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眼着迷

“有烟吗?”许织夏终于想起来要反应,生硬扯远话题。

里斯愣住,看见许织夏浑不知情的脸,他思绪很快从男人的压迫中抽出,不再无厘头乱想,当即笑起来,去掏兜里的烟盒,荡出一身风流气:“你还会抽烟,我从不知道。”

许织夏不答,接过他递来的那支烟,攥在手里:“谢谢。”

“不过打火机被扣在旧金山的机场了,我正要去买。”里斯试探问:“想不想再一起喝点酒?”

伏特加的后劲汹涌而上,许织夏不太愿意再多讲话,甚至都没思考明白他意思,就“嗯”声敷衍回去。

“稍等我几分钟。”里斯笑着奔进雨里。

他一走,四周顿时变得空静,外面细雨蒙蒙,风过,有花簇的窸窣声。

许织夏只身在电话亭里发呆。

这支烟宛如一条见不得光的毒蛇,从阴影里蜿蜒爬出,露出截尖尾,朝她吐出鲜红又邪恶的信子。

许织夏没抽过烟,从前不听话了是要罚站受批评的,所以她向来安分。

眼下,她突然萌生了堕落的念头,想尝试抽烟。

可只是想想,都好像是要犯天大的错,哪怕是想借酒任性都无法心安理得。

烟在手里捏得皱巴,许织夏脑袋混乱,甩几下甩不清醒,她迷迷瞪瞪踩着一地湿花走到路边蹲下,仰颈闭起眼,让凉丝丝的雨飘到自己脸上。

不多时,公共电话陡然响起来电。

许织夏茫然回首,见它响不停,她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站不太稳踉跄了下,回到电话亭里。

她嗓子都被酒浸泡得虚软,发出的声音格外空灵,尾音拖得长长的,说话也慢,咕哝但态度不失礼貌:“谁呀……”

听筒里悄寂,压低的鼻息似有若无。

许织夏耷拉着眼皮,朦胧地眯成一条缝,凝神卖力去听,一道成熟男性略哑的声音缓缓入耳,声线沉而压迫,又矛盾地伴着几分理应不存在的柔和。

“瘦了。”

许织夏脑中轰响,呆滞着,刹那间就被这个声音抽走了魂。

没出声,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的沉默在意料之内,男人没要求她回应,自然而然地把彼此间的陌生感压到最低,换了个稀松平常的语气:“下雨,乱跑什么。”

电话里,他又不着痕迹问:“男朋友?”

许织夏双手紧握着耳旁的听筒,屏住气,心脏慢半拍地重重震起来。

这个问题,从他口中问出来,难以言喻的微妙。

“嗯……”她失着神,低声试着回应,头脑在清醒和糊涂之间横跳,空虚,麻木,不听使唤。

她其实都不确定,他问的是不是刚刚陪她在这里的里斯。

但她只会嗯了。

静了几秒,男人淡哂了下,似乎对其很不满意:“也不知道提醒你遮伞。”

随后他的语气便多出些听不出喜怒的肃沉:“都学会谈恋爱了,几时的事?”

“……”

“问你呢。”

许织夏低着眉眼,眸光涣散,话也没听进去,以为自己在梦里,喃喃着自说自话:“男朋友……未来男朋友。”

“喝酒了?”他明显不悦了。

许织夏本能闭上了嘴,没再胡言乱语,听声音她都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脸色难看的样子。

男人一开始还有顾忌,顾忌她当真“不一定想见他”,真打算远远看一眼就算了,但此刻什么顾虑都再无关紧要。

电话那端他不容置疑:“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想让我过去?”

怎么听上去他好像就在身边。

许织夏后知后觉地疑惑,通话却猝不及防断开了,都等不及她回答。

许织夏忽然心慌,匆匆连按几下回拨键,又去摸牛仔裤,可口袋都翻遍了,也没找着一元港币。

她不是爱哭的人,但在酒劲作用下,情绪不堪一击,单单只是没钱打一通公共电话,她眼眶就滚烫了,眼泪一下子掉出来,最后在电话亭里无措地抱着听筒抽噎。

压抑一晚的情绪由此释放而出。

凉风拍着她的背,酒精在她脑子里继续发酵,她晕头晕脑的真当刚刚都是梦,这场大梦带来的只有失望,留下的只有荡然无存的空虚,醒后她还是孤零零没人要的一个人。

她一点儿都不愿意做这样的梦……

许织夏心里一时委屈,突然摇摇晃晃跑出电话亭,负气地蹲回到那地方淋雨,跟自己较劲。

她抱着双腿,泪珠子失控往下落,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

男人的黑鞋很快进入她视野,伞骨撑开伞面的声音轻响,一把黑色大伞遮到她头顶。

许织夏的哽咽一顿,一点点懵懂抬头。

面前是男人的长腿,再是搭着件外套的胳膊,握住伞柄的手指骨修长,干净皮肤下显露青筋脉络,带着熟悉的力量感。

她突然不敢再往上看。

肩头一沉,先披落下他的外套,男式休闲西服过分宽大,将她的绿色小吊带完全裹在里面,一股温暖驱散凉意,她周身瞬间都是他清冽好闻的气息。

跟着男人腾出的那只手从她眼前垂落,抽走了她攥住半天的那支烟。

“存心气我呢?”他管教的口吻,一语道破她所有心思。

许织夏骨架小,个头原本就被他压了一头,这会儿蹲在他跟前,像个被家长哄着的小孩儿。

听着他真实的声音,她一顿一顿吸着鼻子,像是在委屈他严苛的管束。

他把烟投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压曲右腿,在她面前徐徐蹲下。

男人的面容闯入了许织夏的视野。

他唇色健康浅红,野生眉偏浓,眼褶深邃,长相比里斯还沾花惹草,但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冷感和攻击性,显得不好招惹,不如里斯好亲近。

他黑色短发蓬松,这会儿是乱的,拢得随意,骨相早已褪去少年感,又过去四年,成熟男人硬朗血性的味道更加浓烈。

他在面前撑着伞,时光仿佛倒退回了十七年前。

许织夏思绪恍惚,目光被他的眼睛吸住,静静和他对视,相顾无言。

这一刻,他们仿佛置身在海棠雪里,夜色茫而无尽,细雨如丝如雾,他腕表表盘上的秒针转过一圈又一圈,可四周一个经过的人都没有,倘若不是花瓣时不时隔空飘落下几片,都要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这是真实的吗?他就近在眼前。

许织夏有一种同时承受喜悦和痛苦,伪装出的平静,她不知道这是暗室里终于照进了光,还是上天惩罚给她的多一次的告别。

这感觉太折磨,她想挣脱他抓人的双眼,目光艰难想要挪动,却突然后知后觉地坠入了更深的折磨。

他脸上怎么有伤。

许织夏望着他颈间的口子,嘴角的淤血,鼻梁的血痕,心里顿时闷闷的。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内心极度挣扎,最终还是控制不住,手慢慢伸出外套。

甲盖清透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不再是隔着一通电话,和千百个日夜的距离。

她可有可无地碰了一下,先是他的颈侧,到唇角,再一点点上移,胳膊抬高了,去够他的山根。

他主动往下矮了矮脑袋,就着她高度,去找她的手指。

她的指尖便轻易摸到了他的鼻骨。

有人影接近,是拎着购物袋回到这里的里斯。

撞见这幕,里斯倏地止步,惊愣在不远处。他没有冲上前,可能是因为女孩子尚未表现出任何抗拒,也可能是因为男人斜睨而来的那个不善的眼神,太有敌意,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许织夏迷迷糊糊的,没注意到里斯,眼里只有眼前这个人。

正心乱如麻,听见了他低沉的声音:“你那位未来男朋友,需要我亲自请他离开么?”

许织夏喉咙一紧,顿觉自己穿越了千山万水,掉回到旧梦里。

她曾试想过千万句再遇时的开场白,都不及他一句寻常的管教,依旧是那副家长的架势,始终未变。

什么需不需要,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今夜里斯非离开不可。

他一瞬不瞬注视着她,许织夏又被他的深邃眼瞳吸附住。

他的瞳孔是深调的黑蓝色,不太显眼,但有亮光的时候,就能看到黑里透出的一丝丝蓝意。

尤其在阳光下,他的眼睛就是深海。

曾经许织夏不明白原因,天真地认为他是天生的,世界之大没什么可奇怪的,漂亮就行了,他的眼瞳就像宝石一样好看。

后来她明白了,那确实是天生的。

因为他的父亲是中英混血。

思绪越扩散,心里就越难过,许织夏悠悠忽忽的,小声埋怨:“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只管你。”他又说:“管不得了?”

醉到这地步,已经是雾里看花,不知所云。许织夏想着什么,脑袋微微下歪,声音很轻:“他们都说你坏,说你不是好人。”

他指背拂去她脸颊的湿痕:“小没良心的。”

男人手指的温度滑过她的皮肤,许织夏反应变得更慢,迟钝好些秒,才温顺告诉他:“……我没说。”

他抬唇,唇边括弧浅而迷人:“好,你没说就行。”

别人都不重要。

三言两语勾连出深处碎裂的记忆,千万片碎玻璃飞袭过来,割着许织夏的大脑,头疼得她一阵清醒,一阵眩晕。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她忽然不由自主冒出一句。

男人有片刻的沉默:“你指什么,我们说好的事太多了。”

许织夏双颊水红,唇也红,鼻尖更红,眼睛在潮湿的空气中也变得更加湿润:“我们不是说好,你不结婚,就不见面的吗?”

他肩后有花瓣相继飞落,许织夏迷离望过去,仿佛望见了千里之外那个江南的小镇子。

她目光没了焦点,渐渐空洞,人虚飘飘的,安静走着神。

“说不说好,都不是我说了算……”

地面湿漉漉的,灯影昏照,映得落花半透明,路面折出暖黄的光。

后面那盏路灯将伞面笼罩出雾蒙蒙的光晕,他们在伞底下,被渲染得有几分颓唐和清寂。

男人颈间隆起的喉结一动,掌心覆上她的发,想要哄哄她,但唤她时哑了嗓子。

“……小尾巴。”

皱皱巴巴的人生在他久违的轻唤里被熨烫了一下,许织夏再支不住,像败兵归降,身子温温吞吞往前倾。

额头磕到他肩上,压着,她困乏地闭上眼:“你给我找嫂嫂了吗?”

声音弱下去,接近梦呓——

“哥哥……”

他的心肺霎时间燃起一场大火,灼得咽喉都发烫。

有时候,他也会憎恨自己是纪淮周,比如第一眼发现她瘦了,比如她就要哭了,比如现在,听见她这声委屈的哥哥。

周遭的空气开始稀薄,一朵海棠也随之坠落,颓萎地摔了地,沾上污湿。

“周楚今同学,我真是服了!你怎么每次一做坏事就会被你哥哥当场抓到啊?”

“……”

“没事的,哥哥才不会生气呢。”

因为犯错的时候她会撒娇,堵着哭腔,自己站在旁边可怜兮兮:“没关系,哥哥不用管我,我饿了自己会去捡垃圾吃的……”

他总是会被气笑,又拿她没辙,直接拎她坐到餐椅上,装模作样凶她:“还轮不到你捡。”

记忆翻涌,情绪上顶,许织夏的眼泪濡湿了他肩上的衬衫。

许织夏曾无数次地思考过,困住她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被凝视的欲望,还是被审判的道德?可真的到了重逢的这一刻,仍然悬而未决。

或许曾经意识到暗恋的那一个瞬间,就注定了她失恋的开始。

回望过去周而复始的年岁,起于雨夜荒凉的街边,那场来自十七年前的雨又淋到了她。

负伤的蝴蝶最好是死在那个万劫不复的春天。

在他走之后,

或是他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