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教堂的一路上,朱巴尔极力让迈克提高警惕,但迈克不大明白该警惕什么。他听着,可窗外的景致实在太诱人,于是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把朱巴尔的话储存起来。“你看,孩子,”朱巴尔劝诫道,“这些弗斯特教徒盯上了你的钱。还希望让火星来客加入他们的教会,好大大提高自己的声望。他们会想方设法地说服你。你的态度一定要坚定。”
“抱歉?”
“该死的,你根本没听我说话。”
“对不起,朱巴尔。”
“唔……这么说吧。对许多人而言,宗教是一种慰藉。另外,某个地方的某个宗教也没准儿真是终极真理。可是通常来讲,信仰宗教都是自负的一种形式。小时候人家也教我信仰宗教,那个宗教向我保证我比其他人更好;我是‘得救的’,他们是要‘下地狱’的——我们受着神恩,其他人则是‘异教徒’。‘异教徒’指的就是咱们的兄弟马哈迈德那样的人。一群连澡都难得洗一回的蛮子,按月亮的周期播种玉米,却自称知道了宇宙的终极答案,于是有权鄙视外人!我们的赞美诗里塞满了狂妄,人人志得意满:跟全能的主在一起多么舒心,他是多么看重我们,等那什么最终审判日来临时其他所有人要受到怎样的惩罚。我们到处叫卖唯一货真价实的——”
“朱巴尔!”吉尔抗议道,“你的话他没法灵悟。”
“什么?抱歉。家里人本想让我当个传教士;这下露出马脚了。”
“的确。”
“别嘲笑我,姑娘。我原本能当个挺棒的传教士,只可惜后来染上了个致命的毛病,竟然疯疯癲癫地读起了书。要是再多那么些许自信,外加大把大把的无知,现在我一准是个名扬四海的福音传教士。见鬼,我们今天去的地方非得改个名字不可,变成天使长朱巴尔礼拜堂了。”
吉尔一哆嗦,“朱巴尔,拜托!我刚把早饭咽下去。”
“我是认真的。骗子知道自己在说谎,这就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一个成功的萨满却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而信心是会传染的;他的活动范围不会有任何限制。可惜我对自己的绝对正确性缺乏必要的信心;我永远成不了先知……只能当个批评家——一个怀有性偏见的四等先知。”朱巴尔皱皱眉头,“弗斯特教徒让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吉尔。我认为他们是真诚的,而迈克对真诚毫无免疫力。”
“依你看他们有什么打算?”
“让他皈依,再把手伸进他的钱堆。”
“我还以为没人能这么干了呢,你不是全都弄妥了吗?”
“不,我只能确保假如他不愿意,没人能碰他的钱。一般来说,如果他想把钱大把送人,政府肯定会出来干涉。可送钱给一个政治上有影响力的教会就是另一码事了。”
“为什么?”
朱巴尔闷闷不乐地说:“亲爱的,宗教在法律上是个空白地带。其他组织能做的事教会都能做——而且没有限制。它不纳税、不必公开记录,还相当有效地摆脱了搜查、检査或者控制。还有,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给自己冠以教会的大名。过去,人们尝试把有资格享有豁免权的‘真正的’宗教和‘邪教’区分开来。这是办不到的,除非你建立一个国教……可这样的疗法比疾病本身还可怕。瞧瞧剩下的那么点《美国宪法》和现在的《联邦条约》吧,你会发现它们都规定,所有教会一律享有豁免权——特别是当它们能左右一大堆选票的时候。要是迈克皈依了弗斯特,再写下一份有利于教会的遗嘱,然后在某天日出时‘上了天堂’……那样的事嘛,用同义反复的修辞方式来说,那就是‘像安息日上教堂一样合法,’”
“天啊!我还以为咱们终于让他安全了呢。”
“坟墓外头没有安全可言。”
“唔……你打算怎么做,朱巴尔?”
“什么也不做。除了担惊受怕。”
迈克把他们的对话储存起来,没有费心去灵悟。他辨别出了谈话的内容。在他自己的语言里,他们所讨论的问题极其简单,但换成英语却实在难以捉摸。他把在火星语里包容一切的概念“你是上帝”翻译成了蹩脚的英语,结果就连马哈迈德兄弟也没能灵悟。从那以后,他一直在等待。时候到了,等待自然会结出果实。他的兄弟吉尔正在学习他的语言,他会跟她解释。他们会一同灵悟。
布恩议员在礼拜堂的停机坪迎接他们。“你们好啊,伙计们!愿仁慈的上帝赐福你们这次美丽的洗礼。史密斯先生,很高兴咱们又见面了。还有你,医生。”他拿出嘴里的雪茄看着吉尔,“还有这位小女士——我们是不是在秘书长官邸见过面?”
“是的,议员。我是吉尔·博德曼。”
“我就说嘛。亲爱的,你得救了没有?”
“呃,恐怕还没有,议员。”
“永远不会太迟。我们很欢迎你在外堂参加求道者的活动,我会找一位守护者为你领路。史密斯先生和医生要进圣所。”
“议员——”
“什么事,医生?”
“如果博德曼小姐不能进圣所,那我们最好也去参加求道者的活动。她是他的护士。”
布恩有些不安,“他病了?”
朱巴尔耸耸肩,“作为他的医生,我希望有位护士陪着我们。史密斯先生还不适应这个星球。你干吗不问问他呢?迈克,你想要吉尔跟你在一起吗?”
“是的,朱巴尔。”
“可是——好吧,史密斯先生。”布恩又一次拿下雪茄,把手指放在唇上吹了声口哨,“小天使,这边来!”
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立马冲了上来。他穿着短袍、紧身裤和凉鞋,还有白鸽翅膀和一头金色鬈发,笑容十分灿烂。吉尔觉得他像姜汁饮料广告一样甜美可爱。
布恩命令道:“飞上圣殿办公室,告诉值班的执事,我还需要一枚朝圣者徽章,让他立刻送到圣所的大门口。口令是火星。”
“‘火星’。”那孩子重复一遍,向布恩行个童子军礼,然后一蹦六十英尺,跃过众人头顶。吉尔这才明白袍子为什么胀鼓鼓的,那里头藏着个弹射器呢。
“对那些徽章,我们不得不多加小心。”布恩解释道,“天晓得这儿有多少罪人,不等洗净自己的罪孽就想混进来品尝上帝的喜悦。第三枚还得等一会儿,咱们先随便走走,到处看看。”
他们从人堆里挤进礼拜堂,来到一间又高又长的大厅里。布恩停下脚步。“大家请看,任何东西都要推销,主的事业也不例外。一个游客,无论他参不参加求道者的仪式——仪式一天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都必须经过这里。他会看见什么?看见快乐,看见机会。”布恩朝排列在两侧墙边的老虎机挥挥手,“酒吧和快餐都在大厅那一头,不经受这些东西的两面夹击,他连杯水也喝不到。我告诉你,真要走到那么远,包里的零钱还能原封不动,那他可真算是个了不得的罪人了。
“但我们并不是单单拿走他的钱了事。来瞧瞧——”布恩用肩膀挤开人群,来到一部机器前,拍了拍正在玩儿的女人,“请让一让,女儿。”
她抬起眼睛,生气的表情顿时化作微笑,“当然,主教。”
“祝福你。你们会看到,”布恩投进一枚两毛五的硬币,继续解释说,“无论你是否能从中获取俗世的财富,罪人都会受到奖赏:一个祝福,还有一段经文做纪念。”
机器停了;窗口上排成一行的三个字是:上帝——看着——你。
“这一条的奖赏是三对一,”布恩从槽子里取出奖金,“还有你的经文。”他扯下一张小纸条交给吉尔,“留着它,小女士,好好想想。”
把它放进钱包之前,吉尔偷偷瞄了一眼:“但罪人的肚子里充满了污秽——《新启示》第二十二章十七节。”
“你们看到了,”布恩继续道,“奖赏用的是代币而非现金,兑换的柜台又在酒吧背后……这一路上,你会有很多机会做些爱心奉献,捐给慈善事业或者别的什么有益的工作。罪人很可能会重新把它们投进机器……每次都得到一个祝福和一段经文。累积的效果令人震惊!一点不假,好些最虔诚的羔羊正是在这里起步的。”
“我一点也不怀疑。”朱巴尔表示同意。
“特别是当他们摇出个头彩的时候。要知道,每种组合都是个祝福。但头彩更是不同凡响,那是三只圣眼!我说,看见那三只眼睛排成一行,盯着他们,天堂的赐福倾泻而下——真的能让他们开始思考,有时候他们还会晕过去呢。来,史密斯先生——”布恩递给迈克一枚代币,“摇它一摇。”
迈克有些迟疑。朱巴尔伸手接过硬币。该死的,他可不想让这孩子被一个独臂老贼钓上钩!“我来试试,议员。”他把硬币投进机器。
朱巴尔这么做的时候,迈克也望着旋转的圆筒。他注意到每个筒上都有一幅眼睛的图像,心里琢磨着这个“头彩”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些字拆开他都认识,可合在一起却让他闹不明白。他让每个圆筒逐个放慢速度,然后停在他想要的位置,三只眼睛正好从窗口往外看。他一点儿没意识到这种做法可能引发的骚动。
钟声响起,唱诗班高歌“赞美上帝”,机器通体闪光,开始源源不绝地吐出硬币。布恩看上去十分高兴。“啊,祝福你!医生,今天属于你!来——再丢枚硬币进去,把头彩的图案消掉。”他随手拾起一枚硬币投进机器。
迈克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于是他再次把三只眼睛排在一起。刚才的一幕又发生了,只不过机器只滴滴答答地挤出一小堆硬币,随后就没了动静。布恩瞪大眼睛。“怎么,真该——祝福你!本来不应该连着出来两次的,不过我会负责让人把两次的奖金都付给你。”他匆匆忙忙地又往机器里扔了枚硬币。
迈克仍然没弄清楚为什么这样就叫“头彩”。三只眼睛又出现。
布恩目瞪口呆。吉尔捏了捏迈克的手,低声道:“迈克……停下!”
“可是,吉尔,我想看看——”
“别说话,只管停下。等咱们回家我再跟你算账!”
布恩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太敢管这个叫神迹。大概是需要个修理工之类的。”他大喊一声,“小天使,这边!”然后又回过头来,“对了,咱们最好把这最后一个消掉。”他又投了枚硬币。
这次迈克没有干涉。转轮慢下来,停在“弗斯特——爱——你”上。一位小天使跑上前来:“快乐一日。需要帮助吗?”
“三个头彩。”布恩告诉他。
“三个?”
“没听见音乐吗?你聋了不成?我们现在去酒吧;把奖金拿到那儿去。找人检査一下机器。”
“是,主教大人。”
布恩催着他们往前走。“得赶快把你们弄出去,”他高高兴兴地说,“免得教会破产。医生,你总是那么走运吗?”
“一直都是。”朱巴尔庄重地回答道。当然是那孩子动的手脚,他告诉自己,但我并不知道……他真心希望这一趟的折磨到此为止。
布恩领他们走到一张预留的台子前。“站着就行了——或者这位小女士更想坐坐?”
“不必了。”(——再叫我一声“小女士”试试,我就放迈克来对付你!)
一个酒吧招待快步跑过来,“快乐一日。照常吗,主教大人?”
“双份。你来点什么,医生?还有史密斯先生?别不好意思,你们是大主教的客人。”
“白兰地,谢谢。外加一杯水。”
“白兰地,”迈克依样画葫芦,又加上一句,“我不要水,谢谢。”水并非实质,但他还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喝水。
“就得这么喝!”布恩热忱地赞许道,“跟圣灵同在的时候,就是要这样开怀畅饮——开个玩笑。不要水,听到了?”他戳了戳朱巴尔的肋骨,“给小女士来点什么呢?可乐吗?或者来杯牛奶,让你的脸颊分外红润?要不跟大人们一样,来杯真正的快乐一日?”
“议员,”吉尔字斟句酌地说,“你的盛情款待是否包括一杯马丁尼呢?”
“还用问吗!世界上最好的马丁尼——我们不是喝酒,而是把天恩赐给它们。给小女士来杯双份马丁尼。祝福你,孩子,动作快些。我们时间不多,待会儿还要向天使长弗斯特致敬,然后去圣所聆听大主教的教诲。”
酒来了,还有头彩的奖金。酒和着布恩的祝福一起进了喉咙,议员为了三百美元争个不休,坚持所有的奖金都属于朱巴尔。最后朱巴尔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把钱全部塞进一个爱心奉献盆里。
布恩点头赞许,“上天把美德赐予了你,医生。你还有希望,我们会拯救你的。伙计们,再来一巡?”
吉尔满心希望有人赞成。酒里加了水,但还是让她的肚子里暖乎乎的,让她容忍了它的缺陷。可惜没人说话。布恩领他们上了一层楼,走过一个告示牌:求道者与罪人一律严禁入内——说的就是你!
牌子后面是一扇大门。布恩冲着大门说:“布恩主教及三位朝圣者,大主教的客人。”
门开了。大家跟着他走过一条弯曲的走廊,来到一间屋子里。屋子很宽敞,那种奢华的风格让吉尔联想起殡仪馆,不同之处在于这里充满了欢快的音乐声。主题是《铃儿响叮当》还加上了刚果的鼓点,让她直想翩翩起舞。
门对面的墙壁是一面玻璃,但看上去比玻璃更加透明。布恩轻快地说:“我们到了,伙计们——神圣之所。你们不必下跪——不过如果觉得跪下更舒服那就跪吧。大多数朝圣者都这么做。这就是他了……与蒙上帝宠召升上天堂时一模一样。”
布恩用手里的雪茄一指,“他看起来难道不是很自然吗?是神迹保存了他,让他的肉体永不腐坏。那把椅子正是他写下预言时所坐的那一把……姿态也正是他上天堂时的模样。从没人移动过他——我们围绕着他建了这座礼拜堂……当然,先得拆掉老教堂,但我们保留了神圣的基石。”
众人眼前二十英尺之外有把椅子,样子和宝座极为相似,上头坐着个老人。他仿佛还活着……吉尔小时候时总在一个农场过夏天,这人的样子让她不由得想起农场的山羊:山羊胡子,撅起的下唇,还有严厉、深邃的双眼。吉尔只觉得浑身发麻;天使长弗斯特让她惴惴不安。
迈克用火星语问:“我的兄弟,这是个灵老吗?”
“我不知道,迈克。他们说他是。”
“我没有灵悟到一位灵老。”
“我告诉你了,我不知道。”
“我灵悟到错误。”
“迈克!别忘了我们先前是怎么说的!”
“好的,吉尔。”
布恩道:“他说什么,小女士?你有什么问题,史密斯先生?”
吉尔赶紧回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议员,我可以先出去吗?我头晕。”她瞄了眼尸体。云朵在他头顶翻腾,一道亮光划破云层,照耀在他脸上。随着光线的变化,弗斯特的面孔似乎也在改变,那双眼睛看上去既明亮又鲜活。
布恩安慰道:“它是有这种效果,第一次嘛。你该试试从楼下的求道者展厅来看他——仰望他,那儿的音乐也不同。口味更重,更压抑,我记得是这样——好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罪孽。而这一间是为高级神职人员准备的快乐思绪冥想室。每次觉得情绪低落,我都到这儿来抽根雪茄。”
“议员!”
“噢,当然。去外头等吧,亲爱的。史密斯先生,你想在这儿待上多久都可以。”
朱巴尔道:“议员,或许我们该去参加礼拜?”
他们走了出去。吉尔浑身哆嗦——她吓得要死,生怕迈克对那个恐怖的陈列品干出什么事来。教徒们非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不可。
在圣所的入口处,两个警卫伸出长矛,挡住他们的去路。布恩责备道:“得了,得了!这些朝圣者是大主教亲自邀请的客人。他们的徽章在哪儿?”
有人拿来了徽章,一道送上的还有可以抽奖的座位号码。一个引座员毕恭毕敬地说:“这边走,主教大人。”然后领他们走上宽阔的阶梯,来到正对舞台的一个包厢里。
布恩指望能挨着迈克坐,于是进门时后退一步,对吉尔道:“你先请,小女士。”但最后还是哈肖技高一筹,让迈克坐在他和吉尔之间。布恩只好在紧靠通道的座位就座。
包厢很豪华,座椅能自动调整,还有烟灰缸和放饮料的翻桌。他们的位置在会众之上,离圣坛不足一百英尺。圣坛前,一个年轻的神父正在制造气氛。他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双手握拳,肌肉发达的胳膊前后挥舞,浑厚的男低音时不时地加入合唱团,每唱过一段之后总是提高嗓门劝勉众人:
“起立!屁股抬起来!想让魔鬼逮住你打盹吗?”
众人手拉手跳着蛇舞,从右侧的过道往前走,经过圣坛,又从中间的通道绕回来,无数双脚随着神父活塞一样的动作和合唱团的切分音起落。砰,砰,呣!……砰,砰,呣!那个年纪轻轻、浑身肌肉的神父不停地激励大家,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队伍中去。吉尔感受着节拍,不由得有些向往加人其中。这想法让她窘极了。
“那孩子大有希望。”布恩赞道,“我跟他配成一组讲过道。相信我,等他把这些人交给你时,他们已经咝咝作响了。‘汽化器’杰克尔曼牧师!在公羊队打过左边卫,你肯定见过他。”
“恐怕没有,”朱巴尔坦白道,“我不看橄榄球。”
“当真?太遗憾了。球季开始以后,大多数信徒做完礼拜都不走,大家在教堂里吃午饭,之后一块儿看球。圣坛背后的墙会滑开,然后你就能看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立体电视。让你身临其境。信号比你家里的要好,而且人堆里看球更带劲。”他吹了声口哨,“小天使!这边!”
他们的引座员匆匆赶过来,“什么事,主教大人?”
“孩子,你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子,我什么都没来得及点呢。”
“我很抱歉,主教大人。
“靠抱歉别想上天堂。要快乐,孩子。来点儿活力,勤快些。跟刚才一样吗,伙计们?”他点了饮料,又加上一句,“再拿几根我的雪茄过来——在酒吧总管那儿。”
“就来,主教大人。”
“祝福你,孩子。等等”
“蛇舞行列正要从他们下方经过;布恩探出头去,双手合在嘴边,声音盖过礼拜堂里的喧嚣,“道恩!嗨,道恩!”一个女人抬起头,布恩招手让她过来。她微微一笑。“再加杯酸味威士忌。飞吧。”
那女人很快便出现在他们跟前,酒上得也不慢。布恩从后排抽了张椅子给她。“伙计们,来见见道恩·阿登小姐。亲爱的,角落里那位小女士是博德曼小姐,我旁边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朱巴尔·哈肖医生”
“真的?医生,我觉得你写的故事真是妙极了!”
“哦,一点不假!睡觉前我总会放一卷你的带子,用它催眠,几乎每晚如此。”
“对作家而言,这实在是至高无上的赞美。”朱巴尔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行了,道恩,”布恩插进来,“坐在他们之间的年轻人是……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火星来客。”
她瞪圆了眼睛,“哦,我的天哪!”
布恩大笑道:“祝福你,孩子!这回总算把你镇了吧?”
“你真的是火星来客?”
“是的,道恩·阿登小姐。”
“叫我道恩就行了。哦,天哪!”
布恩拍拍她的手,“怎么能怀疑主教的话呢?你不知道这是桩罪过吗?亲爱的,愿不愿意引导火星来客走向光明?”
“哦,愿意之极!”(你当然愿意了,你这狡猾的母狗!吉尔暗暗骂道。)自从道恩小姐过来之后她就气哼哼的。这女人穿着长袖、高领、不透明的衣服——却啥也没遮住。那种布料的颜色恰如她棕色的肌肤,吉尔敢说衣服下头也只有肌肤了——当然还有阿登小姐本人,衣服底下的她倒是内容丰富,比起会堂里的大多数女人来,道恩的衣服端庄到了卖弄的地步,不少女人简直快破衣而出了。
在吉尔看来,阿登小姐似乎刚从床上爬下来,而且正急着重新爬回去。和迈克一起。别往他身上蹭,贱货!
布恩道:“我会跟大主教说的,亲爱的。现在回去领舞吧,咱们的汽化器需要你。”
“好的,主教大人。很高兴认识你,医生,还有你,博德曼小姐。希望今后能再见到你,史密斯先生。我会为你祈祷的。”她仪态万千地走开了。
“多好的姑娘,真的。”布恩高高兴兴地说,“看过她表演吗,医生?”
“我想没有。她是干什么的?”
“你不知道?”
“不。”
“你没听到过她的名字吗?那是道恩·阿登——整个下加利福尼亚身价最高的脱衣舞娘。就是她。表演的时候打着彩虹色的光,等她脱到只剩鞋子时,灯光只照着她的脸,其他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效果很好。挺有灵性。看看那张可爱的脸蛋,你能相信吗,她过去竟是个极不道德的女人?”
“实在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问问她,她会告诉你的。啊,不如来参加求道者的净化仪式吧——我会告诉你她什么时候当班。听了她的忏悔,其他女人也就有勇气忏悔自己的罪了。她一点都不隐瞒。这对她也有好处,因为她知道那是在帮助别人。很有献身精神——每个星期六晚上结束最后一场表演就飞过来,第二天给主日学校上课。她教的是年轻人快乐课程。自从她接手以来,人数翻了三倍。”
“这我相信,”朱巴尔表示同意,“那些幸运的‘年轻人’多大岁数?”
布恩哈哈大笑,“别想蒙我,你这老鬼。肯定有人跟你说过道恩传道班的座右铭:‘要想年轻,永不嫌老。’”
“不,真的没有。”
“你得先看见光明、通过净化仪式,然后才能参加。这是唯一的真教会,朝圣者的教会,不像那些撒旦的陷阱,自命是教会,引诱轻信的人搞偶像崇拜还有别的恶行。全是些邪恶、污秽的深渊。我们可不一样,你不能就这么走进来,打发几个钟头,顺便躲躲雨——你得先得救。事实上——哦,哦,摄像提示,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厅的每个角落里,灯光都在闪烁,“汽化器把气氛调动得刚刚好。现在你们等着瞧吧!”
蛇舞不断吸收着新成员,少数没有参加的人也在打着拍子,蹦来跳去。领座员匆匆忙忙地到处拉起跌倒的人,其中一些(大多数是女人)扭动身躯、口吐白沫。领座员把这些人丢在圣坛上,任他们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扑腾个不停。布恩用雪茄指了指一个瘦骨嶙峋的红发女人,此人四十上下,衣服给扯破了好些地方。“瞧见那女人没有?整整一年,她每次参加礼拜都被圣灵附体。有时天使长弗斯特会借她的嘴对我们说话……那种时候,得要四个肌肉发达的助理执事才能按住她。随时可能上天堂,她已经准备好了。有谁想续杯吗?摄像机一开、到处动起来以后,酒吧服务就慢了。”
迈克让人给自己斟满了酒杯。吉尔对眼前的景象厌恶到了极点,迈克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刚才发现“灵老”不过是腐败的食物时他非常不安,但现在,他已经把那件事搁在一旁,深深地沉浸在底下的疯狂中。如此强烈的火星味道,既让他想家,又让他感到仿佛身在家中,满心暖意。当然,这里的细节与火星上全然不同,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但他灵悟到一种同水仪式一样真实的增长亲近,无论是数量还是强度,都是在他自己的巢之外从未遇到过的。他绝望地企盼着什么人邀请他加入舞动。与他们融合的渴望让他的双脚刺痛不已。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道恩·阿登小姐。或许她会邀请他吧。他无需借助体型和身材来辨认她,尽管她和吉尔兄弟的高矮完全一样,身形也几乎相同。但道恩·阿登小姐有她自己的面孔,她的痛苦、哀伤和成长都刻在她和煦的笑容之下。或许有一天,道恩·阿登小姐会愿意和他分享生命之水?布恩主教议员让他心生警惕,他很高兴朱巴尔没让他们挨着坐。但道恩·阿登小姐被打发走了,让他觉得很遗憾。
道恩·阿登小姐没有抬头,队伍把她带到了别的地方。
讲台上的男人举起双臂;这个巨大的洞穴安静了些。突然间,“我们快乐!”
“为什么?”
“上帝……爱我们!”
“你们怎么知道?”
“弗斯特告诉我们的!”
他双膝跪地,举起一只拳头,“让我们听听狮子的咆哮!”
所有人一起咆哮着、怒号着、尖叫着,他则把拳头当作指挥棒,抬高音量,降低音量,把它压低成几不可闻的低沉怒吼,然后催着它逐渐增强,包厢也随之震颤起来。迈克沉溺其中,这狂喜如此痛苦,他担心自己不得不闭缩起来。但吉尔说过不能这么做,除非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努力控制,任涌动的情绪漫过自己。
讲台上的男人站起身来,“我们的第一首赞美诗,”他神采奕奕地说,“是由吗哪面包坊、天使面包的制造商赞助的。这是爱的面包,每张包装纸上都有天使长的笑脸,还附送一张宝贵的赠券,可以在你家附近任何一间新启示教堂兑换。兄弟们、姊妹们,吗哪面包坊将从明天起展开一次规模空前的秋分前降价促销活动。明天,让你的孩子带着满满一盒天使长弗斯特曲奇去学校,每一块都受过祝福,还包着一段合适的经文——并且祈祷他送出的每块曲奇都能将罪人的孩子引向光明。
“现在,让我们实践大家最爱的圣言,《前进,弗斯特的孩子们!》,大家一起来——”
“前进,弗斯特的孩子——们!
粉碎你们的敌人……
信仰是我们的盾牌与盔——甲!
将他们击倒在地,一排又一排——!
“第二节!”
“不同罪人讲——和!
上帝站在我们一边!”
迈克满心喜悦,甚至根本没有去灵悟歌词。他灵悟到词语并非本质;眼前所见的正是一种增长亲近。蛇舞继续向前,人们一面移动,一面和唱诗班高吟低唱。
赞美诗过后是通知、天堂的信息、另一则广告、公布座位号码抽奖结果。之后是第二首赞美诗《抬起喜悦的脸庞》,由达特鲍姆婴幼儿之家独家赞助。达特鲍姆提供的是品牌赞助,远远超过赞助某种商品——它名下的每个婴幼儿之家都由一名获得救赎的姐妹管理。
神父来到讲台前端,手拢在耳朵上。众人于是高呼:“我们……要……迪格比!”
“谁?”
“我们——要——迪格——比!”
“大声点儿!让他听见你们的声音!”
“我们——要——迪格——比!”砰,砰,咚,咚!“我们——要——迪格——比!”砰,砰,咚,咚——
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吼着、跳着,直到整栋大楼都摇晃起来。朱巴尔朝布恩倾过身去,“再这么着,你们就要搞出参孙一样的破坏了。
“不必担心。”布恩叼着雪茄回答道,“加固过,信仰支撑着。专门设计,就是要它能摇晃。管用。”
灯光暗下来,帷幕分开。一道炫目的光照出了大主教迪格比,满面微笑,双手紧握,在头顶不住挥舞。
他们以雄狮般的咆哮回应,他则赠以飞吻。大主教向布道坛走去,途中在一个被圣灵附体、仍在缓缓扭动的女人面前停下。他扶起她,轻轻一吻,又温柔地将她放下,继续前进——停在那个瘦骨嶙峋的红发女人跟前。他向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有人把麦克风递到他手里。
他用另一只胳膊扶起她的肩膀,把麦克风送到她唇边。
迈克听不懂她的话。似乎不是英语。
大主教为大家翻译;每次白沫暂停喷涌的时候他就迅速地插进英语。
“天使长弗斯特同我们在一起——
“他对你们很满意。吻你右边的姊妹——
“天使长弗斯特爱你们。吻你左边的姊妹——
“他有口信带给你们中的一个人。”
女人又说了些什么;迪格比迟疑着,“什么?大声些,我请求你。”她嘀咕几声,然后尖叫起来。
迪格比抬起头,微笑着说:“口信是给从另一个星球前来的朝圣者——火星来客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你在哪儿,瓦伦丁·迈克尔!站起来!”
吉尔想阻止迈克,可朱巴尔低声喝道:“还是别跟他作对。让他站起来吧。挥手,迈克。坐下。”迈克照他说的做了,他惊奇地发现,所有人都开始高喊“火星来——客!……火星来——客!”
布道似乎也是针对他的,但他一点也听不明白。所有的单词都是英语,不过它们组合的方式似乎全错了,四周还有那么多噪音,那么多掌声,外加无数高亢的“哈利路亚!”、“快乐一日!”,他被弄得晕头转向。
布道结束了。迪格比让刚才的青年神父继续主持礼拜,自己离开了礼拜堂;布恩站起身:“来吧,伙计们。咱们要赶在其他人前头溜出去。”
迈克跟了上去,一路拉着吉尔的手。很快,他们走进了一条有着精美拱顶的隧道,把众人的喧器抛到身后。朱巴尔问:“这条路能到停机坪吗?我让司机等着呢。”
“呃?”布恩回答道,“没错,一直走就到了。但我们还要去见大主教……”
“什么?”朱巴尔表示反对,“不,时候不早,我们该走了。”
布恩瞪大了眼睛,“医生,大主教在等你们。你们必须去致敬。你们是他的客人呀。”
朱巴尔只好投降,“那——不会有很多人吧?这孩子已经过于激动了。”
“只有大主教。”布恩领他们走进一架电梯,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迪格比私人套房的一间会客室。
一扇门开了,迪格比匆匆走进来。他已经脱掉法衣,换上了一件飘逸的长袍。他微笑着说:“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伙计们,讲道之后我得冲个澡。揍撒旦一顿得流多少汗,你们想都想不到。那么,这位就是火星来客了?上帝保佑你,孩子。欢迎来到主的家。天使长弗斯特希望你不要拘束。他守护着你呢。”
迈克没有回答。朱巴尔则对迪格比的五短身材感到吃惊。在台上垫高了鞋子?或者是灯光效果?除了照弗斯特样子留的山羊胡须,这人活像个二手车推销员:脸上随时挂着笑容,举止亲切又随和。但他还让朱巴尔想起某个熟人——对了!西蒙·麦格斯“教授”,贝基·维赛那位短命老公。朱巴尔对教士立刻多了些好感。西蒙可是他认识的最可爱的无赖之一——
迪格比把自己的魅力转向吉尔,“不用下跪,女儿;我们只是私下聚聚的朋友。”他对吉尔的背景竟然相当了解,让吉尔吃了一惊。迪格比还真诚地说,“我对你的职业有深深的敬意,女儿。用天使长弗斯特的圣言来说,上帝命令我们照料身体,好让灵魂不为肉身所困,自由地寻找光明。我知道你还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但你的服务是受主祝佑的。我们同行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他转向朱巴尔,“你也一样,医生。天使长弗斯特告诉我们,主命令我们要快乐……有多少次,我精疲力竭,于是放下牧羊人的手杖,让你的故事伴我快快乐乐地放松一个小时……当我再次站起来时已经神清气爽,准备好继续战斗。”
“唔,谢谢你,主教。”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在天堂査过了你的记录——那,那,无需介怀;我知道你不信上帝。但在上帝的伟大计划中,即使撒旦也有他的位置。只是对你而言,还没到虔信的时候。尽管自己哀伤、悲叹、痛苦,你却把快乐带给了其他人。这在主的账簿上不会没有显示。哦,请放松些。我带你们来并非为了争论神学。我们从不争论,只是静候你们看见光明,然后欢迎你们。今天我们只要一起快快乐乐地共度一个钟头就好。”
朱巴尔不得不承认,这个油腔滑调的骗子还真是个好主人;酒、咖啡和食物都没的说。迈克有些神经质,特别是当迪格比把他领到一旁单独交谈的时候。算了。该死的,这孩子总得学学怎么跟人打交道。
布恩把吉尔带到房间另一头,向她展示一个盒子里盛放的弗斯特的圣物;朱巴尔一面往烤面包上抹鹅肝酱,一面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一扇门咔的一声响,他四下瞅了瞅,发现迪格比和迈克都不见了。“他们去哪儿了,议员?”
“呃?你说什么,医生?”
“迪格比大主教和史密斯先生。他们在哪儿?”
布恩似乎这才发现那扇紧闭的门。“哦,他们刚刚进去待一会儿。那是一间为单独接见准备的休息室。你刚才不是去过了吗?大主教领你参观的时候?”
“唔,没错。”那间屋子里有张讲台,上头放着把椅子——应该说“宝座”,朱巴尔窃笑着纠正自己——还有一张跪垫。不知道谁会坐上宝座,谁只好拿跪垫凑合?如果那位夸夸其谈的大主教妄想跟迈克争论宗教问题,他可要大吃一惊了,“希望他们不要待太久。”
“我看不会。很可能是史密斯先生想私下谈谈。这样吧,我让你们的车到电梯旁边的出口等着。那是大主教的私人出入口,能省下整整十分钟呢。”
“你想得太周到了。”
“所以,如果史密斯先生心里有什么东西需要忏悔,咱们不用催他。我这就出去打电话。”布恩离开了房间。
吉尔道:“朱巴尔,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他们是故意的,把我们拖住,好让迪格比跟迈克单独相处。”
“再明显不过了。”
“他们凭什么这么干!我要冲进去,告诉迈克该走了。”
“随你便,”朱巴尔回答道,“你活像只孵蛋的母鸡。要是迪格比想说服迈克皈依,迈克会反过来说服他的。你很难撼动迈克的想法。”
“我还是不喜欢。”
“放松。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要是我拒绝一顿白食,作家行会准得把我扔出门去。”他在黄油面包上放一片弗吉尼亚火腿,又堆上好些别的东西,垒出一座不规则的巴比伦神塔,然后大快朵颐起来。
十分钟之后,布恩还没回来。吉尔尖声道:“朱巴尔,我要把迈克弄出来!”
“去吧。”她大步走到门前。“他上了锁!”
“我猜他多半会这么干。”
“我们怎么办?把门砸了?”
朱巴尔仔细瞧了瞧。“唔,给我把攻城槌,外加二十个壮汉,我或许会考虑试试看。吉尔,就算是保险库,安上这门也会自豪的。”
“我们怎么办?”
“要是你愿意,使劲敲吧。我去看看布恩干吗去了。”朱巴尔把脑袋探进走廊里,正好看见布恩回来。
“抱歉,”布恩道,“小天使老半天才找着你们的司机。原来他在一间快乐屋里吃午饭呢。”
“议员,”朱巴尔说,“我们得走了。能否请你通知迪格比主教—声?”
布恩似乎有些困扰。“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打个电话。但我不能在单独会见时就这么走进去。”
“那就打电话吧。”
门开了,迈克把布恩从尴尬的境地里解救出来。吉尔瞥见他的脸,不由尖叫起来,“迈克!你没事吧?”
“是的,吉尔。”
“我去告诉大主教你们要走了。”布恩说着走进小房间,又立刻退了出来,“他已经走了。”他宣布,“屋子里有条暗道通向他的书房。”布恩笑道,“大主教离开时从不打招呼,这点倒挺像猫和厨子。开个玩笑。他说‘再见’两个字不能增加快乐。别见怪。”
“不会不会。谢谢你,这次的经历实在有趣。不,不用麻烦了;我们能找着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