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船男女混杂的殖民者抵达火星;上一船的二十三人里面有十七个活了下来,其中六个随后返回地球。未来的殖民者来到秘鲁境内,在海拔一万六千米处接受训练。一天夜里,阿根廷总统去了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随身还带着两个手提箱;新任总统向联邦高等法院申请引渡,想把他弄回国内,或者至少把箱子弄回来。艾格尼丝·道格拉斯的最后一场追悼会在国家大教堂举行,两千人参加了这场私人悼念仪式;秘书长在爱人亡故时表现了出十足的坚忍,评论家纷纷撰文予以赞扬。肯塔基赛马大会爆出冷门,体重一百二十六磅的三岁小马“通货膨胀”一举夺魁,赔率为一赔五十四;这一结果导致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市殖民地机场酒店里的两位客人先后解体,一位是出于自愿,一位是由于心脏病突发。
未经新启示教会授权的传记《魔鬼和弗斯特》被人私下重印,同时出现在全美各地;但到太阳下山时,每一本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印板也被毁弃,与之相伴的是各种动产、不动产损失,外加故意伤害和袭击,最后造成数人伤残。有谣传说,大英博物馆还保存着一本第一版(不属实),梵蒂冈图书馆里也有一本(属实,但仅供天主教学者借阅)。
田纳西州议会正对一项议案进行表决,看看是不是要让圆周率等于三;这项议案是由公共教育和道德委员会提交的,结果在下院获得全票通过,最后被上院否决。一个跨教会的原教旨主义团体在阿肯色州的范布伦设立了办事处,募集资金,准备向火星派遣传教士;朱巴尔·哈肖医生捐了笔钱,署名写的却是《新人道主义者》主编的名字(和地址),那是一位激进的无神论者,也是他的密友之一。
除此之外,朱巴尔再没找着什么乐子。原因只有一个:迈克的新闻太多了。他很珍惜吉尔、迈克回家的时光,对迈克的进展,特别是他发展出幽默感之后的进展,更是大感兴趣。但他们现在很少回家,而最近的情况也让朱巴尔高兴不起来。
神学院联合会把迈克扫地出门,还有一大堆义愤填膺的神学家在他背后挥舞拳头,其中一些人生气是因为他们信仰上帝,另—些则是因为压根儿不信有上帝这码事——但双方在厌恶火星来客这点上倒是心有灵犀。朱巴尔并不为这个烦心,他总觉得神学家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车裂之外,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都是活该。再说这经历对那孩子有好处,下回他就知道学乖了。
迈克(在道格拉斯的帮助下)又伪造了一个名字,开始在联邦军队服役,但这也并没有让朱巴尔不安。因为他心里清楚,没有哪个军士能伤害迈克。至于联邦军队会有什么遭遇,于他更是无关痛痒。(哈肖是个心怀不满的反动分子,美国失去自己的军队那天,他就烧掉了荣誉退伍军人勋章,一切的一切。)
让朱巴尔有些吃惊的是,迈克的“二等兵琼斯”竟没惹出多少乱子,而且坚持了蛮长一段时间——差不多有三个星期之久。迈克的军旅生涯完满谢幕于一次讲课之后,他抓住自由提问的机会大肆宣扬武力的无用(同时评论了以同类相食的方法削减过剩人口的优越性),他还自愿充当小白鼠,希望当场证明自己的观点:任何性质的武器都没有存在的必要,想用它来对付一个自律的人是不可能的。
他们没有接受他的提议,而是把他踢出了军队。
道格拉斯给朱巴尔看了一份绝密、不得复制、仅存三份的报告,并且提醒他注意,没人知道“二等兵琼斯”就是火星来客,连总参谋长也蒙在鼓里。朱巴尔大致浏览了一遍,发现涉及琼斯受训使用武器的那部分最为矛盾百出;让朱巴尔吃惊的是,这世上还真有些带种的家伙,竟然有胆量宣誓作证,说自己亲眼看见武器消失了。
最后一段话朱巴尔读得很仔细。“结论:测评对象系天生的催眠师,或可用于情报部门,但不适于任何战斗单位。然而,其较低的智商(低能级”、超低的常规得分和妄想狂倾向(自以为伟大)使我们不便开发他的白痴-专家型天赋。建议:勒令退伍,不合格——无养老金、无退伍抚恤金。”
迈克给自己找了不少乐子。他当兵的最后一天正好有场阅兵式,当迈克的连队接受检阅时,将军和他的全体幕僚全陷进了齐腰深的……田园风味产品中。那种东西自有其象征意义,但在如今的阅兵场上实属罕见。不过它们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难忘的气味。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一次集体催眠。朱巴尔确信,迈克在恶作剧上的品位实在恶劣。他不禁联想起自己在医学院时的一次事件,其中涉及尸体和院长。幸运的是,那次他没忘记戴橡胶手套!
朱巴尔其实很享受迈克这段不体面的军旅生涯,因为那段时间吉尔一直留在家里。这件事结束后,迈克也回了家,这次经历看来对他并没有什么打击。他对朱巴尔吹嘘说自己很听吉尔的话,没有让任何人消失,只弄掉了几样没生命的东西……但按照迈克自己的灵悟,如果吉尔不是这么软心肠的话,地球本来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朱巴尔没跟他争论;他自己也有一张长长的“死了才好”的名单。
迈克的成长方式是独一无二的,这样很好,因为迈克本人就是独一无二的。但他最后那个把戏实在有些离谱:什么“尊敬的瓦伦丁·M·史密斯牧师、医生,文学学士、神学博士、哲学博士,寰宇教有限公司创始人”——见鬼!一个绅士压根儿不该管人家灵魂的闲事,这孩子铁了心要当个伪圣人,这已经够糟的了。还有那些野鸡大学的文凭——朱巴尔只觉得一阵阵犯恶心。
最糟糕的是,迈克宣称是朱巴尔给了他灵感。据说他曾听朱巴尔对教会和教会的能力高谈阔论,然后才孵出了这么个主意。朱巴尔承认那些话确实挺像自己的风格,但却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说过。
具体操作时,迈克十分小心谨慎。他在一所非常之小、非常之穷的教会大学待了几个月,通过考试拿到学士学位,之后“受到上帝的召唤”,在这个傻里傻气的小教派当了牧师——因为它毕竟是受官方承认的。他写出一篇关于比较宗教学的博士论文——堪称学术上的杰作,只是躲躲闪闪地没有提出任何结论。这个博士学位据说是“用辛勤工作换来的”。与此同时,正好有一笔捐赠(匿名)落到了这所非常饥渴的学校里。不久,他由于“增进对星际知识的了解”获得了第二个博士学位(荣誉学位)。一个有声望、讲信誉的大学原本不该来这一手,可迈克说得很明白,他可以出席他们有关太阳系研究的会议,但在回报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过去,火星来客拒绝了所有类似的邀请,从加州理工到德皇威廉学院都铩羽而归,这样的香饵哈佛没法拒绝。
好吧,朱巴尔忍不住又要冷嘲热讽一番。现在这些孩子真像哈佛的旗帜一样红了。迈克在获得圣职的教堂当了几个星期牧师助理,之后便从那个可怜教派分裂出去,自己另立门户。完全符合正统教义,法律方面无懈可击,传统方面像马丁·路德一样可敬——同时像上个星期的垃圾一样臭气熏天。
米丽安把朱巴尔从酸溜溜的白日梦里拉了出来,“老板!来人了!”
朱巴尔抬起眼睛,只见一辆车正准备降落。“拉里,把我的猎枪拿来。我发过誓,要再有谁胆敢落在玫瑰花上,我非毙了那个蠢货不可。”
“他正往草地上开呢,老板。”
“让他来吧。这一回咱们准能逮住他。”
“像是本?本·卡克斯顿。”
“还真是他。嗨,本!喝点儿什么?”
“什么也不要,你可真没个医生样。我得跟你谈谈,朱巴尔。”
“你不正谈着吗?朵卡丝,给本来杯热牛奶;他病了。”
“少加点苏打水,”本订正道,“再往里面加点酒。私下谈,朱巴尔。”
“好吧,去我书房。不可,要真能瞒过这些孩子们,记得把你的法子跟我分享分享。”本跟家庭成员打过了招呼(跟其中三位成员打招呼时用的方式不大体面),他们溜溜达达上了楼。
“怎么回事?我走错了?”
“唔,你还没见过新添的侧楼。两间卧室,楼下还有间浴室——然后是上头这儿,我的美术馆。”
“这么多塑像,够整个墓地用的!”
“拜托,本。‘塑像’是死掉的政客,这是‘雕塑\'。请恭敬些,免得激发我的暴力倾向。这些都是复制品,这个混账星球创造过不少伟大的雕塑,在这里,你能找到其中几件最好的。”
“啊,那个吓死人的玩意儿我见过……不过其他这些大石块你什么时候弄来的?”
朱巴尔注视着“美丽的欧米哀尔”,“别听他胡说,我的小甜心——他是个蛮子,什么也不懂。”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满是皱纹的美丽脸颊,又温柔地碰了碰她那干瘪、萎缩的乳房,“我知道你的感觉……不会太久的。耐心些,我的爱人。”
他转向本·卡克斯顿,严厉地说:“本,我得给你上一课,教教你该怎么欣赏雕塑。你对一位女士无礼,这我绝不能容忍。”
“呃?别傻了,朱巴尔;你自己对女士向来很无礼——活生生的女士呢——一天至少十二次。”
朱巴尔大喊一声:“安妮!上楼来!穿上你的公证官外套!”
“我当然不会对做模特的那位老太太不敬,这你是知道的。可那些所谓的艺术家,噢,他们怎么能把人家的老祖母拉来赤身裸体地摆造型……而你的品位竟然糟到想把它放在身边,我可实在没法理解。”
安妮身穿公证官大氅走了进来。朱巴尔问:“安妮,我有没有对你、或者对任何姑娘无礼过?哪怕一次?”
“这需要我给出意见?”
“我要的就是你的意见。你又不是在法庭上。”
“你从没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无礼过,朱巴尔。”
“据你所知,我有没有这样对待过哪位女士?”
“我见过你故意无礼地对待女人,但从没见过你对一位女士不礼貌。”
“还有一个问题。你觉得这尊青铜雕塑如何?”
安妮望着罗丹的杰作,一字一句地说:“当我第一次看见它时,我觉得它可怕极了。但现在,我认为它或许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谢谢。就这么多了。”安妮转身离开,“还想争辩吗,本?”
“什么?跟板上钉钉的安妮争辩,除非我发了疯。但我实在没法灵悟。”
“好好听着,本。任何人都能看出哪个姑娘漂亮。艺术家却能望着一个漂亮姑娘,看到她将要成为的那个老妇人。更高明些的艺术家呢,他们能从老妇人身上看到过去那个漂亮姑娘。而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却能看着老妇人,把她分毫不差地描摹下来……同时强迫别人看见她曾经多么美丽……不仅如此,他还能让任何人——任何不比犰狳更迟钝的人——看出那个可爱的年轻姑娘仍然活着,就禁锢在她毁坏的身体里。他能让你感受到那悄无声息、永无止境的悲剧:任何姑娘的内心都永远像她十八岁时一样年轻……无论残酷的时间对她做过些什么。看看她,本。衰老对你我并没有多大关系——可对她们呢?看看她!”
本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朱巴尔粗声粗气地说:“得了,擤擤你的鼻涕。过来坐下。”
“不。”本·卡克斯顿回答道,“这一个又如何?我看见这是个姑娘。可为什么要把她捆得像只法国号似的?”
朱巴尔看了看本说的复制品,“匍匐在石下的少女”,“她的块头可比法国号大多了。我并不指望你会懂得欣赏这个,但你应该能理解罗丹想表达的东西。大家为什么去看十字架?”
“你知道我不怎么上教堂。”
“但你肯定明白,十字架通常象征着残暴,而教堂里的十字架常常最蹩脚……血弄得好像番茄酱,那个前木匠活像个娘娘腔……可他原本和娘娘腔一点不沾边。他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健康、强壮。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无论肖像是多么恶劣,它的效果都没有区别。他们看见的不是瑕疵,而是一个能在内心最深处激起情感的象征;十字架让他们想起了上帝的苦难和牺牲。”
“朱巴尔,我还以为你不是基督徒呢。”
“所以我就该对人类的情感视而不见吗?最难看的石膏十字架也能在人的内心激发最强烈的感情,让人愿意为它们赴汤蹈火。象征的意义跟它的艺术性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你看到的是另一个情感象征——但其中却融入了最高雅的艺术。本,三千年来,建筑家造房子时都把柱子设计成女性的形象。最后罗丹告诉全世界说,这对一个姑娘来说实在过于沉重了。他没有说:‘听着,你们这些混蛋,要是你们非得这么干,那就弄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上去。’不,他用艺术来说话。这个可怜的少女跌倒在重压之下,她是个好姑娘——看看她的脸。紧绷的面孔,为自己的失败闷闷不乐,一点没有怨天尤人……即使被压垮了,还拼命想要扛起自己的重担。
“她不单单是让低劣的作品相形见绌而已;她是一个象征,象征每一个扛起过无法承受的重担的女人。而且还不仅仅是女人——它象征的是所有坚忍不屈的男男女女,他们挥洒着自己的生命,从不抱怨哭诉,直到被重担压垮为止。这是勇气,本,还有胜利。”
“‘胜利’?”
“失败中的胜利,再没有比它更伟大的了。她没有放弃,本;即使已经被压垮,她还是想举起那块石头。她是被癌症吞噬的父亲,工作到最后一刻,好往家里带回最后几张钞票;她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做弟弟妹妹的母亲,因为妈妈给天堂招去了;她是坚守在配电盘旁边的操作员,不顾让人窒息的浓烟,眼看着大火切断自己的去路。她是所有无人称颂的英雄,明知毫无希望,却从来没有放弃。经过的时候,记得向她致敬。再来看看我的这座小美人鱼。”
本还真的敬了个礼。朱巴尔看在眼里,没有做声,“那,这一个,”他说,“不是迈克给的。我用不着告诉迈克我为什么买了它......原因显而易见:在人类眼睛和双手的所有创造中,它是最令人愉快的作品之一。”
“这一个不需要解释——它漂亮!”
“单有这个理由就已经够了,我们喜欢小猫,喜欢蝴蝶,都是由于同一个原因。但漂亮并不是她的全部。她不完全是条美人鱼——瞧见没?——她也不是人类。她坐在陆地上,坐在自己选择的地方……却又永远眺望着大海,因为失去了自己抛弃的东西而陷入无尽的孤独。你知道那个故事吗?”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
“没错。她现在就坐在哥本哈根港,她是每一个作出过艰难抉择的人。她不后悔,但她必须付出代价;每个选择都必须付出代价。她不仅要忍受无尽的乡愁,而且永远无法真正成为人类。当她行走时,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本,我觉得迈克就走在刀尖上,但别告诉他我这么说过。”
“我不会的。我宁愿望着她,不去想那些刀啊尖的。”
“她是个小可爱,不是吗?想不想把她哄上床去?她会像海豹—样灵敏,也一样滑溜。”
“呸!你真是个老恶棍,朱巴尔。”
“而且一年比一年可恶。我们不再看别的了,通常情况下,我给自己的配额是每天一件。”
“正合我意。我感觉像一口气喝了三大杯似的。朱巴尔,外头大家能看见的公开地方怎么没有这种东西?”
“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变得疯疯傻傻的了,艺术也只能反映它的时代。罗丹正好死在世界开始发疯的时候。他的后继者们注意到了罗丹用光线、阴影、质量和构图创造的奇迹,把这部分照抄下来,唯独没有看出大师其实在讲述揭露人类心灵的故事。他们开始蔑视讲故事的绘画和雕塑,把这类作品贬为‘文学的玩意儿\'。所有人都一窝蜂地搞抽象。”
朱巴尔耸了耸肩,“抽象的设计也没什么不好——很适合做墙纸或者地毯。但艺术是激发怜悯和恐惧的过程。现代艺术家干的不过是伪智力的手淫。创造性的艺术是一种交流,艺术家通过它去感动自己的观众。不肯——或者不能——做到这一点的小子只会失去公众的注意。普通人不会把钱花在不能感动自己的‘艺术\'上。就算真为它掏腰包,也不过是想在税收之类的玩意儿上占点儿便宜。”
“朱巴尔,过去我一直不明白,我怎么就欣赏不了艺术?还以为是我自己缺了点儿什么呢。”
“呣,欣赏艺术的确需要学习。但艺术家必须使用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语言。而那些小丑,大多数根本不愿意使用你我能学会的语言;他们宁愿对我们嗤之以鼻,嘲笑我们‘没有能力\'看出他们的意图——假如他们真的有什么意图的话。晦涩是无能者的借口。本,你会管我叫艺术家吗?”
“呃?你写的东西很不错。”
“谢谢。我尽量避免让人叫我‘艺术家’,跟我讨厌别人叫我‘博士’的原因是一样的;但我确实是个艺术家。我写的东西,大多数读一遍就够了……要是你知道我想说的那么点东西,读一遍都嫌多。可我是个诚实的艺术家。我写东西就是为了打动顾客,假如可能的话,用怜悯和恐惧感动他……或者至少帮他度过几个烦闷的钟点。我从来没有用他不理解的语言把作品打扮得艰深晦涩,也没有追求过其他作家的称赞,希望他们认可我的‘技巧’,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我只要顾客的称赞,要他们用钞票来表达,因为我打动了他。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扶持艺术——狗屁!政府资助的艺术家不过是性无能的娼妓!该死的,你惹得我喋喋不休了老半天。赶紧把酒满上,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
“朱巴尔,我不快乐。”
“这算什么新闻?”
“我又有了一批很新鲜的麻烦。”本皱起眉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跟别人谈这事儿。”
“那就听听我的麻烦。”
“你也有麻烦?朱巴尔,我还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高明到了没有任何麻烦的地步呢。”
“呣,看样子得找个时间跟你说说我的婚姻生活。没错,我也有麻烦。杜克走了——也许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
“拉里是个好园丁,可这座木屋子里还有那么多小电器,现在它们搞得一塌糊涂。称职的机械师不好找,能融进这个家庭的简直不存在。我只好靠修理工对付——每次来人都是一次骚扰,他们个个心底里都是小偷,大多数使螺丝刀都要割着手。可惜我自己也一样,所以只好任他们摆布。”
“我心都碎了。”
“少讽刺我。机械师和园丁还只是方不方便的问题;秘书却必不可少。我的秘书呢,两个怀孕,一个要结婚了。”
卡克斯顿惊得目瞪口呆。朱巴尔咆哮道:“噢,我可不是在编故事。她们现在保准气哼哼的,因为我直接把你拽上了楼,没给她们机会炫耀炫耀。所以,待会儿她们告诉你的时候,一定要露出吃惊的模样,千万别忘了。”
“唔,要结婚的是哪一个?”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那位幸福的男人就是那个来自大沙漠、油嘴滑舌的家伙,咱们可敬的水兄弟酒鬼马哈迈德。我告诉他,今后只要来美国,一定得住在这儿。那混蛋笑嘻喀地说我早就邀请过他了,很早以前。”朱巴尔哼了一声,“他要真来住也不坏,没准儿我还能逼着她替我再干些活儿呢。”
“很有可能。她喜欢工作。另外两个都怀孕了?”
“肚子挺得比风筝还高,而且都说要在家里生。我这会儿正在复习,把产科那一套重新捡起来。孩子准会把我的工作习惯搅得一团糟!不过,你凭什么断定大肚子的不是新娘?”
“啊?我只是觉得酒鬼比较保守……或者更当心些。”
“酒鬼压根儿没有发言权。本,这个问题我已经研究了好多年,一直想摸清楚她们那些小心眼儿里的花花肠子,结果我只弄明白了一件事:姑娘说要就是要。男人别无办法,只好跟不可抗力配合。”
“好吧,既不结婚也没怀孕的是哪一个?米丽安还是安妮?”
“等等,我没说新娘怀孕了……而你似乎以为朵卡丝就是准新娘。不过,学阿拉伯语的却是米丽安。”
“什么?我可真是只瞎眼狒狒!”
“你显然是的。”
“可米丽安老跟酒鬼吵嘴——”
“他们竟然放心把一个专栏交给你!见过一群六年级的小学生是什么样吗?”
“见过,可是——朵卡丝跟酒鬼什么都干了,就差给他跳肚皮舞了。”
“朵卡丝本来就是那样子。等米丽安给你看戒指的时候——有传说里的波斯怪鸟蛋那么大,稀奇的程度也几乎差不多——到时候可别忘了吃惊。为了让你把表情做得逼真些,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究竟哪两个肚子大了。你只要记住,她们很高兴……我现在先给你透个信儿,免得你误以为她们觉得自己‘糟糕了’。她们没这么想,也没觉得糟糕。个个得意洋洋。”朱巴尔叹了口气,“我太老了,实在消受不起小脚丫在地板上扑腾的声音。但只要有可能让她们留下来,我不愿为了任何理由失去这些完美的秘书——也是我爱的孩子。自从那回吉尔放倒了迈克,这个家就一天比一天乱,乱得一塌糊涂。我倒不是怪她……我想你也不会吧。”
“不,可是——朱巴尔,你好像觉得迈克的乐子是吉尔开的头?”
“呃?”朱巴尔吃了一惊,“还能是谁?”
“拿你自己的话来说,‘少管别人的闲事’。不过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冒冒失失地瞎猜乱想,吉尔当时就跟我讲明白了。据我的理解,谁第一个得手或多或少靠了点儿运气。”
“呣……没错。我相信是这么回事。”
“反正吉尔是这么看的。她觉得迈克挺运气——他诱惑的,或者说诱惑他的,正好是最适合给他上第一课的人。这也算是个暗示吧,只要你知道吉尔的脑子是怎么转的。”
“见鬼,我连我自己的脑子还没弄明白呢。至于吉尔,无论她被爱情弄得有多晕头转向,我也没料到她竟然会去布道。所以,很遗憾,我不知道她的脑子是怎么转的。”
“她没怎么布道——这个咱们待会儿再说。朱巴尔,你从日历上看出了些什么没有?”
“呃?”
“你觉得是迈克干的——两个都是。就看他回家的日子对不对得上。”
朱巴尔谨慎地说:“本,我可没这么暗示过。”
“哈,你没有?你说她们‘得意洋洋’。我知道那个该死的超人对女人有什么影响。”
“等等,孩子——他可是咱们的水兄弟。”
本寸步不让:“我知道——而且我爱他。可正因为爱他,我才明白她们为什么得意。”
朱巴尔盯着自己的酒杯,“本,照我看,你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的几率比迈克还大些。”
“朱巴尔,你疯了!”
“别紧张。上帝所有的几十亿个名字作证,‘别管闲事’这话我绝对相信,可我眼不瞎、耳不聋。管弦乐队在屋子里游行,我还是能发现的。你在我的屋顶底下住了好多晚上。有没有哪一次是自己一个人睡的?”
“什么,你这无赖!嗯,我在这儿的第一个晚上就是一个人睡的。”
“朵卡丝肯定是得了厌食症。等等,那晚你服了镇静剂——那次不算。还有吗?”
“你的问题根本不切题,捕风捉影,我不屑回答。”
“说得好。我请你注意,新添的卧室安排得离我的卧室非常远,远得不能再远了。不能完全指望房间的隔音性能呀。”
“朱巴尔,真要说起来,你自己的名字不是应该排在我之前吗了”
“什么?”
“更别说还有拉里和杜克了。朱巴尔,要说温柔乡,除了苏丹的后宫,恐怕就数你这儿了。大家都这么说。别误会——他们妒忌你。不过在他们眼里,你绝对是个色迷迷的老色鬼。”
朱巴尔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打,“本,我不介意年轻人对我没上没下,但在这个问题上,我坚持要求我的年龄要得到应有的尊重。”
“抱歉,”本生硬地说,“我以为既然你可以拿我的性生活说事儿,我这么直率你该不会介意。”
“不,不,本!——你误会了。我要求的是那些姑娘尊重我——在这个问题上。”
“哦——”
“我,正如你所说,已经老了——相当地老。咱们私下说说,我很离兴能告诉你,到现在我心里还是很好色。但情欲没法控制我。相信我,那些消遣我已经享受得很充分了,没必要再重复。比起纵欲,我宁愿要尊严。本,我这把年纪的男人,模样活像最凄惨的贫民窟。我的确还可以睡年轻姑娘——没准还能弄大她的肚子,得到她的赞许。这不是不可能的,但办法只有三个:钱……或者跟钱相当的遗嘱、夫妻共有财产之类……又或者——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在那四个姑娘里头,你能想象有哪一个会为了这两个理由跟男人上床吗?”
“不。她们谁都不会。”
“谢谢你,先生。我只跟淑女打交道;很高兴你知道这一点。第三种动机尤其女性化。有时候,一个甜美的年轻姑娘会跟个老废物上床,因为她喜欢他,为他遗憾,想让他快乐。我这儿是不是这种情况?”
“呃……朱巴尔,这个嘛,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
“我也这么想。但是,尽管这个理由对女士们已经足够了,对我却远远不够。我有我的尊严,先生。所以,请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
卡克斯顿咧嘴笑了,“好吧,你这顽固的老傻瓜。但愿我到了你这年纪时不会这么难引诱。”
朱巴尔微笑着说:“抵抗诱惑总比失望要好。现在来看看拉里和杜克。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无论谁上这儿来住,我都说得很清楚,这里是家,不是血汗工厂也不是妓院……既然是家,就要结合无政府主义和专制统治,一丝一毫的民主都不能有。任何运转良好的家都是这样的。也就是说,除非我下命令,否则他们完全自己做主。我的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我的专制从没有延伸到爱情生活上。这些孩子们的私生活基本上都是私下处理。至少——”朱巴尔沮丧地笑笑,“——至少火星的影响力大泛滥之前都是这样。也许杜克和拉里——有机会就把姑娘们拖到林子里头。不过我从没听到过尖叫声。”
“所以你觉得是迈克。”
朱巴尔沉着一张脸,“没错。正是如此。我说了,那些姑娘们得意洋洋,高兴得很……我没破产,迈克的钱也是取之不尽。他们的孩子什么也不会缺。可是,本,我担心的是迈克。”
“我也一样,朱巴尔。”
“还担心吉尔。”
“唔……朱巴尔,吉尔不是问题。问题在迈克身上。”
“见鬼,那孩子怎么就不能回家来,干吗非要在讲坛上布那该死的道呢?”
“呣……朱巴尔,他干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本加上一句,“我刚从那边来。”
“呃?怎么不早说?”
本叹了口气,“你一上来就说艺术,然后愁眉苦脸哼哼唧唧,之后又开始聊八卦。”
“好吧……轮到你发言了。”
“我去开普敦开会,回来的时候顺道去看他们。看到的东西把我愁得要死——所以我回了趟办公室,之后就上这儿来了。朱巴尔,你就不能跟道格拉斯合计合计,想个办法阻止他们胡闹吗?”
朱巴尔摇摇头,“迈克愿意怎么过活是他自己的事儿。”
“你是没看到我看到的那些事儿,不然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哈!退一步说,我也没办法干涉。道格拉斯同样无能为力。”
“朱巴尔,无论你决定拿他的钱干什么,迈克都会接受的。没准他压根儿弄不明白钱的事。”
“啊,他明白着呢!本,迈克刚刚写了遗嘱,送给我挑漏洞。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精明的文件。他知道他的继承人根本用不了那么些钱,于是把一部分钱拿出来保护其他的财产。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可他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知道有些人可能会主张对他法律上的父母和自然父母拥有继承权,他在遗嘱里面给这些人留了无数的陷阱,对于‘使者号’所有成员的继承人也都留了这么一手。任何乍看之下有权继承的人,他都愿意庭外和解——但如果对方坚持上法庭,那几乎得推翻政府才能破坏他的遗嘱。只要瞧一眼遗嘱你就能看出来,他对债券、资产什么的一清二楚,我压根儿找不出任何漏洞可挑。”(——而且,朱巴尔暗想,关于你的那部分也一样无懈可击,我的兄弟!)“所以别跟我说什么我能摆布他的钱!”
本很郁闷,“真希望你能。”
“我可不希望。但就算我们能那也没用。差不多一年了,迈克连一块钱也没从户头上提过。道格拉斯跟我说过这事儿。他给迈克写了好几封信,迈克都没回。”
“没有取款?朱巴尔,他的花销可不小啊。”
“也许是开教堂大赚了吧。”
“怪就怪在这儿。那其实不是个教会。”
“那它是什么?”
“唔,主要是个语言学校。”
“什么?”
“教火星语的学校。”
“好吧,那样的话,我希望迈克别管它叫教会。”
“说不定它真是个教会,至少符合法律上的定义。”
“听着,本,溜冰场也可以当教堂——只要哪个教派宣称敬礼神明的时候溜冰是必不可少的,或者只说溜冰能发挥令人满意的功效,这就够了。你能以歌声颂扬上帝的荣耀,用溜冰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马来西亚有好些神庙,在外人看来什么都算不上,只不过是给蛇住的地方……可是联邦最高法院把它们也判为‘教会’,让它们和我们自己的教派享受同样的保护。”
“嗯,迈克也养蛇。朱巴尔,难道说他们可以爱怎么就怎么?”
“呣……这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一般而言,教会不能为算命、招魂收费——但它可以接受供奉,而且让‘供奉\'成为事实上的费用。用人献祭也是非法的,但在这个星球的好些地方仍旧存在……没准儿这片过去的自由之地就有。要想玩儿什么通常会被镇压的把戏,唯一的办法就是躲进隐秘的圣所,把异教徒拒之门外。怎么了,本?迈克干了什么有可能让他坐牢的事吗?”
“唔,大概没有。”
“好吧,只要他当心——几乎任何事情都能蒙混过关,弗斯特教徒已经向大家证明了这一点。跟他们相比,约瑟夫·史密斯犯的那点子事根本不在话下。”
“迈克还真从弗斯特教照搬了不少东西。这也是我担心的原因之一。”
“说了半天,你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唔,朱巴尔,这可是‘水兄弟’之间的事儿。”
“我是不是该准备一颗空牙,在里头填满毒药?”
“唔,核心成员应该有自主解体的本事,用不着毒药。”
“我从没达到那种境界,本。不过我知道不少办法,可以很容易地实施这个唯一的终极抵抗。你尽管说吧。”
“朱巴尔,我刚才跟你说迈克养蛇。我说的既是真蛇,也是比喻——那地方活脱脱一个蛇窝。简直有病。迈克的神庙很大,一个公开集会的大礼堂,几个为特别邀请的聚会准备的小会堂,许多更小些的房间——还有生活区,供生活起居的套间。吉尔发了封无线电报给我,让我在背巷的私人通道下车。生活区在大礼堂顶上,要多隐蔽有多隐蔽。简直是在城里隐居起来了。”
朱巴尔点点头,“无论你的行为合不合法,好管闲事的邻居总是很讨嫌的。”
“而迈克那儿确实太需要隐私了。我必须得通过外层的几扇大门——我猜还被扫描过,不过没发现扫描器。又有两扇自动门——然后就上了升降管。朱巴尔,不是什么普通的升降管。有个看不见的家伙在操纵,乘客自己根本没法控制。感觉也和一般的升降管不一样。”
“我这辈子从没用过那种玩意儿,今后也不会碰。”朱巴尔坚定地说。
“迈克那个你会喜欢的。我往上飘的时候轻盈得就跟片羽毛似的。
“本,我不信任机械。它咬人。”朱巴尔又补充道,“不过,迈克的母亲就是最伟大的工程师之一,而他父亲——亲生父亲——也是个不错的工程师,甚至可能比‘不错\'更好些。要是迈克改进了升降管,让它们终于配得上给人使用了,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也是。我上了顶层,落地的时候既不用抓着什么东西也没使安全网。说真的,压根儿就没瞧见那些东西。又经过更多自动门,最后走进一间偌大的起居室。家具布置得很古怪,又挺朴素。朱巴尔,人家竟然还说你这儿怪里怪气的呢。”
“无稽之谈!简简单单、舒舒服服,没别的。”
“好吧,相比之下,你家活像个女子学校,古板透顶。我都还没站稳,就看到了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一个漂亮姑娘,从下巴到脚趾头文了个遍——而且身上连点布片儿都没有。见鬼,她全身上下都文满了。简直难以置信!”
“你是个大城市出来的乡巴佬,本。我过去就认识一位文身女士。很好的姑娘。”
“唔……”本承认,“那姑娘倒也挺好,一旦你适应了——不止要适应图形附件,还要适应她经常随身带着的那条蛇。”
“我刚才还在想,没准儿咱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呢。浑身文遍的女人是很稀罕的。不过,我三十年前认识的那位女士和大多数俗人一样怕蛇。我本人倒很喜欢蛇……真希望能会会你的朋友。”
“你去迈克那儿就能见到她。她好像是他的总管之类。帕特丽夏——但大家都叫‘帕特’,或者‘帕提’。”
“哦,想起来了!吉尔很敬重她,不过从没提过她有文身。”
“从年纪上看,她倒够当你的朋友。刚才我叫她‘漂亮姑娘’,那是第一印象。看上去她也就二十来岁;可据她说她最大的孩子正好有那么大。反正,她快步迎上来,脸上笑容绽放,搂着我的脖子吻了我,‘你是本。欢迎,兄弟!我献给你水。’
“朱巴尔,我在新闻这行混了好多年,可以说什么都见识过了,但还从没让个只穿着文身的陌生姑娘吻过呢。我尴尬极了。”
“可怜的本。”
“该死,你要是我也会尴尬的。”
“不。别忘了,我认识一位文身女士。她们觉得文身就是衣服。至少我的朋友贞子是这么看的。她是日本人。当然,日本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对身体的自我意识没那么强烈。”
“嗯,”本回答道,“帕特没什么身体意识——她只有文身意识。她希望死后被填充起来做成标本,就那么赤裸裸的,以此向乔治致敬。”
“‘乔治’?”
“抱歉。她丈夫。已经上天堂了,谢天谢地……不过帕特说起他来就好像他不过是偷空喝杯啤酒去了似的。不过,总的来说,帕特的确是位淑女……而且她也没让我尴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