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呢?”
夫子回来时,看见那几个男孩儿聚在一处嘀嘀咕咕,不由的问了一句。
声音不算严厉,但是男孩子们顿时散做鸟兽状。
只剩下一个在槐树下站着的曹鸿翼。
本就是休憩的时间,夫子也不想管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只摸着胡子,上前问,“今日又是因为什么迟到?”
曹鸿翼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子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到自己的座位。
曹鸿翼撅了撅嘴,背着他发灰的包,丧眉搭眼的坐到了夏淮叶身后。
夫子跟在曹鸿翼身后,也上了台阶,进了亭子。
却没有照例坐到他原本的位置。
而是分别走到了夏意柔和夏淮叶的面前,看了看她们临摹了一个时辰字帖的结果。
夏意柔该是有基础的,笔画虽无力道,但起落顿笔该有的地方,也是能瞧得出来的。
可是……
夫子给了十页的纸,她却只临了两页。
而夏淮叶却足足临摹了有八页之多。
虽然尚无笔锋,但每一个字都写的规规矩矩,有鼻子有眼,对于一个四岁的女童而言,很是不易了。
夫子看完这俩人的成果,心中有了数。
夏淮叶是真的想来求学。
因材施教,这是自古以来为师者的信条。
夏意柔没有对书本由衷的渴望,那便有没有渴望的教法。
夏淮叶虽是个女娃娃,却爱上学,那便有爱上学的教法。
王夫子老了,这批学生是他决定带的最后一届了。
他抬头望着这些蒜苗大的孩子,如初升的朝阳,生机四溢,便更加觉得自己老了,也更觉自己身上的担子之重。
若要教,便好好教。
更别说这是他最后一届的学生。
夫子放下夏意柔和夏淮叶临的帖,转身看了眼大槐树,又瞧见了那粗老的枝干上升起的新芽,缓缓将苍老的手握成了拳,放于身后。
再转身,大声说了句,“开课!”
日头西垂,乌金坠地。
一日的时光悄然流逝。
私塾里也散了学。
夏意柔和夏初允本就住在夏府,出了小门,沿着小路走上不到一刻钟就能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余下的薛骋怀、张景澄还有曹鸿翼,也都有各家派的小厮在夏府门外等着。
独独剩下了一个夏淮叶。
夏大爷家没有什么可以使唤的仆役小厮。
所以他早早的在家跟夏淮叶说好了,晚上放了学,都是他来接。
可今日正午的时候,夏大爷差人来送了信,说国子监今日事多,怕抽不开身,让夏淮叶在亭子里呆会儿。
又麻烦了王夫子替他暂且看顾一下夏淮叶。
王夫子本就借住在夏家一靠近私塾的偏院,在这多呆些时候也没什么,况且夏大爷还是他故友之徒,他对夏大爷在夏家的处境也略有耳闻。
总之,这事他很爽快的便应了下来。
所以,距离放学一刻钟后,整个庭院里就只剩下了王夫子和夏淮叶。
哦,不对。
还有小黑。
夏淮叶乖乖的坐在位子上,有模有样的拿着笔,尝试着不靠字帖,在宣纸上写一些自己认识的字。
王夫子在前头拿着一本书正端详着。
突然不自觉的被这丫头认真的模样给吸引了过去,他轻轻的把书挪了挪,默默的看了会儿那小丫头。
最后,把书放了下来。
问,“你父亲在家里没有教你读书写字吗?”
其实,王夫子心有疑惑。
按道理说,四岁的孩子,还是女孩子,这个年纪启蒙算是早的了,要知道官宦人家或是世家大族的男孩儿最早也不过是四岁启蒙。
可夏淮叶在他心里不一样。
只因为她父亲是夏之川,那可是武庚十七年的探花,当年才二十二岁,是整个大周朝建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
这个年纪,就算是放在前朝,也是绝无仅有的。
他本觉着有这样一个父亲,虽说这个年纪吟诗背书是夸张了些,但提笔写字该是不在话下的。
可今日,他瞧着夏淮叶,小小年纪虽充斥着对书本的渴望,可连囫囵个的字都不会写,怎么也不像是探花郎的女儿。
夏淮叶听见了,乖巧的停下笔,放到架子上。
然后微微抬起头,大眼睛忽闪的看着王夫子,奶声奶气的说:“爹爹说了,孩子就要有孩子的样子,玩耍是孩子的天性,所以爹爹说,他陪我玩就够了,读书是学堂里先生的事。”
随后,似是想起什么,夏淮叶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冲着王夫子甜甜的说,“爹爹还说了,他会寻一个很好的先生当元元的师父,夫子就很好。”
王夫子听了夏淮叶的这一番说辞,先是似有开悟,后又被引得哈哈大笑。
摸着胡子道,“你觉得夫子我很好?”
夏淮叶很认真的点点头,“爹爹说夫子很好,元元也觉得夫子很好。”
赞美的话从四岁的女童口中说出,既不会让人觉得谄媚,也不会让人觉得是虚伪的抬举。
话里话外的认真和娇憨,逗的王夫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许是受到了夫子情绪的影响。
在远处院子里和杂草玩耍的小黑,也冲着亭子的方向“汪汪”叫了两声,小尾巴摇的飞快。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徐缓的脚步声。
夏淮叶听见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眼放光看着脚步声的来源。
她听的出来,是爹爹来了。
果然。
在拐角处一袭碧青色衣摆一露出,夏淮叶就“噔噔噔”的往那边跑去。
夏大爷见到女儿迈着小短腿朝自己跑来,心都快化了。
一把就把女儿抱到怀里。
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蛋,“元元今日有没有好好上学?”
“有!”夏淮叶回。
夏大爷又慈爱的摸了摸夏淮叶的脸,才将她放了下来,“爹爹同先生讲几句话,你自己去玩吧。”
夏淮叶点点头,冲着夫子行了礼,夫子远远的对她摆了摆手,然后夏淮叶就小跑着去找一旁的小黑玩耍了。
夏大爷打发好女儿,这才往王夫子身前走去,到了,立定,揖了揖手。
王夫子将夏大爷虚扶起。
夏大爷才开口,“今日国子监事多,不得已拖了半个时辰,还多谢先生替我照料元元。”
王夫子含着笑,摇了摇头,“这丫头也是我的学生,不存在替谁。”
说完,他看着夏淮叶的方向,“况且,我还挺喜欢这丫头的。机灵,好学,又沉稳上进,是个好苗子。”
王夫子说到这儿,忽然叹了口气,“可惜是个女娃娃,要是个男孩儿,老夫还真想像你师父一样收个关门弟子。”
夏大爷本以为王夫子只是客套一下,可听他说想收元元做入室弟子的时候,心底微微一惊。
要知道,王夫子是前朝进士,若非前朝末年皇室昏庸,朝堂腐朽,民生凋敝。
王夫子寒了心,不愿入仕。
不然,凭着他的才学大可有一番作为。
就算是新朝初建,陛下广纳贤士时,王夫子的名字也曾多次被提到案前。
怎奈,王夫子虽寒心于旧国破败,却仍旧一身铁骨,不愿意曲意逢迎,另侍新主。
这些年来,除了四处游历,就是为了还自己师父的情,来这金陵城里教教书。
老先生今年五十三了,教的学生虽不多,却也有几波人,但若说要收做入室嫡传弟子的,可还一个都没有。
师傅曾说,他的这位老哥哥眼高于顶,瞧不上那些庸才。
可今日,他却要说想收元元做弟子?
夏大爷说不吃惊反倒有些假了。
但看着远处正在同小黑狗玩闹的元元,又安下了心,笑着摇了摇头,“谢先生看重,不过对于元元,我只有一个心愿。她可以有个快乐无忧的童年,再读些书,明白些世间道理就就行了。”
王夫子点了点头,心道,果然,这便是元元口中夏大爷没有过早教她念书的原由。
不过……
“可若你希望这丫头无忧无虑,那为何要把她送入夏家?”
王夫子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骨。
若非真心亲近,他人的私事,总是不会开口询问的。
夏大爷明白,只在晚风中微微眯了眯眼,“我自是希望她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康泰安乐。可是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护她几年。”
言及至此,夏大爷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忽然变得悠远深邃,“她是女儿家,是女儿家就要嫁人,嫁了人,那便是要离开父母身边,若离开了,那她未来面对的一切都是未知。人心险恶这四个字,我并不希望等到那个时候她才明白。”
王夫子听后,点了点头。
既想保留她孩童的天真,又不想让她在未来面对险恶人心时,手无缚鸡之力。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不外如是了。
“放心吧,这里有我,若真有什么出格的事,我会帮你看顾的。”
“多谢先生。”夏大爷退了半步,郑重的行了个礼。
“不必,不必。”王夫子摆了摆手,又拍了拍夏大爷的肩膀,招呼了一声小黑,便走了。
夏大爷看着自家闺女见小黑被唤走后失落的背影,摇着头失笑。
刚准备唤她,却瞧见她的书袋在第二排的位置上露出了一角。
没有迟疑,他走了两步过去,打算拿上书袋就去领着女儿回家。
可是到了位置,看着女儿桌子上被码得整整齐齐的两沓纸后,顿住了。
一沓一看就知道是照着书贴临摹的。
而另一沓……
夏大爷拿起来仔细瞧了瞧。
许久,才放了下去。
那一沓纸上不是帖子上的字迹,却有五分风骨在内。写的字也不是帖子上的字,而是素日里自己随口教给女儿,或者女儿问过的字,难的如,“邉(bian)”,晦涩如,“佶屈聱牙”都被赫然列于纸上。
夏大爷心中叹了口气,这才真正明白,王夫子为何想要收元元为徒。
他拿起女儿的书袋,转身看着女儿蹲在院子里小小的一团,微微皱了眉。
说句实话,他并不希望,女儿是个过于聪明的人。
慧极易伤,没人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的了。
不过,元元才四岁,或许只是比较善于记字罢了。
别想太多,夏大爷对自己如是说道。
于是,眉头舒展,冲着远处喊了句,“元元,回家了!”
“好!”夏淮叶干脆的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