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巴尔和火星来客一起,不紧不慢地走进装着立体电视的起居室里。整个巢都聚在电视前。电视里,人群密集,情绪激动,还有不少警察在场,稍稍维持一下秩序。迈克瞄了一眼,脸上露出沉静的快乐。“他们来了。现在就是完满。”自从来到这里,朱巴尔一直感受到一种狂喜的期待,而且不断增强。现在,这种期待猛然间更加高涨了,但谁也没有动弹。
“观众多得很哪,心肝儿。”吉尔表示同意。
帕特加上一句:“而且情绪高涨,刚刚合适。”
“我最好穿戴整齐。”迈克道,“这破地方里有我的衣服吗,帕特?”
“就来,迈克尔。”
朱巴尔道:“孩子,这伙人可不像是什么信男善女,你确定是对付他们的时候了吗?”
“咦,当然。”迈克道,“他们是来看我的……所以我现在下去见他们。”衣服暂时挡住了他的脸,于是他顿了顿。衣服上身的速度快得吓人,几个女人在一旁帮忙,不过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每件衣服似乎都知道该往哪儿去、怎么就位。“这份工作不仅有特权,也有责任。明星必须登台……灵悟我的意思吗?呆子等着呢。”
杜克说:“迈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板。”
“唔……可我从不信任暴众。”
“人群里大多数都是好奇的求道者,总是这样。哦,几个弗斯特教徒和别的人会有些恶意,但任何人群迈克都能应付。瞧着吧。对吗,迈克?”
“一点不错,生番。拉来一群人,给他们一场秀。我的帽子呢?中午的太阳底下,没有帽子可不行。”一顶昂贵的巴拿马草帽滑了出来,落在他头上,带子十分花哨。他得意洋洋地一扬脑袋,“如何?”这是他主持外围礼拜时的法衣。一套剪裁精致、用心熨过的白色西装,配套的鞋子、雪白的衬衣和一条奢华鲜艳的围巾。
本道:“就只差个公事包了。”
“你灵悟到有这个必要吗?帕特,我们有没有公事包?”
吉尔走到他跟前,“本跟你开玩笑呢,亲爱的。你看上去完美无缺。”她为他整理好领带,又吻了吻他(朱巴尔感到自己仿佛也被吻了一般)“去吧,跟他们谈谈。”
“没错。娱乐观众的时间到了。安妮?杜克?”
“来了,迈克。”安妮穿着公证官的大氅,整个人都包裹在庄严里。杜克正好相反,衣服松松垮垮,点燃的香烟叼在嘴里,脑袋上一顶破旧的帽子,帽檐里还夹了张印着“媒体”两字的卡片。他身上挂着一个工具包和好几架照相机。
他们走向顶楼四个套间共用的门厅,准备从那儿出去。只有朱巴尔跟了上来,其余三十几个人都留在电视周围。迈克在门前停下脚步。门厅里有张桌子,上面摆着一盘水果、一把水果刀,还有一罐水和好些玻璃杯。“前头是帕特的宠物,最好别再往前走,”迈克建议道,“否则只能让帕特过来护送你回去了。”
迈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掉一部分,“布道可是件让人口渴的差事。”他把杯子递给安妮,伸手拿起水果刀,切下一大块苹果。
朱巴尔仿佛看见迈克切下了一只手指,也许是因为杜克刚巧在这时把杯子递给他,让他有些走神了。迈克的手没有流血,再说朱巴尔对各种戏法也有些习惯了。他接过水杯,抿上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干得要命。
迈克抓住他的胳膊,微笑着说:“别再担心了。只需要几分钟而已。待会儿见,父亲。”三人穿过眼镜蛇守卫,门关上了。朱巴尔回到其他人身边,手里仍旧握着玻璃杯。有人从他手里拿走了杯子,但他并没有在意,他的眼里只有大电视的图像。
人群似乎更加密集,更加躁动不安。警察只拿警棍维持现场秩序。时不时能听到几声高喊,但更多的还是四下里嗡嗡的低语。
有人问了句:“他们到哪儿了,帕特?”
“已经从升降管下了楼。迈克尔稍快几步,杜克停下来接安妮。现在他们进了大厅。迈克尔被认出来了,很多人在给他照像。”电视上的画面变成了一个偌大的脑袋和肩膀,一个兴高采烈的新闻播报员说道:“这里是新世界电视网,机动灵活的新闻记者为您带来最前方新鲜出炉的现场报道——我是您的新闻播报员快乐假日。我们刚刚得知,那个冒牌弥赛亚,有时也被称作火星来客的那个人,已经从他藏身的一家酒店爬了出来,地点是在美丽的圣彼得斯堡,一个让您想要放声歌唱的城市。史密斯大概准备向当局投降。昨天,他利用狂热信徒偷偷送进监狱的烈性炸药越狱潜逃,但整个城市的严密警戒似乎让他无计可施。事实如何我们尚不清楚——我再说一遍,我们尚不清楚。本频道将为您带来全方位的报道,所以别走开。现在,我们把时间留给为您带来这次爆炸性新闻的本地赞助商——”
“谢谢你,快乐假日,也谢谢所有关注新世界电视网的好人们!天堂价值几何?低得惊人!快来天国乐土看看吧,新近开发的家园,只为有限的客户提供服务。阳光灿烂的墨西哥湾(填海造田形成的土地)为您打造梦幻家园,每块土地都保证高于海潮面十八英寸,只需一笔小小的定金就能——噢,噢,待会儿再说吧,朋友们——请致电墨西湾92828!”
“谢谢,谢谢你们,吉克·莫里斯和天国乐土的开发商!这里似乎有了些新进展,伙计们!是的,我想是这样——”
(“他们从前门出去了,”帕特静静地说,“聚在外面的人还没发现迈克尔。”)
“或许还要再等一会儿……但用不了多久。现在您看到的是忘忧酒店的大门,这座宏伟的建筑堪称墨西哥湾的明珠。酒店管理层对逃犯潜伏于此没有任何责任,事实上,警察局长戴维斯刚刚发表声明,管理层从始至终都在与当局密切配合。静候事态发展期间,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个火星长大的怪物,回顾一下这个半人的古怪生涯——”
现场画面被快速切换的资料片取代:许多年前“使者号”的火箭发射,使用莱尔驱动器的“胜利者号”悄无声息、轻松自如地向天空飞去,火星上的火星人,“胜利者号”的成功返航,节选的冒牌“火星来客”的第一次采访——“迈克,你对地球姑娘有何评价?”——接着是秘书长官邸的那次会谈,比前一个采访压缩得更短,最后是那次被大肆宣扬的哲学博士学位授予仪式,所有这些都伴随着连珠炮似的解说词。
“看见什么了吗,帕特?”
“迈克尔站在台阶最上面,人群离他至少还有一百码,警察挡着他们,不让进入酒店的领地。杜克已经拍了些东西,迈克正等着他换镜头。无需着急。”
电视画面转到人群,给出一个摇镜头的中景,快乐假日继续说道:“你们知道,朋友们,这个美好的社区正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况。发生了一些怪事。现在这些人可没心情开玩笑。他们的法律被嘲弄,他们的安全部队遭人侮辱,他们愤怒了,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了让这个被控敌基督的人逃脱法网,他疯狂的追随者们不顾一切地拼命制造混乱,但一切都是徒劳。现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播音员抬高嗓门,“他出来了——他正朝人们走过去!”画面切换到反方向,迈克直直地向摄像机走去。安妮和杜克跟在他身后,但已经落得更远了,“来了!来了!压轴大戏上场了!”
迈克继续不慌不忙地走向人群,他在电视上的身影渐渐长到了真人大小,仿佛他就置身房间之中,同自己的水兄弟一起。他在酒店前的草坪边停住脚步,“你们是找我的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咆哮。
一块块云朵稀稀拉拉地飘浮在天空中;就在这时,太阳从一朵云后露出脸来,一束光线射到他身上。
他的衣服消失了。他就这么站在他们眼前,金色的青春,包裹全身的仅仅是他的美。美得让朱巴尔感到心痛——年迈的米开朗基罗也应该会从脚手架上下来,为尚未出世的无数代人记录下这一刻吧。迈克温和地说:“看着我,我是人之子。”
画面切换到一个十秒钟的插播广告,一排康康舞女郎唱道:
来呀,女士们,洗衣服!
拿上光滑、芬芳的小肥皂!
爱情肥皂保护双手——
电视里充满肥皂泡和少女的欢笑声,接着又切回新闻:
“上帝诅咒你!”半块砖打中了迈克的肋骨。他转向袭击自己的人,“你自己就是上帝,你只能诅咒你自己……而且你永远无法逃避你自己。”
“渎神者!”一块石头正好碰中他的左眼,顷刻间血流如注。
迈克平静地说:“对抗我就是对抗你自己……因为你是上帝……我也是上帝……所有灵悟的都是上帝——此外再无其他。”
更多的石头击中了他,好几个地方都开始流血。“听,这是真理。你们无需仇恨、无需争斗、无需恐惧。我献给你们生命之水——”突然间,他手里多了一个大玻璃杯,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当你们愿意时,便可以分享它……共同行走在平和、快乐与爱之中。”
—块石头飞来,砸碎了杯子,另一块击中了他的嘴。
嘴唇肿胀流血,但他依然对他们微笑着。迈克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头,脸上只有温和。阳光和立体影像让他的头后仿佛有了一个金色的光环。“噢,我的兄弟们,我是如此地爱你们!开怀畅饮。分享、增长亲近,永不停息。你是上帝。”
朱巴尔低声回应着他。又是一条五秒钟的广告插播:“卡胡恩加之穴!拥有真正洛杉矶雾气的夜总会,每天新鲜引进。更有六位异国舞娘。”
“绞死他!把套黑鬼的绞索拿来,让这混蛋尝尝味道!”一支大口径猎枪在近距离开火了,迈克的右臂从胳膊肘断裂、下坠。它轻轻飘落,最后停在清凉的草地上,手掌依然张开着,做出邀请的手势。
“另一发也送给他,矮子一这回瞄准些!”这群人大笑着鼓起掌来。一块砖打碎了迈克的鼻子,更多的石头为他戴上了鲜血的王冠。
“真理并不复杂,然而人的道路却布满艰险。首先你们必须学会控制自我。其他一切将会水到渠成。了解自己、驾驭自己的人有福了,因为世界是他的,爱、快乐与平和将跟随他到任何地方。”枪声再次响起。接着又有两枪。其中一发点四五打中心脏所在的部位,把胸骨附近的第六根肋骨击得粉碎,射出好大一个伤口;猎枪的铅弹和另一发点四五从左膝底下五寸穿过胫骨,骨头凸出来,与小腿形成一个古怪的角度,在伤口的黄、红两色映衬下,折断的骨头显得分外白皙。
迈克稍稍有些摇晃。他放声大笑,接着继续说道:“你是上帝。明白这个,道路就为你敞开。”
“该死的——阻止他,不许他再妄称上帝的名号!”——“大伙上啊!咱们结果了他!”一个胆大的手拿大棒往前冲,暴众跟着扑了上来。石头、拳头雨点般落在迈克身上。他摔倒之后,无数只脚开始往他身上践踏。他们踢断他的肋骨,击碎他金色的身体,打折他的骨头,一只耳朵也差点被扯掉,但他继续讲着。最后,有人大喊一声:“退后,倒汽油!”
听了这话,暴徒们稍稍让开了些。摄像机凑过来,拍到了他的面孔和肩膀。火星来客对自己的兄弟们微微一笑,再一次用温和而清晰的声音说:“我爱你们。”一只粗心大意的蚱蜢呼呼地飞过来,降落到离他的面孔几寸远的草地上;迈克转过头去与它对视。他高兴地说了一句:“你是上帝。”然后便解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