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巴尔考虑过,在道格拉斯进场时要不要让迈克坐着不动,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他只想让大家知道这次会议的双方是平等的,并不想把迈克置于道格拉斯之上。所以,他起身时也给迈克打了信号。伴随着《和平至上》的第一乐章,大厅后部两扇颇有气势的大门打开了,道格拉斯走进会议室。他来到自己的椅子前,准备坐下。
朱巴尔立即示意迈克坐下,结果就是迈克和秘书长同时坐了下来,其他人则等了一小会儿,以示尊敬。
朱巴尔屏住了呼吸。拉许照做了没有?他当时并没真的给出保证——
《火星》乐章嘹亮的警号声响彻房间。“战神”主题。即使众人事先知道,照样会吓一大跳。朱巴尔一面让自己的双眼同道格拉斯对视,一面像个立正的新兵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道格拉斯也站起来了,没那么迅速,但也没有迟疑。
迈克仍旧坐着,因为朱巴尔没有给出信号。所有人都跟着秘书长起立,只有迈克稳如泰山,而且一点不觉得尴尬。迈克并不理解眼前这一切,只是满足于照水兄弟的指令行事。
自从要求拉许提供《火星赞歌》以来,朱巴尔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假如人家满足了他,到时候迈克该怎么做?答案当然取决于迈克在这出喜剧里扮演的角色——。
音乐停止。朱巴尔示意迈克站起来,简单地鞠个躬,然后重新坐下,结果几乎跟秘书长和其他人同时坐回椅子上。这一次,大家坐下的动作比刚才快了些。迈克在奏“国歌”的时候没有起身,这个举动太明显了,谁都没有错过。
朱巴尔长舒一口气。他成功了,真是侥天之幸。许多年前,他见过一个即将彻底消亡的部落仪式:在位女皇检阅阅兵式。他注意到,女王只是在本国国歌演奏完毕时才鞠了一躬,答谢别人献给她本人所代表的君权的敬意。
而民选首脑在国歌奏响时则必须同其他人一样起立——他不是君主。
正如朱巴尔所说,你不可能两头占齐。迈克要么是个一般公民,那么这场运动会根本就不该举行;或者,按照拉金裁决的逻辑,这孩子独自一人就是一个主权国家。
朱巴尔恨不能奖给拉许一撮鼻烟。唔,还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罗马教廷大使满脸肃穆,一对眸子却闪个不停。
道格拉斯开始发言:“史密斯先生,你的来访让我们深感荣幸,十分喜悦。你出生在我们的邻居——我们的好邻居——火星,但我们希望你把地球同样当作自己的家——”悦耳动听、华丽非常的辞藻滔滔不绝。迈克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究竟是作为一个君主、一个旅客,还是一个回家的公民却不得而知。
朱巴尔望着道格拉斯,想找出点蛛丝马迹,弄清他对朱巴尔刚才那封信是什么态度。但道格拉斯一眼也没瞧他。过了一会儿,秘书长结束了发言,等于什么都没说,但却说得非常之好。
朱巴尔道:“迈克,开始。”
史密斯向秘书长致辞——用的是火星语。
接着,他停下来,庄重地说:“地球自由国家联邦的秘书长先生——”然后又是一串火星语。
接着是英语:“——对你今天的欢迎,我们深致谢意。我们给地球的人民带来了火星先贤的问候——”之后又改成火星语。
朱巴尔觉得“先贤”这个词很不错,比“灵老”更有味道。迈克也不反对。交替使用火星语和英语则是吉尔的主意。朱巴尔对此相当满意。原本是篇竞选诺言一样空洞乏味的正式演讲,靠了吉尔的小把戏,膨胀得有如瓦格纳的歌剧一般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同样难以理解!)对迈克而言,这些根本无所谓。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英文背熟记牢,插入火星语也完全没有问题。如果说这些话能让他的水兄弟高兴,那他自己也一样高兴。
有人碰了碰朱巴尔的肩膀,将一个信封塞进他手里,悄声道:“秘书长给你的。”朱巴尔抬起头,发现布拉德利静悄悄地走开了。朱巴尔打开信封,朝里头瞟了一眼。
便条上只有一个字:“好。”底下用那种有名的绿色墨水签着道格拉斯姓名的缩写。
朱巴尔抬起眼睛,发现道格拉斯正注视着自己;他点点头,道格拉斯移开了视线。本次会议结束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结果告诉全世界。
迈克响亮的空话也已接近尾声;朱巴尔听着出自他自己手笔的高论:“——增长亲近,给两个世界带来同样的益处——”,还有“每个种族按其自身的天性——”等等等等。之后,道格拉斯简短而热烈地对火星来客表示了感谢。
朱巴尔站起来,“秘书长先生——”
“什么事,哈肖医生?”
“史密斯先生是以双重身份来到这里的。我们这个伟大的种族曾有过许多王子,同商队一道跨越沙漠、通过未知的广袤大海,最终抵达远方的国度。史密斯也和他们一样,为我们带来了火星先贤们的良好意愿。但他同时也是人类的一员,一个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这就让他有了权利、财产和义务。”朱巴尔摇摇头,“令人烦恼的责任啊。身为人类,身为公民,史密斯聘请我做他的代理律师。我在他的事务上绞尽脑汁,至今却还未能列出一份财产清单来,更别提应付国税局了。”
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我老了,时日无多,无法完成这项任务。你们都知道,我的客户在人类的事务上没有经验,毕竟火星人的做法与我们不同;但他是个异常聪慧的年轻人,全世界都知道他的父母是天才,而血缘是不会撒谎的。毫无疑问,只要他愿意,几年之后他就不会再需要一个年老体衰的律师帮忙了;但他的事务现在就需要打理。事情不等人啊。”
“然而,他却对历史、艺术和他第二家园里人民的生活更感兴趣,不愿把自己埋进债券、股票和专利税里头。我认为这是明智之举。史密斯先生拥有一种直截了当的智慧,至今仍令我、以及所有认识他的人惊叹不已。当我向他解释当前的麻烦时,他用清澈的目光直视着我,说:‘这没什么,朱巴尔。让我们问问道格拉斯先生吧。’”朱巴尔顿了顿,接着急切地说道,“以下是他的个人事务,秘书长先生。我是否应该私下同您商谈,好让在座的女士们先生们有机会先行离开?”
“继续吧,哈肖医生。”道格拉斯道,“仪式已经完成。有谁愿意离开的话,就请自便。”
没人动弹。“好吧,”朱巴尔继续说道,“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史密斯先生希望您充当他的私人律师,全权管理他商业方面的事务。”
道格拉斯把惊讶之情装得像模像样。“这样的要求实在不简单,医生。”
“我知道,先生。我向他指出过,您是这个星球上最忙碌的人,没有时间处理他的事务。”朱巴尔微笑着摇了摇头,“恐怕对他没起什么作用。看来火星上的情况是,一个人越是忙碌,别人对他的期待也就越高。史密斯先生只是说:‘我们可以问问他嘛。’所以我们来了。当然,我们并不期待您立刻答复——这又是火星特色,火星人从来都不慌不忙;他们也不喜欢把事情复杂化。没有合同、没有审核,没有任何哗众取宠的废话。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出具一纸委任书;但这对他并不重要。任何时候,包括此时此刻,他都会欣然作出口头承诺。这仍旧是火星特色,如果一个火星人信任你,那将是毫无保留的。哦,我还应该补充一点:史密斯先生并不是向秘书长提出这个请求;他是在请求约瑟夫·埃德格顿·道格拉斯,请求您本人的帮助。即使您从公共事务中隐退,对此事也毫无影响。您的继任者与此没有任何关系。他信任的是您……而不是随便哪个碰巧占据着这座官邸那间八边形办公室的人。”
道格拉斯点点头,“无论我将怎样回答,鄙人都深感荣幸。”
“再则,假设您拒绝接受,或是无力承担,又或者过后遇到其他琐事而想放弃这一责任,史密斯先生还有第二人选,本。本·卡克斯顿。站起来,本,让大家看看你。如果您和本·卡克斯顿先生都不能或不愿接受,他的下一个选择将会是——呃,我看这个就暂时不必说了,总之他排了一个序列。唔,让我瞧瞧——”朱巴尔似乎有些手忙脚乱,“我已经不习惯站着讲话了。米丽安,我们列清单的那张纸在哪儿?”
朱巴尔从她手里接过一张纸,“最好把其他的也给我。”她把厚厚的一叠纸递到他手里。”这是我们为您准备的备忘录,先生——或者是为本·卡克斯顿准备的,假如事态那样发展的话。呣……我瞧瞧——哦,对了,管理者可以收取自己认为合适的佣金,但不得少于——呃,一笔很大的数目。反正跟旁人没关系。管理者将钱存入一个户头,供第一部分提及之当事人生活之用。噢,对了,我想您或许愿意,打个比方,拿上海银行当作存款银行,然后让劳埃德之类公司做商务代理——或者倒过来也一样,以便保护您的声誉。不过史密斯先生无意下达具体的指示,只有无限制的授权,双方均可撤消。我就不读了,不然把它写出来做什么?”朱巴尔茫然地四下瞅瞅,“呃,米丽安,快过去,把这交给秘书长。真是个好姑娘。唔,这些副本我就留在这儿吧,您或许想发给大家看看……或者您自己可能会需要它们。哦,我最好先给本·卡克斯顿先生—份一拿着,本。”
朱巴尔心神不宁地四下望了望,“唔,我猜就这么多了,秘书长先生。您怎么说?”
“请稍等。史密斯先生?”
“什么事,道格拉斯先生?”
“这是你所希望的吗?你是否希望由我来完成这张纸上所列的事宜?”
朱巴尔屏住呼吸,不去瞧自己的客户。这个问题是意料之中的,迈克也受过训练……但谁也不知道问题会以什么形式出现,也没人知道迈克按字面意思做出的理解会给他们惹出怎样的麻烦。”
“是的,道格拉斯先生。”迈克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也回荡在这个星球的几十亿间屋子中。
“你想让我为你处理商业事务?”
“请求你,道格拉斯先生。这是好的。我谢谢你。”道格拉斯眨眨眼。“好吧,事情很明显了。医生,我暂时不作回答,但你很快会收到我的答复。”
“谢谢您,先生,既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客户。”
道格拉斯刚要起身,孔议员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等等!拉金裁决又怎么说?”
朱巴尔一把抓住这个机会,“啊,是的,拉金裁决。我听过不少有关这个拉金裁决的胡说八道,基本上全都出自不负责任的人之口。孔先生,拉金裁决怎么说?”
“是我在问你。或者你的……客户。或者秘书长。”
朱巴尔温和地说:“由我来讲吗,秘书长先生?”
“请讲吧。”
“很好。”朱巴尔掏出张手绢,慢条斯理地擤起了鼻涕,制造出一个比中音C低三个八度的小三和音。然后,他斜着眼睛盯住孔,庄严地说道:“参议员先生,这番话是专门说给你听的——因为我知道,秘书长所代表的政府不需要我的解释。很久以前,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我和另一个孩子组建了一个俱乐部。既然有了俱乐部,我们就得有些章程……而我们一致通过的第一项决议,就是从今往后,我们可以管自己的妈妈叫泼妇。当然,这实在傻透了……但当时我们都很年轻。孔先生,你能推知这项决议的后果吗?”
“接着说,哈肖医生。”
“那个泼妇裁决我这辈子只执行过一次。对我而言,一次就足够了。我的伙伴被从同样的错误中拯救出来,而我得到的只有屁股上桃木棍子抽出的红杠杠。泼妇裁决从此便寿终正寝了。”朱巴尔清清喉咙,“我早料到肯定有人会提出这个根本不存在的问题,于是事先向我的客户解释了拉金裁决。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以为这个法律上的假设竟适用于火星。毕竟火星并非荒野,它是一个古老而睿智的种族的家园——比你的种族古老得多,先生,并且很可能更有智慧。不过,当史密斯先生弄清个中缘由之后,他不禁觉得好笑。仅此而已,先生——带着一种宽容的心态,觉得好笑。一次,仅仅一次,我低估了母亲惩罚轻率无礼的力量。那一课的代价不高。但现在,我们所讨论的是星际规模的问题,而地球无法承担这样的教训。在我们把并不属于自己的土地打包出售之前,很应该先弄弄清楚,火星人的厨房里挂着些什么样的桃木棍子。”
孔似乎并未信服,“哈肖医生,如果拉金裁决不过是一个小男孩的一时荒唐……那又为什么要给予史密斯先生元首级的礼遇?”
哈肖耸耸肩,“这个问题该由政府回答,而不是我。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个人是怎么解读的。据我看,这一礼仪是献给火星先贤的敬意。”
“请解释一下。”
“孔先生,这些礼遇并非拉金裁决的空洞回音。人类此前还没有类似的经验,但是,史密斯先生就是火星!”
孔连眼皮也没眨,“继续说下去。”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就是火星人这一种族。通过史密斯其人,火星的先贤来到我们地球。向他致敬就是向他们致敬,损害他也同样是损害他们。这话没有半点夸大,但以人类的经验却无法理解。今天,我们在这里向我们的邻居致敬,这是非常明智的——但这种智慧与拉金裁决并无干系。我从没听过任何一个负责任的人说过,拉金裁决适用于一个有原住民的行星——我还可以斗胆说一句,今后我们也不会听到这样的言论。”朱巴尔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请求上苍助佑,“不过,孔先生,请放心,火星贤明的统治者们会注意到我们如何对待他们的大使。通过他传达的敬意是一个友善的信号。我相信,这个星球的政府以这种方式展示了自己的智慧。用不了多久,你也会发现它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
孔冷漠地回答道:“医生,如果你是想吓唬我,恐怕你没有成功。”
“我并没有这样的期望。不过,我们的星球很幸运,这里的事务并不由你说了算。”朱巴尔转向道格拉斯,“秘书长先生,我许多年没有如此长时间公开亮相了……现在已经疲惫不堪。我们可以稍事休息吗?同时等待您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