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监生叫做齐思佑,世代居住在金陵,是庚武十九年从国子监学满六年后,同当年一批的监生以及同年的进士共受圣旨,奉皇命南下赈灾。
然此人抵达淮西后,却悄悄折回京师,后被刑部抓捕,定罪。
此人本在刑部对一干罪行供认不讳,但却在转到大理寺复审时,否认一切,并道出了一件惊天大案。
他说,他们一行人去到淮西后,亲见公侯纵容家人奴仆依势欺乡、侵占田亩、据民田为私产、奴役百姓。
今年天灾,南方接连暴雨,庄稼都被涝死,颗粒无收,底层的平民本就是屋漏偏风,有的甚至需要贩卖子女为生。然即便如此,陛下派发下去的赈灾款项和粮食经过层层关卡,到百姓手中时已不足十分之一。
民怨沸腾。
可这些所见所闻竟无一上达天听。
他们南下的监生和进士中不乏有热血之士,相约好一同上京,为御前状。
可谁知,能活着走到京师的竟只剩他一人。
奈何他位卑言轻,无法直面天颜,只得去到刑部上报。
可……
可却落得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这监生还算机敏,为保命,当即承认了所有刑部强加给他的罪名。
待人和所有卷宗调转到大理寺后,陆晖复审时,才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这么大的案子,陆晖不敢马虎,当即告了假,秘密南下,却被沿途一关比一关严密的关卡给逼退了回来。
如今,无法南下取证,自己写好的折子又被刘寺卿给退了回来。
若想寻得破解之法,只能从此人下手。
他看着对面那脸色苍白,衣衫凌乱的齐思佑再次开口:“你当知道,大理寺是你最后的选择。”
在周朝,刑部掌管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大理寺则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御史台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三者并称为“三法司”。[1]
虽然看似三者地位等同,但实际上刑部尚书乃丞相李辅成嫡系,其权势地位绝非其余二司能够等同的。
这也是为什么刘寺卿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可即便是如此情形,大理寺作为此案的最后一关,也是这监生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个道理。
陆晖懂,这名监生也懂。
他若此刻不吐露实情,那么他日行刑后,无论是流放还是砍头。
他都不会再有机会。
齐思佑低下了头,日光透过身后的窗口撒下,在席子上映下一片金黄。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那抹微光,沉默了许久。
良久后,齐思佑张开了他有些干裂的唇,声音喑哑的说了两个字:“我说。”
城西,芳草巷。
夏大爷带着女儿在排队,为的正是昨日夏淮叶吃的那糯米凉糕。
昨夜夏淮叶回到家,吃饭的间隙冲着沈氏兴冲冲的说着这儿的凉糕有多软糯,沈氏也被说的有些嘴馋。
这不,今日夏大爷便领着夏淮叶来了。
其实,除了要让妻子尝尝之外,夏大爷还有一个私心。
那就是,他不想让女儿以后每次吃糯米凉糕的时候都想到那个薛国公家的小公子,要第一个想到自己才好。
虽然,他承认这和读书人的宽容有度相悖,但是这可是他的小心肝,心眼小一些,相信孔圣人知道了,也会原谅他的。
夏大爷神思在外,女儿夏淮叶却全然不知。
她被夏大爷牵着小手,但是小脑袋却不断地位东张西望,倒不是这条街对她而言有多新奇,而是她还想看看昨日遇见的那些乞丐是否还在。
又或许是,昨日最后遇见的那个乞丐,是否还在。
她总觉得那人与其他人不同。
或许是他昨日眼角的一滴泪,又或许是他掌心的一道伤疤,亦或是其他别的什么。
总之,夏淮叶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是否有饭可食?
父女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就这么排到了凉糕铺子跟前。
“大爷?要几人份的?”
凉糕铺子不大,只窄窄的一个门头,分里外两间。里间隐约可以瞧见有人在忙忙碌碌,外间则是一个方寸大的地方,只一个三十上下满脸和气的男人在负责打包收钱,身前放着新鲜摆好的糯米凉糕。
之所以排起长队,一是因为生意实在火爆,二是因为这个铺子实在是小,只能打包带走,容不下进店去吃。
但即便如此,来的人还是一堆一堆的,就是冲着他家的口味还有老板是个热情心善的。
这不,此时老板端着一张笑脸,却不谄媚,透露出的是那种老实人的和善。
任谁看了都会心情舒畅。
夏大爷也不外如是,他听人热情的问便客气的回答道:“要三人份的。”
“好嘞,您稍等!”
这时候夏淮叶却扯了扯夏大爷的衣袖,夏大爷发觉,弯下了身子问:“怎么了?”
“爹爹,我想多要一份。”夏淮叶软糯糯的说。
夏大爷点点头,没有多想,只道是女儿贪嘴,抬头又多要了一份。
老板笑得小胖脸都皱了起来:“好嘞!多加一份!”
老板干活麻利,很快就给夏大爷父女打包好了。
“您拿好嘞!”
夏大爷点点头,笑着接过,转身离开。
那老板人还热情的说了声:“慢走!”
折身回去找老马的路上,夏淮叶还是左顾右盼,这倒是引起了夏大爷的注意。
“元元可是有什么心事?”夏大爷低着头问夏淮叶。
夏淮叶只抿了抿嘴摇了摇头,夏大爷见女儿不愿同自己讲,肉眼可见的有些失落,眉眼都耷拉了下去。
夏淮叶见了,用小肉手摇了摇夏大爷的衣袖,声音脆甜:“爹爹,没什么大事的。只是元元昨日在这儿遇见了一群乞丐,很是可怜,本以为今日还能遇见,所以才让爹爹多买了一份。”
夏大爷听后,原本耷拉的眉眼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温润,点了点头,还蹲下身子摸了摸夏淮叶的头发。
他没想到女儿是要买来送给乞儿,如今听了,觉得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善心,很是难得。
他从小是吃过苦的,所以长大了后,有了女儿,总是教她要有善心,对那些贫苦之人若是见到了,能帮就帮。
做人当一染善心,万劫不朽。
这是他唯一教过女儿的话。
现在看来她学的很好,既如此……
夏大爷思忖了片刻,然后道:“昨日元元是在哪儿遇见的?”
夏淮叶用小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巷子。
夏大爷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一把抱起夏淮叶就往那边走。
“可是来时我瞧了,那儿没有人。”夏淮叶有些失落的说。
“没事,说不定回去的时候就有了呢?”夏大爷安慰道。
夏大爷抱着夏淮叶很快便到了她手指指着的小巷,然而,巷口确实是空无一人。
然而里面的巷子空远幽长,两面都是高高的墙壁,阻挡了光线,狭窄的路让人一时间瞧不清楚里面是个什么模样。
夏大爷看着女儿有些失望的脸,不太忍心,于是问:“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可以么?”夏淮叶小心翼翼的问。
“有什么不行?”夏大爷哈哈一笑,换了个更稳妥的姿势抱着女儿走了进去。
里面的路确实狭小,大体上只能容得下并肩而行的两人。
夏大爷越往里走,越知道乞丐是不会聚集在这儿了,但奈何不想让女儿失望,便还是继续往里面走着。
谁知……
夏大爷是走了有一段时间的,本以为会无功而返,谁知道还真的让他瞧见了一个人。
是少年人的身形,衣衫褴褛,蜷缩在一处一点阳光都没有的角落,背对着他们父女二人。
夏大爷皱了皱眉,刚想问女儿这个人算不算的时候。
夏淮叶就从夏大爷的怀里挣扎着下去。
夏淮叶刚落地,就冲着前方喊了一声:“大哥哥?”
其实夏淮叶也不确定这个少年就是她昨日遇见的那个,毕竟只是仓促的一面,但人和人的缘分实在是很难解释得清楚。
就比如此刻。
那少年确确实实就是夏淮叶昨日遇见的那个掌心有疤的人。
可是那少年却明显没有听出夏淮叶的声音。
不仅没有听出来,反而瑟缩了一下,用那褴褛的衣衫把自己裹得更紧了。
夏大爷见状,领着夏淮叶慢步轻声的走上前去。
直至走到了那少年人的身后。
夏淮叶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背影,终于确定这就是她想找的那个人,她没有再说话,只激动的摇了摇夏大爷的手臂。
父女连心,夏大爷知道女儿的意思。
只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那少年人的肩膀。
少年人是背对着夏大爷父女的,他根本不知道来人是谁,眼下猛得被人拍了肩膀,不知怎的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猛的一立就跑陋巷里面猛跑,像是身后有什么人在追他似的。
夏淮叶想要追上去,夏大爷却拉住了她,冲着她摇了摇头。
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夏大爷慢慢蹙起眉头。
这绝不是普通的乞丐。
乞丐常年走街串巷,曝晒于日头底下,脸上身上应该是黑黝黝的,而且若是见着了衣着得体些的人,不用那人近前,那乞丐自会凑到你跟前,问你讨要些东西。
可这个人,明显不是。
刚刚他蜷缩着,又隔得远,夏大爷瞧得不真切。如今近前一看,那少年除了衣衫破旧,头发凌乱,脸上身上或许因为种种原因沾的污泥遍体,但是没有被污泥包裹的地方,确是白皙的。
此为一不对。
且他们只是一文弱书生和一个年幼的女童,绝不会让一般的乞丐吓成这番模样,不主动上前乞讨就罢了,竟然会如此仓皇逃窜。
此为存疑的第二点。
这是天子脚下,波诡云谲之人之事繁多,稍有不慎便会莫名的牵连进一桩案子中,他的孩子尚且年幼,夏大爷并不想卷进无谓的事情之中。
可刚刚瞧着那少年也实在是可怜。
于是乎,左右思量下,他把手里的一份糯米凉糕放于地上,然后就牵着夏淮叶往外走了。
临走的时候,夏淮叶似是不放心,微微转了转头,冲着巷子里喊道:“哥哥,这里有好吃的糯米凉糕,记得吃!”
而后,看着父亲蓦地变的低沉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亦步亦趋的跟着父亲往外走。
夏大爷的步子略微的有些快,夏淮叶差点就跟不上了,等出了陋巷,夏大爷这才想起来把女儿抱起来。
他抱起女儿,一边往回走,一边柔声嘱咐:“元元心善是好事,但是刚刚那人不似个乞丐,下回元元不要再随意靠近那巷子。”
“他不是乞丐么?”夏淮叶不懂。
她只觉得那人只比别人少了个破碗,其他的甚至还不如乞丐呢!
夏大爷摇了摇头,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给女儿听,又怕女儿因此一遭不会再对弱者施以善心,便道:“或许吧,不过元元下次要记住了,光天白日的路上若有人问你乞讨,大可以给些东西,但切记不可一个人入这陋巷,明白么?”
“是会有危险么?”夏淮叶聪敏,从前母亲父亲便嘱咐过自己一个孩子走在路上,很容易便被人贩子拐去。
想来这次的道理该是差不多的。
还不等夏大爷回答,夏淮叶自己就先点点头道了句“知道了”。
夏大爷满意的点了点头,便带着余下的三份凉糕和女儿回家了。
半个时辰后,那陋巷的阴影里轻声走出了一个人,拿起那份凉糕,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混杂着些莫名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1]大概就是:刑部管审案子,大理寺看你审的对不对,御史台就是看你当官的干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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