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的表现完全符合朱巴尔对机械的期望,它出了毛病,只好回家检修。结果朱巴尔被抛在纽约市,离目的地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他发现,无论租什么交通工具都不如搭商务航班来得快。只好耽搁了好几个钟头,这期间跟陌生人关在一处,看立体电视打发时间。
他看到了一条插播的新闻,大主教肖特宣布,要对敌基督——也就是迈克——发动圣战;他还看见了礼拜堂的许多画面——被彻底摧毁了,实在想不通怎么还能有人逃出来。电视主持人奥古斯塔斯·格里夫斯对这一切深表震惊……但也没忘记指出,邻里间的纠纷嘛,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接着又含糊其辞地表示,他认为错的是那个所谓的火星来客。
最后,闷在一身冬装里的朱巴尔终于站在一个市属停机坪上。他发现棕楠树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像劣质鸡毛掸子。他耷拉下脸,望望远处的大海,暗想那不过是一大团脏兮兮、不稳定的物质而已,里面全是葡萄皮和人的排泄物。他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个戴制服帽的人走过来,“要出租车吗,先生?”
“呃,好。”他可以找家饭店,把媒体找来,弄个采访,这样人家就知道他在哪儿了。
“这边走,先生。”司机把他领到一辆破破烂烂的黄色出租车跟前。他跟在朱巴尔身后,把行李塞进车里。这时,他轻声说了句,“我献给你水。”
“什么?永离干渴。”
“你是上帝。”司机关上车门,坐进自己的隔间。
他们降落在一所海滨大酒店的侧楼顶上,那里有四个私人车位,酒店公用的停机坪在大楼的另一侧。司机把车设置为“回家”模式,让它自行离开,然后拎起朱巴尔的包,护送他进去。“从大厅没法上这儿来,这层楼的门厅里全是眼镜蛇。所以如果你要下去街上,一定记得找个人领路。找我或者随便什么人——我是蒂姆。”
“我是朱巴尔·哈肖。”
“我知道,朱巴尔兄弟。这边走,小心脚下。”他们来到一个极尽奢华的宽敞套房,走进一间带浴室的卧房。蒂姆道:“这是你的房间。”他放下朱巴尔的包,离开了。在一张桌上,朱巴尔发现了水、玻璃杯、冰块和白兰地——他最喜欢的牌子。他给自己调了一杯,呷上一口,随后满意地长叹一声,脱下厚厚的夹克。一个女人端着一盘三明治走了进来。在这地方,一般人都穿着短裤、小背心和围裙之类,与其说是为了遮羞,还不如说是为了展示。这一位的穿着打扮很不一样,朱巴尔于是推测对方是酒店女仆之类。但她却对他微微一笑,“开怀畅饮,永离干渴,我们的兄弟。”她放下托盘,去浴室里为他放水,之后又在浴室和卧房査看—番,“还需要别的什么吗,朱巴尔?”
“我?哦,不,一切都好。本·卡克斯顿在吗?”
“在。他说你肯定想先洗个澡,让自己舒服点儿。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跟任何人讲都行。或者让人去叫我。我是帕特。”
“噢!天使长弗斯特的一生。”
她露出两个酒窝,朱巴尔原本猜想她大概三十来岁,可这一笑让她突然年轻了许多。“是的。”
“我非常希望看看。我对宗教艺术很感兴趣。”
“现在?不,我灵悟到你想洗澡。除非你愿意我来帮帮忙?”
朱巴尔回忆起自己那位文身的日本朋友,她也曾这么提议过,许多次。可他现在只想洗去一身臭汗,换上夏天的衣服。“不了,谢谢你,帕特。但我真的想看,在你方便的时候。”
“随时欢迎。不必着急。”她离开朱巴尔的房间,动作很快,却―点也不匆忙。
浴缸里躺着挺舒服,但朱巴尔硬把自己拽了出来。他打开拉里收拾的行李,发现里面竟然没有休闲的夏装,于是不满地嘀咕起来。看来只好拿凉鞋、短裤和一件鲜艳的了恤将就凑合了。这身打扮让他活像只溅满油彩的鸸鹋,一双瘦巴巴、毛茸茸的腿显得格外突出。幸运的是,几十年前朱巴尔就不再为这些事儿操心了。眼下先这样就行,直到他需要上街……或者上庭为止。不知道这里的律师协会跟宾夕法尼亚的有没有互惠协议?
他找到了起居室,地方挺宽敞,不过和其他的酒店设施一样,缺少个人风格。有几个人正在看立体电视。除了在戏院里,朱巴尔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电视。其中一个抬头瞟了一眼,起身向他走过来,“嗨,朱巴尔。”
“嗨,本。情况如何?迈克还在牢里吗?”
“哦,不。我跟你通话之后没多久他就出来了。”
“初审的日子定了?”
本笑道:“不是那么回事,朱巴尔。他们没释放迈克,他自己逃了。”
朱巴尔恼怒不已,“蠢到家了。现在可好,要想赢这案子得花上八倍的力气。”
“朱巴尔,我告诉你不用担心。他们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死了,现在迈克又失踪了。所以,我们跟那里市政府的争执已经成为过去,没有关系了。我们会去别的地方。”
“他们会引渡他。”
“别怕。他们不会的。”
“唔……他在哪儿?我得跟他谈谈。”
“迈克的卧室跟你的只隔了两间房,但他正在闭缩冥想。他留了话给你,让你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如果你一定要见他,吉尔可以把他叫出来。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干。没必要着急。”
朱巴尔恨不能马上就跟迈克谈谈,再为了惹上这堆麻烦好好训他一顿。可是,打扰入定的迈克比打扰正口述故事的朱巴尔还要糟。那孩子“完满地灵悟”之后自然会结束自我催眠,否则就得重新回到催眠状态。这时候叫他就跟叫醒冬眠的熊一样毫无意义。
“好吧。但等他醒了我要见他。”
“当然。放轻松些,跑了这么远,你也该休息休息。”本把他拉到围在电视前的那堆人中间。
安妮抬起头来,“你好啊,老板。”她给他腾出块地方,“坐下。”
朱巴尔在她身边坐下。“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在这儿干吗?”
“和你干的一样——无所事事。朱巴尔,别发傻了。我们也属于这里,和你是一样的。可当时你心烦意乱,我们不想跟你争。轻松点儿吧,听听他们是怎么说咱们的。治安官刚刚宣布说,他要把我们这些娼妇全都赶出城去。”她微微一笑,“我还从来没被人赶走过呢。他们驱逐娼妇的时候让坐火车吗?我是不是得自己走路?”
“我不记得这方面有什么特别的礼仪。你们都来了?”
“对,不过别担心。拉里和我一年前就安排好了——有备无患嘛。没人在的时候,马林托克家的几个男孩子会帮咱们看家,他们知道炉子怎么用、开关在哪儿之类的;你就放心吧。
“呣!我开始觉得我自己不过是个寄宿的了。”
“是你要我们别拿家务事烦你的。话说回来,你不让咱们一块儿走真可惜了。我们比你早到了好几个钟头。你肯定是遇上了麻烦。”
“没错。安妮,这次回去以后,我一辈子都不准备再出门了……而且我还要拔掉电话线,再提把大锤子去找叽叽呱呱匣子。”
“好的,老板。”
“这次我是说真的。”他瞥了一眼那个奇大无比的叽叽呱呱匣子,“这些广告还有完没完?我的教女在哪儿?别告诉我你把她留给马林托克家的傻儿子了!”
“当然没有。她在这儿,还有个保姆呢,谢天谢地。”
“我要见她。”
“帕特会带你去的。我都被她烦死了,这一路她简直就是个小讨厌。帕特亲爱的!朱巴尔想去看阿比。”
文身女人正走过房间,不慌不忙,但速度飞快。她停下来道:“没问题,朱巴尔。我正好有空。这边走。”
“孩子们都在我房间里,”她对奋力追赶的朱巴尔解释说,“好让甜面包照看他们。”
看到帕特丽夏的助手时,朱巴尔不由微微有些吃惊。床上是条盘成一圈的大蟒蛇防线,一段蛇身把这个圈隔断,形成两个摇篮大小的巢,里面各垫一张婴儿毯,每张毯子里都是个宝宝。
他们刚进门,蛇保姆就探究似的抬起脑袋。帕特抚摩着她,“没事,亲爱的。朱巴尔爸爸想看看她们。摸摸她,让她灵悟你,下一次她就认得你了。”
朱巴尔最心爱的女朋友咯咯叫起来,还冲他蹬着小脚,他对她咕咕咯咯一阵,然后拍了拍大蟒。朱巴尔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蟒蛇。真没想到人工饲养的大蟒竟能长到这么长。甜面包交错的条纹颜色分明,尾巴的色彩更亮些,好不显眼。帕特这只一流的宠物让他不由有些嫉妒起来,没时间跟它交个朋友实在太遗憾了。
蟒蛇像只猫咪一样用脑袋蹭着他的手掌。帕特抱起阿比,“甜面包,你怎么不告诉我?如果宝宝需要我的帮助,她会立刻跟我讲。她能做的只是在她们想爬出去时把她们轻轻推回来。可她就是灵悟不了宝宝湿了就得换尿布——甜面包看不出那有什么不对的。阿比也一样。”
“我知道。我们都管她叫‘准点喷泉\'。另外那个小可爱是谁?”
“那是法蒂玛·米歇尔。我当你知道呢。”
“他们也在这儿?我还以为他们在贝鲁特!”
“啊,他们的确是从国外的什么地方来的。米丽安告诉过我,不过跟我说也是白说。我从没出过国。我灵悟所有地方都是一样的——人和人能有多大差别?那,想抱抱阿比盖尔吗?我得瞧瞧法蒂玛。”
朱巴尔抱起阿比,向她保证说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姑娘,然后又跟法蒂玛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两次他都是真心的,姑娘们也都相信他。自从哈丁总统执政到现在,这话朱巴尔已经说了无数回,每次都是真心实意,而且每次人家都信了。
他离开时心里恋恋不舍,还拍了拍甜面包,把那句话也对她说了一次。
他们正巧碰上了法蒂玛的妈妈。
“亲爱的老板!”她吻过他,又拍拍他的肚子,“看来他们没忘了喂你嘛。”
“偶尔罢了。我刚抱过你女儿。真是个小天使,米丽安。”
“挺不错的宝贝,对吗?我们准备把她卖到里约热内卢去。”
“我听说也门的市场更好些,不是吗?”
“酒鬼说那儿不行。一定得卖了她,好腾块地方。”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感觉到了没?酒鬼和我要造个男孩儿,没工夫应付女儿了。”
“米丽安,”帕特丽夏责备道,“可不能这么说话。”
“抱歉,帕特。我不会这么说你的孩子的。帕特姑妈是位淑女,但她灵悟到我不是。”
“我也灵悟到你不是,你这小坏蛋。不过如果法蒂玛要卖,无论其他人开什么价,我都出双倍。”
“找帕特姑妈去吧;我也只准偶尔过来瞅瞅法蒂玛呢。”
“肚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所以你或许还想自己留着她呢。我看看你的眼睛。呣……可能真是怀上了。”
“肯定是的。迈克特别仔细地灵悟过,而且还跟酒鬼说他造了个儿子。”
“迈克怎么能灵悟出那种事?我连你是不是真怀孕了都拿不准。”
“噢,她真怀孕了,朱巴尔。”
米丽安望着他,一脸宁静,“还那么疑神疑鬼的,老板?我们在贝鲁特的时候迈克就灵悟到了,那时候我们自己还拿不准成没成呢。迈克打了电话来。于是酒鬼通知大学说安息年到了,我们要休假。然后我们就来了。”
“来干吗?”
“工作。我丈夫活脱脱一个奴隶监工,老板,比你使唤我那阵还忙呢。”
“做什么?”
“他们在写火星语词典。”帕特告诉他。
“火英词典?肯定不容易。”
“噢,不!”米丽安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惊诧莫名,“那怎么可能!火星语词典只能用火星语。以前还从没人写过呢,火星人自己不需要这种东西。我只管记录;把他们干的打出来。迈克和酒鬼——主要是酒鬼——搞了个火星语语音表,八十一个字母。我们改造了一台IBM打字机,把上档键也利用起来。亲爱的老板,我被毁了,再也当不成秘书了;现在我已经习惯了火星打字法。今后你大喊一声‘速记’,我却什么也干不了,你还会一样爱我吗?做饭倒还没忘……而且人家说我还有些别的天赋。”
“别担心,我会用火星语口述的。”
“我灵悟你会的,等迈克和酒鬼搞定你之后。不是吗,帕特?”
“你说得对,我的兄弟。
他们回到起居室,本·卡克斯顿走过来,建议找个安静些的地方说话。他领着朱巴尔通过走廊,来到另一间起居室。“看来这层楼大部分都被你们占了。”
“全部。”本道,“四个豪华套间——部长套房、总统套房、皇家套房和业主小屋,全都打通,而且只能从我们自己的停机坪进来……当然还有一个门厅也可以出人,不过那儿不大安全。已经有人提醒过你了吧?”
“是的。”
“眼下我们还用不了多大地方……但再过些时候就难说了;断断续续地不停有人来。”
“本,你们怎么能藏得这么大摇大摆?酒店的人会走漏消息的。”
“酒店的人不会上来。你看,这家酒店的所有人是迈克。”
“要我说这就更糟了。”
“除非咱们勇猛果敢的警察局长连道格拉斯先生也买通了。迈克通过了四层伪装才买下它。再说,只要迈克下命令,道格拉斯从来不去打探原因。依我看,自从奧斯伯特·基尔加伦接手我的专栏,道格拉斯就不再恨我了。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想放弃对那笔财产的控制权。这家酒店记录在案的老板是我们一个秘密的第九级兄弟。现在老板占了这层楼避暑,经理不会来打听为什么——他非常喜欢自己这份工作。在这里藏身很不错,我们就待在这里,直到迈克灵悟我们该去哪儿为止。”
“听你这么说,迈克好像早预料到会有今天。”
“我敢说是的。两个星期以前,迈克就清空了巢仔们的巢——只除了米丽安和她的宝宝;这儿离不开米丽安。迈克把有孩子的父母送去了其他城市,我猜都是些他准备建礼拜堂的地方。等事情发生的时候,需要转移的只剩下我们一打人。不费吹灰之力。”
“可你们差点连命也没保住。东西全丢了吧?”
“唔,重要的东西都带出来了。酒鬼的语言磁带,米丽安用的改装打字机——连你那幅肖像也没落下。迈克还抓了些衣服和现金。”
朱巴尔有些怀疑:“你是说那些都是迈克干的?迈克当时不是还在牢里吗?”
“他的身体在牢里,蜷成一团闭缩起来。但他和我们在一起。你明白吗?”
“我没灵悟。”
“附体。大多数时间,他在吉尔的脑子里,就在我们身边。朱巴尔,我没法跟你解释;你得亲自去试试看。爆炸刚一发生,他就把我们转移到了这儿。之后他再回去抢救别的东西。”
朱巴尔皱起眉头。卡克斯顿不耐烦地说:“遥感传送嘛,有什么难灵悟的,朱巴尔?是你叫我睁开眼睛,看到奇迹时要承认它。我听了你的话,它们也发生了。只不过它们不是奇迹,就好像无线电不是奇迹一样。你灵悟无线电吗?或者立体电视?或者电脑?”
“我?不。”
“我也一样。可假如我愿意花时间、费功夫学习电子学的语言,我是能灵悟的;它并不是奇迹,只不过很复杂而已。一旦你学会语言,遥感传送也同样简单一难的是语言。”
“本,你能办到吗?”
“我?这可不是幼儿园的科目。名义上说,我是执事,这只是沾了‘初召’的光,我的实际进展大概只到第四级,才刚开始学习控制自己的身体。帕特是唯一一个经常用遥感传送的人……但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时迈克是不是在协助她。迈克说她有这个能力。但帕特这个人天真到奇怪的程度,她是个天才,却很谦卑,总觉得自己必须依赖迈克。其实没有必要。朱巴尔,我灵悟到一件事:我们并不真的需要迈克。火星来客本来可以是你。或者是我。迈克就好像第一个发现火的人。火一直都在。只要他告诉大家该怎么做,任何人都能用它……任何有足够理智、知道不让自己被烫伤的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灵悟一部分。”
“迈克就是我们的普罗米修斯——如此而已。迈克一直在强调这个。你是上帝,我是上帝,他是上帝,所有能灵悟的都是上帝。迈克和我们其他人是一样的。当然,他是一个卓越的人。要是换一个不那么高尚的人来传授火星人的知识,他说不定会把自己树成个无聊的神仙。迈克不屑于这种诱惑。普罗米修斯……仅此而已。”
朱巴尔慢吞吞地说:“把火种带给人类,普罗米修斯可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别以为迈克没有!他的代价是每天工作二十四个钟头,一个星期七天,就为了教我们怎样用火柴又不会烧着手。吉尔和帕特不许他这么干,逼他每个星期休息一晚,那是我来之前很久的事了。”卡克斯顿笑道,“但你别想阻止迈克。这地方到处是赌场,而且因为赌博在这儿是违法的,大多数地方都诈赌。于是迈克把他的休息时间拿来赌钱——拿来赢钱。他们袭击他,想杀了他,麻醉药、肌肉男,什么都试过。最后人人都知道了,他是这儿最走运的人……从而吸引了更多的人来到我们的礼拜堂。最后,他们不让他走进赌场的大门——真是打错了算盘。扑克粘成一团、发不出牌来,轮盘不肯转,骰子每回都出十二点。到头来,他们只好投降……让他赢上几千块,再请他另外换家场子。只要他们讲礼貌,迈克挺好说话的。”
卡克斯顿又补充道:“所以,反对我们的势力又多了一个。不止是弗斯特教徒和其他教派,还有赌博集团和城市的政治机器。依我看,纵火的是行家,弗斯特的打手恐怕并没插手。”
他们说话时候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聚聚散散,带给朱巴尔一种特别不同寻常的感觉:这些人既不慌不忙、从容自如,又迸发出动态的张力。没人激动、没人匆忙……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有自己的目的,就连那些显然没有事先安排的举止——比如相遇时的亲吻或问候——也不例外。在朱巴尔看来,每个动作仿佛都由编舞预先设计过似的。—种安详宁静却又不断递增的张力——或许说“期待”更合适些;这些人一点没有那种神经兮兮的紧张。它让朱巴尔联想到某些东西。是手术吗?就像一位高明的外科大夫,没有嘈杂,没有无谓的动作。
他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人类刚开始载人航天探险,当时用的还是化学驱动的火箭,他曾在一所小木屋里观看过倒计时的实况转播。回想起来,那期间也有类似的低语,有放松随意、千头万绪却又协调一致的行动,还有同样兴高采烈、不断升高的期待。他们在“等待完满”,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他们等的是什么?为什么会高兴成这样?他们的礼拜堂、他们建造的一切都被毁了……而这些人却活像圣诞节前夜的孩子。
本第一次去巢里时,众人的裸体风俗曾让他心神不宁;可朱巴尔刚到酒店就发现,尽管没有外人,但大家似乎都穿着衣服。等终于看见有人裸体的时候,他甚至压根儿没发觉有什么古怪;这里仿佛一个亲密的家庭,他沉浸在这种氛围里,穿衣与否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
最先让他注意到衣服问题的不是裸露的皮肉,而是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浓密、如此美丽的头发。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年轻女人,她走进来,跟一个人说了几句,给本一个飞吻,严肃地瞟了朱巴尔一眼,然后就出去了。朱巴尔用目光追随她,欣赏着午夜的翅膀在空中飘舞。等她消失不见朱巴尔才意识到,除了那头女皇般荣光的秀发,她浑身未着寸缕……随后又发觉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穿着的兄弟。
本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那是露丝,”他说,“新的高阶祭司。她和她丈夫本来在这个国家的另一头,我想是筹备开设教会的分部。他们回来真是太好了。这么看来,很可能整个家族都会回家了。”
“多美的头发。真希望她多留一会儿。”
“你干吗不叫她过来呢?”
“什么?”
“我敢说,露丝是为了瞅你一眼才进来的——他们肯定刚刚才到。你没发现吗?大家几乎都没怎么往咱们这边来?”
“唔……没错。”朱巴尔原本时刻准备着避开不恰当的亲密举动——却发现自己一脚踩了个空。人家待他很热情,但那更像是猫咪的礼貌,而不是过分亲热的小狗。
“你上这儿来,大伙儿全都感兴趣极了,而且都巴不得早点儿见到你……可又对你望而生畏。”
“我?”
“噢,我去年夏天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是个神话,不太真实,有些夸张。迈克告诉他们说,在他认识的所有人类里面,只有你不用学习火星语就能‘完满地灵悟’。大多数人都觉得你能像迈克那样轻而易举地读懂别人的心思。”
“一派胡言!我想你已经纠正过这些鬼话了吧?”
“我有什么资格毁掉一个传奇?说不定你真是他们想的那样呢,反正你自己是不会承认的。他们有点儿怕你——你拿婴儿当早饭,吼一声地动山摇。只要你开口,谁都会乐意过来……但他们不会硬缠着你。你说话的时候,就连迈克也要立正站好洗耳恭听,这谁都知道。”
朱巴尔用一个火爆的字眼打发了本的胡说八道。“当然,”本表示同意,“迈克也有自己的盲点。我告诉过你他也是人类。可你已经是守护神了——而且休想逃掉。”
“啊……那边有个我认识的人,刚进来。吉尔!吉尔!这儿,亲爱的!”
那女人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我是道恩。不过谢谢你。”她走了过来,朱巴尔原以为她要吻自己。可她却单膝跪下,在他的一只手上印下一吻,“朱巴尔父亲,欢迎,我们深深地灵悟你。”
朱巴尔猛地抽回手,“唔,看在老天的份上,孩子!起来坐下。分享水。”
“是,朱巴尔父亲。”
“呃?叫我朱巴尔——还有,把话传出去,我不喜欢被当成麻风病人。我是在自己的家里——至少我希望如此。”
“你说得没错……朱巴尔。”
“所以我期望大家叫我朱巴尔,待我像个水兄弟——不多也不少。第一个对我恭恭敬敬的人放学以后留下!灵悟了?”
“是,朱巴尔,”她说,“我已经告诉他们了。”
“呃?”
“道恩的意思是,”本解释道,“她已经告诉了帕特——我猜是帕特——而帕特又告诉了所有能听到的人——所有能用心灵之耳倾听的人,而他们会把话传给我这种还有些聋的兄弟。”
“没错,”道恩说,“只不过我告诉的是吉尔。帕特出去了,迈克尔需要些什么东西。朱巴尔,你看过电视了吗?可真让人激动啊。”
“什么?没有。”
“你是说越狱的事吗,道恩?”
“是的,本。”
“我们还没说到那儿呢。朱巴尔,迈克不止是冲破监狱回家而已,他还留下了不少奇迹,好让他们琢磨琢磨。他离开的时候,县监狱的栅栏和铁门全都消失了……附近州监狱里也一样。他还解除了所有警察的武装。一部分是为了让他们忙活一阵子,一部分是因为迈克打心眼儿里鄙视囚禁别人。无论是什么人,无论为了什么理由。他从中灵悟到很大的错误。”
“像他的作风。”朱巴尔表示同意,“迈克很温和。任何人被囚禁起来,都会害他伤心的。我同意。”
本摇摇头,“迈克并不温和,朱巴尔,杀人对他根本无所谓。但他是终极的无政府主义者。囚禁他人是错误的。自我的自由——还有自我绝对的个人责任。你是上帝。”
“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矛盾。有时杀人是必须的——而监禁他却是在破坏他的完整性——同时也破坏了你自己的完整性。”
本望着他,“迈克说得没错。你的确完满地灵悟了——按照迈克的方式灵悟了。我还不太……我还在学习。”他转过头去,“他们有什么反应,道恩?”
她咯咯地笑了,“活像有人捅了马蜂窝。市长口吐白沫,不停呼吁州政府和联邦政府派兵增援——他们还真派了。好多运兵车正在降落。可那些人刚一下车,迈克就扒光了他们——不止是武器,连鞋子都没剩下。等车子一下空,车也就没了。”
本说:“我灵悟他会一直闭缩起来,直到他们罢手为止。要应付那么多细节,恐怕他得无限延展时间感才行。”
道恩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这么想,本。要换了我,肯定会这样,即使只对付十分之一。但据我灵悟,就算要迈克同时再干些别的,比如头下脚上骑单车,他也一样没问题。”
“呣……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自己还处在捏泥巴玩儿的低幼阶段。”本站起来,“有时候,你们这些奇迹制造者真让我有些头疼,小甜心。我要去瞧会儿电视,”他吻了吻她,“你来款待朱巴尔老爹吧;他喜欢小姑娘。”卡克斯顿迈开步子,一包香烟尾随而去,把自己放进他的口袋里。
朱巴尔问道恩:“是你干的吗,还是本?”
“本。他老忘了带上烟;在巢里的时候它们到处追着他跑。”
“呣……他捏的这块泥巴可真不小啊。”
“本的进步其实可快了,只不过他自己不肯承认而已。他是个非常神圣的人。”
“唔。道恩,你就是我在弗斯特礼拜堂见过的那个道恩,对吧?”
“喔,你还记得!”瞧她的表情,就好像朱巴尔刚递给她块棒棒糖似的。”
“当然。不过你变了,看上去更美了许多。”
“那是因为我的确更美了。”她简简单单地回答道,“你刚才把我当成了吉尔。她也更美了。”
“那孩子在哪儿?我本来以为立即就能见到她呢。”
“她在工作。”道恩顿了顿,“不过我已经跟她说了,她就来。”她又顿了顿,“我得去替她。容我先走一步。”
“去吧,孩子。”
道恩站起身,几乎同时,马哈迈德博士一屁股坐了下来。
朱巴尔酸溜溜地打量着他,“你们要是懂得一丁点儿礼貌,就该提前告诉我你们来了。结果呢,我只好通过一条蛇会见自己的教女。”
“哦,朱巴尔,你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
“先生,当一个人——” 一双手蒙上他的眼睛,打断了他的高谈阔论。一个声音问:“猜猜我是谁?”
“堕落天使?”
“再猜。”
“麦克白夫人?”
“有进步。再猜一回,最后一次机会。”
“吉尔,别闹了。来我旁边坐下。”
“好的,父亲。”她听话地坐了下来。
“还有,除了在家里,不准喊我‘父亲’。先生,刚才我正说,当一个人到我这把岁数时,他不得不匆匆忙忙。每次日出都是珍宝……因为接下来的日落或许永远不会出现了。”
马哈迈德微笑道:“朱巴尔,你是不是觉得要是自己咽了气,地球就不转了?”
“这毫无疑问,先生——从我的观点看。”米丽安悄悄走过来,像吉尔一样在朱巴尔身边坐下;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你看,我一点不怀念你这张难看的脸……我从前的秘书虽然长相比你还强点儿,我也一样并没什么留恋——”
米丽安低声道:“老板,你是想念肚皮被踢上一脚的感觉吧?本人绝对美丽非凡,这是权威观点——”
“安静——尽管如此,新的教女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就因为你们没能寄张明信片,我差点儿当面错过了法蒂玛·米歇尔。真要那样,我做鬼也要回来缠着你们。”
“真要那样,”米丽安指出,“你来缠我们的时候正好可以见到法蒂玛……看她边吃胡萝卜边往头发上抹。肯定很恶心。”
“我那不过是个隐喻。”
“我的可不是。她是个脏兮兮的贪吃鬼。”
“老板,”吉尔轻声问,“为什么你要用隐喻?”
“什么?因为我觉得‘鬼’不是一个我所需要的概念,它只能出现在比喻里。”
“鬼这个概念不止于此。”吉尔坚持说。
“唔,也许吧。但我更喜欢跟活生生的小宝宝见面,要是我自己也活蹦乱跳就更妙了。”
哈迈德博士道:“我刚才正想说这个,朱巴尔。你离死还早呢。迈克灵悟过你。他说你还有许多年好活。”
朱巴尔摇摇头,“我早就给自己定了最后期限,是个三位数。”
“哪三个数字,老板?”米丽安一脸天真地问,“玛士撒拉用的那三个吗?”
他摇晃了她一下,“别那么无耻!”
“酒鬼说女人应该无耻,但不该让人听见。”
“你丈夫说得对。我的钟第一次走到三位数的那天我就解体,要么火星风格,要么用我自己的笨法子。你们别想夺走它。下场之后的淋浴才是比赛中最好的部分。”
“我灵悟你说得对,朱巴尔。”吉尔缓缓地说,“我是指淋浴的那部分。不过短期之内可别指望。你的完满尚未到来。亚历上个星期才推算过你的天宫图。”
“天宫图?噢,我的上帝!这个‘亚历\'是谁?她怎么敢!带她来见我!老天在上,我要把她交到职业促进办公室去,给她另找个营生。”
“恐怕不行,朱巴尔,”马哈迈德插进话来,“她在为我们编词典呢。至于她是谁嘛,她是亚历山德拉·韦桑特夫人。”
朱巴尔眼睛一亮:“贝基?她也在这座疯人院里?”
“没错,贝基。我们这儿还有一个贝基,所以大家都叫她‘亚历’。别嘲笑她的天宫图,朱巴尔;她有天眼。”
“哦,胡说八道,酒鬼。占星术是骗人的把戏,你心里清楚。”
“哦,当然。亚历自己也知道,而且大多数占星术士都是蠢头蠢脑的骗子。但亚历现在比过去还要热衷占星,她用上了火星人的算法和天文学——比我们的完满得多。那是她灵悟的手段。其实,无论是一池水、一个水晶球还是一只鸡的内脏,用什么东西都行。媒介无关紧要。是迈克建议她继续使用自己熟悉的符号。关键在于:她有天眼。”
“你那‘天眼’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酒鬼?”
“能在更大范围内灵悟宇宙,而不仅仅限于自己身边的一小片,这就是天眼。迈克也有,但那是通过在火星的多年修行;亚历是半个行家,只是没受过训练。她使用的是占星术这类毫无意义的符号,但这没有关系。念珠也一样没有意义——我说的是穆斯林念珠,我不会批评我们的竞争对手。”马哈迈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拿在手里数起来,“假如打牌时转转帽子能让你的手风顺起来,那转帽子就有用。帽子本身的确没有魔力,但这无所谓。”
朱巴尔看着对方手里的伊斯兰装备,冒险提了个问题,“你还是信徒?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皈依了迈克的教会呢。”
马哈迈德把念珠放好,“两者我都做了。”
“什么?酒鬼,这二者是矛盾的。”
“只在表面上。你可以说米丽安皈依了我的宗教,我也皈依了她的。可是,朱巴尔我亲爱的兄弟,我仍然是神的奴仆,顺从他的意志……可同时我也可以说:‘你是上帝,我是上帝,所有灵悟的都是上帝。’先知从没说过自己是世上最后一位先知,也从没宣称自己已经讲完了所有该讲的话。顺从神的意志不是当个机器人,无法选择,也就无法犯罪。我,以及每一个人,我们都在塑造宇宙,并且对自己塑造宇宙的方式负有绝对的责任——顺从可以包括,而且的确包括这一点。是进入天国的乐园,还是开始破坏和毁灭,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的行为。”他微微一笑,“容我借用一句《圣经》里的话,‘在神凡事都能\'。但有一点却不可能:神无法逃避自己,他必须永远顺从他自己的意志。伊斯兰教将永世长存,它无法逃避自己的责任。上帝无法逃避,同样的责任属于他——属于我……属于你……也属于迈克。”
朱巴尔长叹一声:“酒鬼,提起神学我就浑身不舒服。贝基在哪儿?二十来年里,我只见过她一次,太久了。”
“你会见到她的。但现在她没法停下来,她在录音。是这样的,我每天都坚持跟迈克进行精神联系——只是一小会儿,不过感觉上就像整整工作八个钟头一样。过后我会立刻把他倒给我的东西口述出来,录到磁带上,由其他受过火星语语音训练的人把磁带上的内容誊写下来。米丽安用一台特殊的打字机把这些手稿打出来,之后我或者迈克——最好是迈克,但他的时间太紧——再校正这份原本拷贝。
“不过,现在迈克灵悟到他要送我和米丽安去别处完成这项工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灵悟到我们会灵悟这样一个需要。所以迈克忙着让人录下成年累月的磁带,好让我把它们带走,改写成语音符号。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成堆的演讲录音,全是迈克用火星语讲的。词典写好之后,这些录音资料也必须整理。”
“迈克这么忙,却还是改变了工作方法,所以我不得不假定米丽安和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有八间配录音机的卧室,能胜任的人有帕特、吉尔、我自己、米丽安、你的朋友亚历,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些人轮流进去。迈克让我们入定,然后把语言——定义、习语、概念——一股脑儿地倒进我们脑子里,那一小会儿就像好几个钟头一样漫长……之后我们趁着新鲜立刻把它们口述出来。但这活儿不是谁都能干的。你必须发音清晰,还要能把一段段入定的时间连接起来,再把结果吐出来。就拿萨姆来说吧,他什么都好,就是口音不行——他竟然能用一口布鲁克斯腔讲火星语,天晓得怎么会有那种本事。所以我们没法用他,不然到时候纠错太费功夫。亚历现在干的就是这个,口述录音。完全记忆需要保持半入定状态,要是被打断,还没录下来的东西就全没了。”
“我灵悟了。”朱巴尔道,“但贝基·韦桑特竟然当上了火星语专家,这画面一时还有点儿难适应。话说回来,她的确是娱乐圈里最棒的读心师,能把呆子吓得灵魂出窍。酒鬼,你们要真想找个清静地方录磁带,干吗不回家来呢?新盖的侧楼里地方多着呢。”
“或许我们会的。耐心等待。”
“甜心,”米丽安热切地说,“这主意我肯定会喜欢的——假如迈克把我们撵出巢去的话。”
“你是说,假如我们灵悟到应该离巢。”
“一个意思。”
“你说得对,我最亲爱的。不过这里究竟什么时候开饭呢?我有种特别非火星的紧迫感。巢里的招待可比这儿好多了。”
“心肝儿,帕特不但要帮你弄那本可恶的老词典,还要保证大家都舒舒服服的,再加上为迈克跑腿。你还指望自己肚子一饿她就把吃的端上桌?朱巴尔,酒鬼永远也当不了祭司——他是肚皮的奴隶。”
“唔,我也一样。”
“你们这些姑娘也该去帮帮帕特。”她丈夫又说。
“多么赤裸裸的暗示。其实你心里淸楚得很:只要是她肯让别人干的活儿,我们早就干了,再说托尼几乎不让任何人进他的厨房。”她站起来,“来吧,朱巴尔,咱们去瞧瞧煮了些什么。要是你去参观厨房,托尼保准高兴。”
朱巴尔跟她去见了托尼,对方耷拉着脸,可一认出米丽安身边的人便马上喜形于色,自豪地炫耀起自己的工作间来——整个过程始终伴随着谩骂:那些放火烧巢的大混蛋,竟然毁掉了“他的”厨房!在此期间,一把勺子自力更生,继续搅动一盆意大利面的调味普。
不久之后,大家围着一张长桌用餐。朱巴尔拒绝坐首席,只随便找了个位置。帕特坐在桌子末尾,首席的椅子一直空着……可朱巴尔总有种感觉,好像火星来客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每个人都能瞧见,只除了他自己。他使劲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
朱巴尔对面是纳尔逊大夫。
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吃惊。说真的,要是纳尔逊大夫不在他才会觉得奇怪呢。他朝对方点点头,“嗨,斯温。”
“嗨,医生。分享水。”
“永离干渴。你是什么职务?队医?”
纳尔逊摇摇头,“学医的学生。”
“啊。学到些什么没有?”
“我认识到医学是不必要的。”
“这我也能告诉你,可惜你没问。见过范吗?”
“快到了,要么今晚,要么明早。他的船今天刚降落。”
“他总来这儿?”
“范上的是函授班。能花在这儿的时间不多。”
“能见到他可太好了。我整整一年都没瞧见那家伙。”之后,纳尔逊同自己右手边的朵卡丝说话,朱巴尔也跟坐在自己右边的男人聊起来。在饭桌上,他又一次注意到了那种兴奋的期待,比先前更强烈了。他全然摸不着头脑。明明只是一次亲密、放松的家庭晚宴,不是吗?有一次,一杯水在桌上传递,传到朱巴尔手里时,他抿了一口,又把它递给了自己左边的姑娘。那姑娘一双圆圆的眼睛,对他又敬又畏,整晚都没敢跟他聊上一句。朱巴尔道:“我献给你水。”
她奋力挤出一句:“我谢谢你的水,朱巴尔父——朱巴尔。”之后他再也没能从她那儿听到半个字。玻璃杯绕桌一圈,来到首席那张空着的椅子前,里头还剩半寸高的水。杯子升起来,杯口向下倾斜,水消失了;空杯子又把自己放回到桌布上。朱巴尔确信自己刚参加了一次核心神庙的“水分享”仪式……很可能还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他原本以为他的欢迎会还有场酒神狂欢呢。是因为他们身处陌生的环境吗?或者是他的私我作祟,让他对情况作出了误判?
又或者是为了照顾他,才把那个部分省掉了?
这个理论似乎最为合理——而且让他恼怒。他告诉自己,这正合他的心意,免得还要想方设法去拒绝那些他根本不想接受的邀请。再说了,无论多大岁数,他都不会喜欢那种调调儿,不合他的口味。
但他还是恼怒不已。该死的!“谁也别提溜冰的事儿,那样不礼貌。爷爷年纪大了,身子骨又弱。希尔达,你来提议玩多米诺,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响应——爷爷喜欢多米诺。要溜冰咱们另找时间。行吗,孩子们?”
朱巴尔恨这个想法——他几乎宁愿溜冰,即使摔破屁股也在所不惜。
他开始跟右手边的男人聊天,好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对方的名字是萨姆。
“这次的挫折只是表面上的。”萨姆安慰他说,“蛋已经准备好孵化了,现在我们就要开始扩张。当然啰,遇上麻烦是免不了的。所有的社会都一样,不会听凭别人挑战自己的基本准则。而我们却要挑战一切,从财产的神圣性到婚姻的神圣性。一切。”
“财产?”
“如今的这种财产观念。迄今为止,迈克只是刮了几个使诈的赌徒。可想想看,要是出现成千上万,甚至百万千万有迈克这种本领的人呢?银行的保险柜再也没法阻止他们。如果没有自律的约束,他们完全可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那时候又怎么办?没错,自律的约束比任何法律更加强大,问题是任何银行家都无法灵悟这一点,除非他自己走过荆棘丛生的道路,达到自律……但那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银行家了。假如先觉者知道股票的走势,股市会怎么样?”
“你知道?”
萨姆摇摇头,“没兴趣。不过那边的索尔——另外那个犹太人,我的表兄弟——他和亚历一起灵悟过。迈克尔要他们谨慎行事,不能下大注,而且他们还用了一打的假户头。但关键在于,任何修行过的兄弟,只要是跟没有觉醒的人竞争,任何财产都是手到擒来:房地产、股市、赛马、赌博,随你挑。不,金钱和财产不会消失——迈克尔说这两个观念都很有用——但它们会被翻个底朝天,大家都得学习新的法则(就像我们一样,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否则就毫无指望,只能被别人远远抛在后头。要是从地球到月球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变成了遥感传送,环月公司会怎么样?”
“我该买吗,还是卖?”
“问索尔吧。他或许会利用现存的公司,或许会让它破产。也可能一两个世纪之内都不去动它。但到头来,任何行业都跑不掉。孩子会比老师知道的更多,老师该怎么管教孩子?大家都健健康康的,医生又该怎么办?服装产业呢?衣服不再是必不可少的,女人对穿着打扮也没那么热衷了(但永远都不会完全失去兴趣)——而且就算你光着屁股也没人在乎。等到人们可以命令野草不要生长、收割的时候不再需要万国农机公司,所谓的‘农业问题’又会变成什么样?修行将改变一切,任何东西。咱们随便举个能同时撼动婚姻——如今这种形式的婚姻——和财产的例子吧。朱巴尔,你知道这个国家每年要在避孕药物和器械上花多少钱吗?”
“知道个大概,萨姆。光在口服避孕药上就得花个十亿左右……不止一半都用在了无用的专利配方上。”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搞医学的。”
“只是顺便搞搞。”
“假如女人仅仅在自愿的情况下才会怀孕,在她对疾病免疫、只需要关心亲人是不是赞成的情况下怀孕……假如她的心理取向改变,全心全意地渴望交合,其程度连克利奥帕特拉也相形见绌——而同时只要她灵悟到有这个必要,任何企图强暴她的男人眨眼间就会送了命,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到那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假如女人摆脱了负罪感和恐惧,同时再没有人能伤害她们呢?见鬼,制药业不过是个极小的例子,还有多少行业、法律、制度、态度、偏见和诸如此类的蠢事会一去不复返?”
“我没能完满地灵悟,”朱巴尔承认,“我个人对这个问题并不十分感兴趣。”
“但有一个制度不会受到伤害。婚姻。”
“当真?”
“千真万确。婚姻会被净化、加固,让人可以忍受。忍受?让人如痴如醉!看见那个一头黑色长发的女人了吗?”
“嗯。它的美让我心旷神怡。”
“她知道它很美,自从我们加入教会以来,又长了一英尺半。那是我妻子。仅仅一年多以前,我们在一起时还像两只坏脾气的狗。她妒忌……我则对她不闻不问。厌倦。见鬼,我们都厌倦了,只不过为了孩子才没分开——还有她的占有欲;我心里明白,不闹出丑闻来她是不会放我走的……至于我,我都这把年纪了,也没有精力再组成一个新家庭。所以我就时不时地瞅准了机会偷点儿腥——教授遇到的诱惑很多,可想掩人耳目却不容易。露丝只好默默地把苦水往肚里咽。当然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沉默。后来我们加入了教会。”萨姆高高兴兴地咧嘴一笑,“我又爱上了我妻子。头号女朋友!”
萨姆这话是对朱巴尔一个人说的,他的声音应该被周围的嗡嗡声盖住了,再说他妻子的座位也离他们很远。可她却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他太夸张了,朱巴尔。我大概排第六号。”
她丈夫喊道:“别钻进我脑子里,美人!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把你的注意力都放在拉里身上吧。”说着,他随手扔了个硬面包卷过去。
露丝让它停在途中,接着又把它推了回来,“拉里想要的注意力我都给了……或许待会儿还会增加些。朱巴尔,那畜生没让我说完。第六位棒极了!我们加人之前,他的名单上根本没有我。整整二十年,我在他心里从来没排到这么前头。”
“关键在于,”萨姆说,“现在我们是伙伴了,比在外边的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这靠的是训练,与接受同样训练的人一起达到分享和增长亲近的顶点。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最后都会建立两两配对的伙伴关系,通常都是跟法律上的原配。也可能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调整的时候不会有悲伤,‘离婚\'的那一对之间还会产生更温暖、更和谐的关系,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没有损失,全是收获。嘿,配对的甚至不一定是一男一女。比如道恩和吉尔——她们一起工作的默契劲儿就跟一对杂技演员似的。”
“呣……我本来当她们都是迈克的妻子呢。”
“如果说她们是迈克的妻子,那她们也同样是我们所有人的妻子。迈克自己也和我们一样。但他一直那么忙,至多只能保证让大家都分享到他,除此之外就没工夫了。”萨姆又补充道,“假如真有谁称得上迈克的妻子,那就是帕特,尽管她也忙得很。他们的关系精神多过肉体。说到床笫之事嘛,迈克和帕特都吃了不少亏。”
帕特离他们比露丝还远,可她抬起头来说道:“萨姆亲爱的,我并不觉得自己吃了亏。”
“什么?”萨姆苦着脸说,“这个教会只有一个毛病——男人简直一点隐私也没有!”
这话给他招来了女性兄弟的围攻。他连手也没动就把飞来的炮弹——扔了回去……直到一盘意大利面结结实实扣到他的脸上。朱巴尔注意到,这场战斗的始作俑者是朵卡丝。
有那么几秒钟,萨姆活像车祸的受害者。但他的脸马上变得干干净净,连溅到朱巴尔汗衫上的酱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别再给她吃的,托尼。她浪费食物;让她饿着。”
“厨房里还多的是。”托尼回答道,“萨姆,你配意大利面还真好看。味道不错吧?”朵卡丝的盘子飘了出去,又装了一满盘回来。
“棒极了,”萨姆赞道,“有些砸到嘴上,被我抢救出来了。是什么做的?或许我不该问?”
“警察臊子。”
没人发笑。朱巴尔琢磨着这笑话究竟是不是笑话。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兄弟们时常微笑,却很少笑出声来。当然,拿警察做菜应该是不错的。只不过这酱用的不可能是那些猪猡的人肉臊子,否则味道该像猪肉,这面却有股牛肉味儿。
他换了个话题。“我最喜欢这个宗教的地方就在于——”
“‘宗教’?”
“好吧,就说教会吧。”
“没错,”萨姆表示同意,“它实现了教会的一切功能,它的准神学与许多真正的宗教旗鼓相当。所以我才会一头扎了进来,因为我曾经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现在,我成了高阶祭司,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了。”
“你似乎说过你是犹太人?”
“祖祖辈辈都是拉比,所以我才成了无神论者。瞧瞧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不过索尔和我妻子露丝才是宗教意义上的犹太人。跟索尔谈谈,你会发现那并不是障碍。至于露丝,一旦突破了瓶颈,她进步的速度大大超过了我;我成为祭司的时间比她晚多了。不过她是那种很灵性的人,能用性腺考虑问题。我嘛就比较麻烦,我得用两只耳朵之间那块地方。”
“修行,”朱巴尔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接着说道,“我喜欢的就是这个。我小时候人家教我信一个宗教,它根本不要求任何人知道任何东西。只要忏悔、得救,于是你就踏踏实实地躺进了耶稣怀里。一个人可能蠢得连羊都不会数……可仅仅因为他‘皈依’了,就放心大胆地当定了上帝的选民,保证能享受永福。他甚至可能没学过《圣经》,更没必要知道别的东西。据我灵悟,这个教会不接受这种‘皈依\'——”
“你灵悟得没错。”
“—个人必须一开始就乐于学习,加上持久、艰苦的努力。我灵悟这样做是有益的。”
“不止是有益,”萨姆表示赞同,“而是不可或缺。缺少语言就无法思考那些概念,修行带给我们许许多多益处——从怎样和平共处到怎样取悦你的妻子,而修行来源于概念性的逻辑……理解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是如何运转的——并且采取相应的行动。快乐只是顺应人性行事而已……但英文中的词语不过是些空洞的同义反复。在火星语里,词语却构成一整套操作细则。我跟你说过吗,我来这里之前得了癌症?”
“什么?没有。”
“当时自己都不知道。迈克尔灵悟了,送我出去做X光之类的,好让我能确信。后来我们一起解决了它。‘信仰\'疗法。一个‘奇迹\'。医院管它叫‘自发康复’,我灵悟这意味着‘我好了’。”
朱巴尔点点头,“这是专业上的含糊其辞。有些癌症的确会自己消失,我们从不知道原因。”
“我知道为什么我的癌症消失了。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再加上迈克帮忙,我修复了身体的损伤。现在我不需要帮助也能办到了。想感觉一颗停跳的心脏吗?”
“谢谢。我在迈克身上已经观察过了。要是你说的那个真是什么‘信仰疗法’,我尊敬的同事纳尔逊医生就不会来这里了。我灵悟那是自主控制。”
“抱歉。我们都知道你能灵悟。”
“呣……我不能管迈克叫骗子,他不是。可在对我的问题上,他确实带了些偏见。”
萨姆摇摇头,“整个晚餐期间我都在跟你交谈。尽管迈克说了那些话,我还是想亲自确认。你灵悟了。要是你肯费神去学火星语,真不知道你还能揭示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是个老头子,已经没什么可贡献的了。”
“我持保留意见。所有初召者都必须解决语言的问题,否则就无法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就连你留在身边的那三个也有特别强化的辅导,他们过来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来这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人定的状态。所有人,除了你……而你并不需要它。除非你想不用毛巾就从脸上抹掉意大利面,但我灵悟你对这个并没什么兴趣。”
“只喜欢看别人这么干。”
大多数人已经离开了餐桌。愿走就走,不必顾虑什么礼节。露丝过来站在他们身边,“你们俩准备在这儿坐一整晚吗?也许该把你们和盘子一起挪出去?”
“我是个妻管严。来吧,朱巴尔。”萨姆起身吻了吻自己的妻子。
他们在有立体电视的房间停下来。“有新消息吗?”萨姆问。
一个人回答道:“县检察官一直在唠叨,说今天的天灾人祸都是我们搞的鬼……咱们究竟怎么弄的他当然是一头雾水,不过这个他倒一点没提起。”
“可怜的家伙。一口咬上了条木头腿,牙正疼呢。”他们找了个安静些的房间,萨姆道,“我说过,这些麻烦是意料之中的——而且情况会越来越糟,直到我们控制了足够的公众舆论、被社会容忍为止。但迈克并不着急。我们关闭了寰宇教,确实已经关闭了。我们换个地方,建立‘唯一信仰宗’——然后又被踢出局。于是我们就到别的地方建立‘大金字塔神殿’——又胖又蠢的女人会蜂拥而至,最后有些人会变得既不胖也不蠢——直到那地方的医学会、律师协会、报纸和政客都冲咱们汪汪叫。哈,到那时,我们就再换个地方,成立‘浸礼兄弟会\'。每一次都会赢得一些中坚分子,他们会达到自律,再不受外界伤害。这一切两年前才起步,当时迈克自己都缺乏信心,只有三个没受过训练的女祭司协助。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坚固的巢……还有一批程度很高的信徒,今后可以随时跟他们联系。有一天我们会足够强大,再没人能迫害我们。”
“嗯,”朱巴尔赞同道,“耶稣只靠十二个门徒就搞出了好大的动静。”
萨姆高兴地咧开嘴,“而且是个犹太小伙子。谢谢你提到他。他是我们一族里最成功的故事——虽说许多人从不谈起他,其实我们一个个心里清楚着呢。他是个行了好事的犹太小伙子,我为他骄傲。请注意,耶稣从没企图在星期三之前把事情全部干完。他创立了一个健全的组织,然后让它慢慢成长。迈克也很耐心。耐心在修行中的分量太大了,它已经不再是耐心了,每个人都会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这么做。永远不要匆忙。”
“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个合理的态度。”
“它不是态度,是修行之功。朱巴尔,我灵悟到你累了。你想变得不累吗?或者你宁愿上床睡觉?要是你不去睡觉,我们的兄弟们会整晚跟你交谈。你知道,我们是不怎么睡的。”
朱巴尔打个哈欠,“我想不慌不忙地泡个热水澡,然后睡上八个钟头。明天再跟我们的兄弟聊天吧……明天,还有其他日子。”
“还有其他许多日子。”
朱巴尔找到自己的房间,帕特立刻出现了,帮他放热水,没动手就铺好了床,接着把瓶子杯子放在他床边,又为他调好一杯酒,放到浴缸旁的架子上。朱巴尔没有催她;她是来展示文身的。朱巴尔十分了解文身综合症,如果他不要求细细查看一番,帕特会觉得很委屈。
他脱下衣服,并没有感到本在类似场合所经历的那种慌乱。上一次让人看见自己的裸体已经是好多年之前了,但朱巴尔发现他仍然能够无动于衷,心底不禁涌起一种带着一丝自嘲的骄傲。
帕特对这些更是毫不介意;她先摸了摸水温是否合适,接着让到一边,让朱巴尔踏进浴缸里。
之后她留下来,告诉他每一幅图表达的是什么,还有应该以怎样的顺序观看。
朱巴尔的景仰和恭维恰到好处,完全是以一个艺术批评家的身份在说话,不带一点个人感情。他暗地里承认,在所有用一根针所展现的艺术中,这他妈的确实是最上乘的。他的日本朋友比起帕特来,其差别有如一块廉价垫子之于最精美的博卡拉公主地毯。
“它们一直在改变,细微的改变。”帕特告诉他,“就拿这边圣人诞生的场景来说吧,背后那堵墙开始有了些弧线……床也变得像是医院的桌子。我敢说乔治是不会介意的。自从他上了天堂,从没有一根针碰过我的身子……如果这些改变都是奇迹,我敢保证他肯定也插了一手。”
朱巴尔的结论是,帕特有些疯疯癫癫,但却是个好人……反正他也更喜欢有点儿疯的人;那些“地上的盐”实在让他觉得无趣。不过,他悄悄更正道,疯得并不厉害。帕特把他脱下来的衣服都赶进了衣柜,连一根手指都没碰过它们。或许谁都能从这个修行中获益,并不一定要神志清楚,反正谁也不知道所谓的神志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帕特大概就是个明证;迈克那孩子似乎什么人都能教。
他感觉到她准备离开了,于是请她代自己给教女们一个晚安吻——这事儿他忘了。“我刚才太累了,帕特。”
她点点头。“我也得去弄词典了。”她俯身吻了他,热情但又很迅速,“我会把它带给我们的宝宝。”
“再拍拍甜面包。”
“好的,当然。她灵悟了你,朱巴尔。她知道你就像蛇一样。”
“好极了。分享水,兄弟。”
“你是上帝,朱巴尔。”她走了。朱巴尔躺在浴缸里放松下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觉得疲惫,一身的老骨头也不疼了。帕特就像一剂补药,活生生的快乐。他忍不住希望自己的疑虑并不存在——旋即又承认他只想做自己,衰老、乖僻,自我放纵。
他抹上肥皂,冲过淋浴,又刮了胡子,省得明天早饭前还得麻烦。接着他插上门闩,关掉顶灯,上了床。
朱巴尔四下望了望,想找些东西来读,结果一无所获,不禁有些烦躁。在他所有的恶习中,这一个是最难以自拔的。他只好抿几口酒代替阅读,然后关上了床头灯。
跟帕特的交谈似乎有双重效果,既振奋了他的精神又让他得到了休息。道恩进来时他仍然没有睡着。
他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是道恩,朱巴尔。”
“天还没亮吧,这才——”
“还没,朱巴尔。是我。”
“见鬼,我以为门已经插上了。孩子,现在向后转、开步走——嘿!从床上下去。走开!”
“好的,朱巴尔。但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
“呃?”
“我爱你已经很久了。几乎和吉尔一样久。”
“什么,这简直——别再胡说八道了,把你的小屁股挪到门外去。”
“我会的,朱巴尔。”她谦卑地说,“但请你先听我说。这是关于女人的。”
“现在不行。你可以明天早上再告诉我。”
“就现在,朱巴尔。”
他叹了口气,“说吧,别乱动。”
“朱巴尔……我亲爱的兄弟。男人非常在乎我们女人的外表。所以我们试着变得美丽起来,而这也是好事。你知道,我曾经是个脱衣舞娘。那是好的,让男人得以享受我为他们而有的美丽。对我同样是好的,它让我知道他们需要那些我可以给予的东西。
“可是,朱巴尔,女人和男人不同。我们在意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有时候女人在意的是些很傻的东西,好比:他有钱吗?有时候是:他会不会照顾我的孩子,会不会好好待他们?也可能是:他是个好人吗?你就是个好人,朱巴尔。但我们在你身上看到的美不同于你在我们身上看到的美。你很美,朱巴尔。”
“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想你说得对。你是上帝,我也是上帝——而且我需要你。
我献给你水。你会让我分享水,与你增长亲近吗?”
“呃,你瞧,小姑娘,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想——”
“你灵悟了,朱巴尔。分享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自己。自我。”
“我猜也是。亲爱的,你有许多可分享的,可是,我自己——嗯,你来晚了好多年。相信我,我真心实意地感到遗憾。谢谢你。最深厚的谢意。现在去吧,让老人家休息一会儿。”
“你会休息的,当等待完成时。朱巴尔……我可以给你力量。但我灵悟得很清楚,这没有必要。”
(该死的,过去确实没必要!)“不,道恩。谢谢你,亲爱的。”
她双膝跪下,俯身看着他,“最后一句话,朱巴尔。吉尔告诉我,说如果你拒绝,我就哭。我该让眼泪沾满你的胸膛吗?用这种方式来分享水?”
“我要好好打她一顿屁股!”
“好的,朱巴尔。我要开始哭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一两秒钟之后,一粒温热、饱满的泪珠溅落到他的胸口——接着又是一粒……又一粒——还有更多。她几乎是静静地抽泣着。
朱巴尔一面诅咒一面伸出手去……开始与不可抗力通力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