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划破昏暗的池水,来到最深处,在跳板下方的池底停下。他不知道他的水兄弟为什么要他藏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藏。朱巴尔要他这么做,并且要他待在那儿,直到吉尔来找他;这就够了。
他蜷起身体,把空气从肺里呼出去,眼睛往上一翻,心跳减缓。除了并未解体以外,完全和死了一样。他有许多事情需要冥想,所以选择延长自己的时间感,让每一秒都像一个钟头一样漫长。
他又一次没能实现完美的理解、那种理应存在于水兄弟之间的水乳交融,也就是灵悟。他知道错在自己,起因是他再一次用错了变化多端、令人费解的人类语言,他的话让朱巴尔心烦意乱。他知道他的人类兄弟可以承受强烈的情感而不会受到严重的伤害,但史密斯仍旧因为自己使朱巴尔心烦而感到愁苦、抱歉。看来,他终于灵悟了一个最难理解的人类词语。他本该明白的。最早向他的兄弟马哈迈德学习时,他就已经发现,比较长的人类单词很少改变意思,但较短的词语却难以捉摸,变化起来毫无规律可言。至少他是这么灵悟的。人类的短词就好像用小刀舀水一样。
而那是个很短的词。
史密斯觉得自己正确地灵悟了那个单词:“上帝”。之所以引起误会,是因为他没能选对其他词语。这个概念如此简单,如此基本,如此必要,哪怕一个巢仔也能解释——用火星语。问题在于找到正确的人类单词,好让他可以说对,确保他能把它们组合起来,与他用同胞的语言说出来的东西一一相对。
可是,即使用的是英语,表达如此简单的概念竟然也会有困难,这一事实仍旧让他大惑不解。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呀……否则,他们就不可能灵悟生命。或许他不该跟变化多端的语义搏斗,应该问问人类的灵老究竟该怎么说。可他必须等朱巴尔为他安排,因为他不过是一个蛋。
他没能有这个荣幸去参加亚特兄弟和多蒂兄弟的解体,为此他感到一阵短暂的遗憾。
然后他便平静下来,开始回顾《韦氏新国际英语字典》第三版,马萨渚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出版。
史密斯被唤醒了。他不安地意识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水兄弟们遇到了麻烦。他在“sherbacha”和“sherbet”之间停下来,开始思考。他该不该离开生命之水,去和他们一起灵悟、分担他们的麻烦?在家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麻烦总由大家分担,分担中伴随着欢乐的亲密。
但朱巴尔要他等着。他回顾一遍朱巴尔的话,把它们与其他人类词语相对照,确保自己灵悟无误。不,他灵悟得对;他必须等吉尔来。
可他实在不安,无法回头继续自己狩猎词语的游戏。最后,一个想法出现了,充满欢乐,充满挑战。假如不是身体没有准备好,他一定会为之颤抖。
朱巴尔要他把身体放在水下,把它留在那儿,等吉尔来……但朱巴尔有没有说他本人必须和身体一起等待呢?
史密斯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一点。他知道,难以捉摸的英语词汇可能把他引人歧途。最后他得出结论,朱巴尔并没有命令他跟身体待在一起……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避免不与兄弟们分担麻烦的错误了。
史密斯决定出去走走。
自己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他不禁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过去他也这么干过,但从来不是“单飞”。每次都有一位灵老陪伴他,照顾他,确保他身体的安全,让他不至于迷失方向,陪伴着他,直到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为止。
现在没有灵老来帮助他。但史密斯坚信自己能独立完成,让他的老师为他骄傲。于是他检查了身体的每个部分,确保在他离开期间不会损坏,然后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只留下必须的一点点自我看守身体。
他起来了,站到游泳池边上,提醒自己要像身体在时一样行事,免得迷失方向——免得记不起游泳池、身体和一切东西都在哪儿,漫步到不认识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史密斯看了看周围。
一辆车刚刚降落在花园里,车底下的生命受到了伤害和侮辱,纷纷抱怨。这就是他感觉到的麻烦吗?草是用来走的,花和灌木丛不是——这是个错误。
不,还有更多的错误。一个人从车里出来,一只脚即将踏上地面,而朱巴尔朝他跑了过去。史密斯能看见朱巴尔掷向对方的愤怒。如此狂暴的攻击,假如发生在两个火星人之间,双方都会无可避免地走向解体。
史密斯将它当作需要考量的事情记下,并且假定这是个必须的关键点,预先设想好了应该怎样去帮助自己的兄弟。这以后,他转而打量其他人。
朵卡丝正从游泳池里出来;她有些不安,但并不十分担心;史密斯能觉察到她对朱巴尔的信心。拉里站在池边,他刚从水里出来,身上滴落的水珠还浮在空中。拉里又激动又得意,他对朱巴尔有着绝对的信任。米丽安在他身旁,她的心绪介于朵卡丝和拉里之间。安妮站在他们附近,她穿上了从早上起就一直带在身边的白衣服。史密斯无法充分灵悟她的心绪;只觉得她十分刚毅、毫不妥协,犹如一位灵老。他不禁有些惊骇,因为安妮从来都是温柔和气、友好热情的。
他看出她正密切注意着朱巴尔,随时准备帮助他。拉里也是!……还有朵卡丝!……还有米丽安!随着一阵突然爆发的移情作用,史密斯恍然大悟:所有这些朋友都是朱巴尔的水兄弟——因此也是他的。蒙眼布突然揭开,使他大为震惊,几乎无法自持。他平息情绪,不再行动,而是专注地赞美和珍爱他们大家,一个接一个,同时又把他们视为一个整体,赞美着,珍爱着。
吉尔的一只胳膊搭在池边,史密斯知道她刚刚下水,査看他是否安全。她这么做时他意识到了……但现在他知道,她并不是唯一一个为他的安危担心的人;而且,吉尔心里还有其他更深的忧虑,虽然知道她照料的人在生命之水底下安然无恙,这忧虑也并未消失。这让他十分痛苦,他想到她身边去,让她知道自己与她同在,分担她的烦恼。
他本来会那样做的,问题是他心头仍有一丝负罪感:他把身体留在池底,自己却四处走动,他并不确定朱巴尔希望他这么做。他做了个妥协,告诉自己说他一定会分担他们的麻烦,一旦有必要时,就让他们知道他也在场。
接着,史密斯开始打量走出空中汽车的那个人,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又努力摆脱这种情绪的影响,强迫自己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检査这个人。
他腰间的皮带上系着个形状固定的口袋,里边有一把枪。
史密斯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一把枪。他仔细检査,把它同自己见过的枪支相比较,又参照了字典上的定义(《韦氏新国际英语字典》第三版,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出版)。
没错,那是一把枪——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形状,也因为充斥于它周围和内部的错误。史密斯低头啾瞅枪管,看出了它的运转方式。没错,在他面前的正是一个错误。
他该不该移动它,让它去别的地方,同时带走它的错误?不等那人完全走出汽车就动手?史密斯觉得应该这么做……可朱巴尔说过,做这种事必须听他的吩咐。
史密斯知道,此刻就是一个关键点……但他决心暂且按兵不动,直到充分灵悟这一切。朱巴尔或许正是因为知道一个关键点正在接近,这才把他送到水下,免得他错误地行动。有这种可能。他会等待……但他会监视那把枪。史密斯并不受制于眼睛,如果需要,他能看到周围的一切。现在他继续监视着这一枪一人,同时钻进了汽车。
更多的错误,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里有其他人,除了一个之外全都挤在门边。他们的意识散发出强烈的气味,活像一只嗅到了若虫的克豪加……而且,每一个人手中都握着一个错误的东西。
正如他对朱巴尔所说,史密斯知道,外形从来不是决定性的因素;为了灵悟,有必要透过外形看清实质。他自己的种族一生要经历五种主要的外形:蛋、若虫、巢仔、成年——以及没有形象的灵老。但是,最低级的蛋里已经包含了灵老的实质。
眼前这些东西看上去像是枪。但史密斯并不急于做出这样的假设;他特别仔细地检查了其中一个。它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把枪都更大,形状不尽相同,细节上更有相当的差别。
它是枪。
他又同样仔细地挨个检査了其他那些。它们都是枪。
那个仍旧坐着的人也挂了一把小枪。
车里内置了两架特别大的枪——还有其他东西,史密斯没法灵悟,却能感觉到它们的错误。
他考虑要扭曲汽车、车里的一切东西,让它们灰飞烟灭。但是,不浪费食物是他遵循至今的原则。再说他知道,他还没有灵悟眼前发生的一切。最好还是仔细观察、慢慢行动,遵循朱巴尔的引导,这样才能在关键点与大家分享。假如正确的行动就是保持克制,那就等关键点过去之后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稍后再与朱巴尔讨论此事。
他来到车外,观察着、倾听着、等待着。
第一个走出汽车的人跟朱巴尔交谈起来,其内容超越了史密斯的经验,无法灵悟,只得储存起来。其他人也走出汽车,分散开来。史密斯延伸自己的注意力,监视着每一个人。汽车升空了,接着后退、重新停下,被它坐在身下的生物终于得到解脱;史密斯与它们一道灵悟,试着抚慰它们的创伤。
第一个人递给朱巴尔几张纸,它们被转交给安妮。史密斯同她一道读起来。他认出了这些字的组合,它们同人类的治愈、平衡仪式有关,不过他只在朱巴尔的法律图书室里读到过这些仪式,所以并没有努力灵悟这些文件。朱巴尔好像也并不太在意它们。
很显然,错误存在于其他地方。他高兴地看到其中两张纸上还有他自己的人类名字;每次读到自己的名字,他都感到一阵古怪的战栗,就好像他同时身在两个地方——这种事,除了灵老之外谁也做不到。
朱巴尔和第一个男人往游泳池走去,安妮紧跟在他们身后。
史密斯让自己的时间感放松下来,好让他们走得快些。现在,他的时间感只是稍有延展,使他可以轻松地同时监视所有不速之客。
其中两个跟上来,跟在朱巴尔一行的左右两侧。
第一个人在游泳池旁停下,站在史密斯的朋友面前,打量着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看看照片,又看看吉尔。史密斯察觉到她的恐惧陡然升高,于是变得异常警觉。朱巴尔告诉过他,“保护吉尔。别担心浪费食物。别担心其他任何事情。保护吉尔。”无论朱巴尔说没说过这句话,他都会保护吉尔,即使冒行动错误的危险也在所不惜。有了朱巴尔的肯定当然更好,那会让他免于瞻前顾后,疑虑重重。
第一个人指了指吉尔,跟在他左右的人带着他们那极其错误的枪朝吉尔跑去。史密斯的幽灵伸出手,对这两个人轻轻一扭。他们消失了。
第一个人瞪着他们刚才所在的地方,伸手摸枪——然后同样消失了。
其他四个人开始围拢过来。史密斯不想扭他们。他知道,朱巴尔肯定希望他仅仅制止他们。问题是制止一个东西,即使是一个烟灰缸,也绝非易事。更何况史密斯现在没有身体。这种事灵老可以办到,但史密斯只能做他力所能及的事,他必须做的事。
四次羽毛般的轻触——他们消失了。
他从停在地面的车上感到了强烈的错误,于是向它走去。灵悟,然后迅速决定。车和驾驶员都消失了。
他差点错过了那辆在空中巡视的汽车。史密斯已经开始放松,突然间却感到错误在增加,于是向上一看。
第二辆车正准备降落。
史密斯把时间延展到极限,然后进入空中的车内,仔细审察一番,灵悟到车里错误充塞……于是将它也送进了虚无。接着,他回到游泳池边的人群身边。
他的朋友们似乎很激动。朵卡丝在抽泣,吉尔拥抱、安慰着她。唯独安妮似乎不为周围沸腾的情绪所动。但错误都消失了,所有错误都不复存在,打扰他冥想的不安也随之而去。他知道,吉尔能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治愈朵卡丝——吉尔总能在第一时间充分地灵悟伤痛。这里的激动情绪让他略感不安,他有些担心,或许自己在关键点上的作为并非从各个方面讲都无可指摘——至少朱巴尔或许会如此灵悟。史密斯决定,自己现在可以离开了。他溜回游泳池里,找到自己的身体,灵悟到它仍旧跟自己离开前一样——然后重新钻进身体里。
他想思索关键点上的事件。但它们还太新;他还没做好准备,现在无法拥抱它们,无法赞美、珍爱那些他被迫移除的人。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先前的活动。“Sherbet”……“Sherbetlee”……“Sherbetzide”——
他读完了“Tinwork”,准备学习“Tiny”,就在这时,他感到吉尔接近了。史密斯知道,吉尔兄弟不能在水下久待,这让她痛苦。于是他做好了准备。
当她触到他时,他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吻了她。这是他新近学会的,还没能完满地灵悟。这个举动和水仪式一样,可以增加亲近感,但同时还包含着别的什么……一些他希望能完美地、充分地灵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