎,也跟蒋介石给自己发电报一样,天天给董钊和刘戡发电报,派部队加强搜索,寻找共军主力决战。
胡宗南发电报容易,却苦了董钊和刘戡。他们天天拉着部队在陕北的山里头搞“大游行”,扑了一个空又接着扑一个空,官兵疲惫不堪不说,还战战兢兢,人人自危,生怕遭了西北野战部队的埋伏。这不,20日黄昏时分准备收队回延安的时候,刘戡部就被民兵狠狠地“铡”了一刀,死伤过百,损失武器一大批。那个师长回来就嚷:“打个鸟仗啊,天天扑空!连个共军的影子都没看见,跟谁决战呀?”
其实,西北野战部队并没有消失,他们就集结在延安以北不远的山区,只不过行动非常隐蔽罢了。中共中央也没走远,正转战于陕北的大山之中,运筹帷幄,指挥着全国战局。而彭德怀的司令部也就在离延安不远的东北方向的梁村,副政委张宗逊、参谋长张文舟、政治部主任徐立清以及副参谋长王政柱全在那里。当时的局面是,胡宗南在明处,野战部队在暗处。在暗处的要收拾在明处的,那不是易如反掌嘛。
彭德怀以一纵独1旅2团2营在安塞方向佯动,把一纵放在安塞以北地区,二纵放在甘谷驿地区,新4旅放在青化砭,教导旅放在任家山岔,另外,还派了多支小股侦察队活跃于延安以北的山区,掌握胡军的行踪。彭德怀交给独1旅2团2营的任务是,佯装成主力,把胡军的主力吸引出来。只要胡军主力一出来,彭德怀就自有办法来收拾他。
董钊在安塞那边挨了民兵的一闷棍,长了记性,第二天只派了小股兵力进行武力搜索。那天我军1旅2团2营远远就看见胡军搜索部队来了,营长张济堂马上把全营集合起来,围着一个山包转圈,远远望去,就像一支大部队源源不断向前开进。董钊的搜索部队看见了大喜,“共军共军”喊个不停。
胡宗南正为找不着共军主力而愁眉苦脸,听到董钊报告在安塞方向发现共军主力,兴奋得一跃而起,“好啊,真让我逮着了!”胡宗南搓着双手喜笑颜开地自言自语,当即就向前线发去了命令:以整编第1军第1师、90师5个旅的兵力,向安塞方向急进,找共军主力决战。整编第1军第27师31旅向青化砭方向前进,限24日到达青化砭修筑防御工事,担任整1师、90师的侧翼警戒。
但就这一条命令,穿越百里黄土高坡到达董钊和刘戡手中的时候,也到了彭德怀的手中。不知道西北野战部队的电台兵是怎么破译这一则命令的,只知道彭德怀拿着它的时候,激动得两脸通红,拿着电报一个字一个字足足看了十分钟。胡宗南主力部队到安塞方向去了,只有敌31旅朝青化砭方向运动,它不就成了孤立之敌吗?
集中力量打孤立之敌是彭德怀最拿手的战法,他赶紧把地图拿出来和习仲勋仔细研究了一番,目光一直落在青化砭。
青化砭在延安东北30余公里处,南北是15余公里长的蟠龙川,咸榆公路蜿蜒其中,东西两侧山地起伏,既便于隐蔽,也便于出击。敌31旅要是进了青化砭,就像钻进了一条长长的口袋,前面一堵,后面一截,就是插翅也难飞。
“就这里啦!”彭德怀拿起一根半截子铅笔,把“青化砭”狠狠地圈了起来,“打个漂亮的伏击战看看!”
习仲勋小彭德怀整整15岁,平时不仅把彭德怀当上级,还把彭德怀当长辈。看着彭德怀那副举重若轻的样子,习仲勋不由得钦佩起来。他没有不同意见,只是补充了一句“那就赶紧行动吧”,显得比彭德怀还要着急。
第二天,西北野战部队各路部队从驻地出发,向青化砭方向一路隐蔽赶去,集结在马庄、梁村、常家塔、元龙寺地区待命。
23日,冒着冰雪未化的严寒,彭德怀拉上西北野战部队各纵队领导共十几个,翻山越岭到了青化砭,在这里开了一次“现场办公会”。
彭德怀往地上一蹲,摊开地图就说开了:“新4旅埋伏在青化砭东北那面山坡上,一纵埋伏在公路西边,二纵和教导旅埋伏在公路东边。另外,二纵独4旅在房家桥附近担任断尾任务,待敌进入伏击圈,立即扎紧‘口袋’,其他部队听命令开火。明晨4时,所有部队进入设伏地点。天气很冷,要克服一下。”彭德怀顿了顿继续说:“这是我们撤离延安以来对胡宗南的第一仗,一定要打好。要打出我们的士气来,也把胡宗南的气焰打下去一些。你们回去后搞个教育,务必遵守纪律,做好隐蔽工作。另外,坚决杜绝人员外出,不能走露任何风声。我们这一仗,打的也是保密性!”
24日,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青化砭附近雪白的山坡上一片静寂,丝毫看不出这里竟然埋伏着一支上万人的部队,也感觉不到这里将要发生西北解放战场上我军的第一次大捷。
西北野战部队按照彭德怀的要求于凌晨4时到达预伏地点。部队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眼睛死盯着远处的咸榆公路,等待着那只可口猎物的到来。那时胡宗南的侦察机仍然在作例行侦察,彭德怀规定,部队不许有任何声响,也不许随处走动,更不能埋锅做饭。渴了,喝口随身带的水,也可以吃雪;饿了,就啃口干粮;要小解了,转个身就解决了。但趴到中午时分,仍然未见胡军到来。好多士兵开始沉不住气了。阵地上开始叽叽喳喳响起了一片埋怨声。一直到傍晚,还是没见31旅的影子。侦察部队报告,敌31旅当日到达拐峁后停止前进,原因不详。
彭德怀一个人蹲在一个小土堆上思忖了好半天。到拐峁后停止前进,会不会补充粮食呢?还是发现我们了,不敢前进?补充粮食是完全可能的,这么大一支部队到青化砭来担任主力侧面警戒,当然要把粮食带足。但发现我们设伏在这里也是有可能的。虽然伪装保密工作做得好,但说不定胡宗南的侦察飞机就看出了破绽。眼看天就要黑下来,在北风里趴了一整天没动弹一下,也没吃什么东西,天气又冷,还是先回去吧,把情况搞清楚再说。彭德怀想到做到,命令部队撤回原来驻地待命。
一喊撤,阵地上就开了锅。有的指挥员也动摇起来,直发牢骚。彭德怀一看形势不对头,赶紧挨个通知各部队首长,回去后务必搞个教育,给大伙顺顺气。但就这么撤下去,彭德怀实在有点不甘心。他总是觉得31旅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不管怎么说,明天还要来设伏,即使等不到31旅,就把这当作一次预演也行。万一等到了,那就……
彭德怀向中央报告:敌31旅24日到达拐峁停止前进,可能是增补粮食,我们明天仍按原计划部署待伏31旅。之后又操起电话与各部队首长通了电话,要求第二天凌晨4时仍然进入各自设伏圈,不得耽误。他还特别强调:“我有预感,31旅一定会来的!”
23日那天,在延安补充了足够的粮食,董钊率着5个旅的部队浩浩荡荡向安塞方向开了过去。与此同时,刘戡率整29军整36师和整76师4个旅向延安东北、蟠龙以西地区“扫荡”,协同董钊在安塞至蟠龙之间的地区与解放军决战。而整1军27师的31旅也在旅长李纪云率领下沿咸榆公路向青化砭方向前进。
李纪云心里一直在发毛,总感觉不是很踏实。进至拐峁镇时,侦察部队报告,在青化砭地区有大量解放军,疑为共军主力。李纪云心里一震,立即下令停止前进,并报告胡宗南。但胡宗南已经料定了解放军主力在西北的安塞方向,根本不听李纪云的报告,还来电把李纪云申斥了一番:“贪生怕死,畏缩不前,非军人气魄。绝对要按规定北进,迅速占领青化砭,否则以畏缩不前论罪。”拿着胡宗南的回电,李纪云欲哭无泪。部队在拐峁停留了一天,补充了粮食,25日一大早李纪云哑着嗓子下令部队继续北上。
李纪云带着第92团和旅部近3,000人一路战战兢兢向青化砭方向前进。为安全起见,公路两边都安排了便衣搜索队,沿着山地往前铺排式搜索,主力跟着搜索部队缓缓前进。
就在李纪云战战兢兢往前走的时候,解放军部队又跟昨天一样,在雪地里潜伏着,静候31旅的到来。
又是一个难捱的半天过去了,解放军已经腰酸背痛,手脚冰凉,但31旅的影子也没见着。“来不来啦?!”“胡宗南哪这么乖呢?送过来给咱们吃呀!”……
正说着,突然,咸榆公路上远远地来了一大队人马。再一看,路两边的山坡上也稀稀落落有两群人,像是在搜索着什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国民党军的旗帜已清楚可见。
来啦,31旅来啦!
所有官兵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要小便的同志此时也尿意全无,只觉得心跳加快,浑身发热。趴了一天半,刚才还在议论,现在情绪马上就起来了。
“老子挨了一天半的冻,你狗日的终于来了。旅座啊旅座,莫怪老子不客气。”说这话的原是李纪云部的一个上等兵,受不了国民党部队的军阀作风,溜出来当了解放军。现在,李纪云由过去的长官,变成今日的敌人,马上又要沦为阶下囚,让那个上等兵都觉得国民党军命运不测。
但此时的李纪云只是有点心虚,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他还有点心存侥幸,说不定是虚惊一场,根本就没有共军呢!
李纪云边走边这样侥幸地想,额头上却在冒汗。
突然,后面枪声大作,炮声隆隆,硝烟翻滚。李纪云惊得一个踉跄,脸色惨白,真有解放军啊?!
随着三颗信号弹划破长空,一阵更猛烈的枪声响起,只见前、左、右3个方向雪白的山坡上到处都吐着火舌,子弹、炮弹雨点一般打来,31旅顷刻就倒下一片。
李纪云赶紧和副旅长周贵昌、参谋长熊宗继爬上一个高坡,建立起临时指挥所。李纪云站在山坡上清楚地看见,旅部和92团已全部被解放军包围,被压迫于7,500米长、200多米宽的山沟里,首尾不顾,乱作一团,而解放军以优势兵力,依托有利地形,射击像点名一样,一发子弹准能撂倒一个。
与李纪云部最近的是刘戡的整29军部队。李纪云给刘戡发了几个呼救电报,刘戡都未予理睬。为谁先进延安一事,不仅整1军的1师和90师闹了矛盾,连整29军与整1军之间也存在着隔阂。当时整29军也进到了延安城郊,刘戡也接到了胡宗南按兵不动的电报,头功让整1军抢了去,刘戡心里极不舒服。记功的时候忘了老子的29军,现在1军的部队掉进窟窿里去了就要老子来救,没门!
李纪云指挥部队顽抗了一阵,但解放军那排山倒海的气势,怎么也阻挡不了。
他又赶紧向胡宗南求救。
胡宗南正和裴昌会、薛敏泉以及董钊闲谈。董钊在安塞扑了个空后,此时已气鼓鼓地回到延安了。接到李纪云的求救电,薛敏泉盯着董钊大声责问:“谁让31旅到青化砭去的?”董钊没反应,倒触痛了胡宗南。他转过脸就吼了起来:“现在还问这个屁话干什么,赶紧救人去!董钊,你带5个旅火速增援青化砭,要快,一要救李纪云,二要与共军主力决战!”此时的胡宗南还念念不忘与共军主力决战。为了实现他“与共军主力决战”这个不灭的信念,他接着又电令刘戡整36、76师保持机动,策应整1军主力作战。
等到董钊下午4时赶到青化砭时,战斗早已经结束。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恶战流血的痕迹。要不是有几个俘虏逃回来给他当向导,他几乎连战场都找不着。董钊站在李纪云被俘的地方,命令电台兵给胡宗南发了电报:全军覆没,李纪云、周贵昌、熊宗继被俘,共军不知去向。
胡宗南接了电报,非常吃惊地说了一句话:“这么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