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吉尔去朱巴尔的书房报到。只见安妮身上穿着自己行会的白氅,听见脚步—后抬头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吉尔找了把椅子,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朱巴尔正让朵卡丝为他记录,他没有抬头,径直往下讲:
”——从摊开的身体下流出来,浸透了地毯一角,在壁炉前的地面上积成暗红色的一小摊,引来两只无所事事的苍蝇。辛普森太太抬手捂着嘴。‘哦天啊!\'她哀伤地喃喃道,‘爸爸最喜欢的地毯!……看,还有爸爸自己。’本章结束,朵卡丝,也是第一部分的结尾。把它寄出去。走开。”
朵卡丝拿起速记机,朝吉尔笑笑,离开了房间。朱巴尔问:“迈克在哪儿?”
“穿衣服,”吉尔安回答道,“很快就好。”
“‘穿衣服\'?”,朱巴尔暴躁地说,“我又没说这是什么正式场合。
“但他总得学习吧。”
“为什么?你们这些孩子是全身一丝不挂还是穿得一丝不苟,我压根儿不在乎。把他弄进来。”
“拜托,朱巴尔,他必须学习。”
“哼!你是在强迫他接受你的道德——狭隘、保守的中产阶级道德。”
“我没有!我只是教他一些必要的习俗。”
“习俗,道德,有什么区别?听着,女人,他是唯一一个完全没被咱们部族的病态禁忌所污染的人,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一副同花大顺——可你却想改变他。这片胆小怕事的土地上,低级庸俗墨守成规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你却想把他变成他们的翻版!干吗不把活儿干得漂亮点?再给他个公文包如何?”
“我才没这么干呢!我只是想帮助他,让他别惹麻烦。这是为他好。”
朱巴尔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们阉割公猫之前用的借口和你的一模一样。”
“唔。”看样子,吉尔正默默地从一数到十。她冷冷地说,“这是你的房子,哈肖医生,而我们欠你的又是那么多。我这就去找迈克尔。”她站起身来。
“等等,吉尔。”
“先生?”
“坐下——还有,想像我一样讨人嫌是没用的,你缺了好多年的练习。现在,让咱们把话说清楚:你们不欠我的。你们不可能欠我什么,因为我从来不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其实人人都是如此,我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请不要发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情债,不然的话,下一步你就该对我心怀感激了——而感激是道德彻底沦丧的第一步。灵悟了吗?”
吉尔咬咬嘴唇,然后笑了笑:“我不太确定‘灵悟\'是什么意思。”
“我也一样。我准备继续向迈克学习,直到弄明白为止。不过我刚才的话不是开玩笑。‘感激\'不过是‘怨恨\'的委婉说法。大多数人的怨恨我倒不在乎,可漂亮小姑娘的怨恨实在不对我的胃口”
“什么?朱巴尔,我一点也不怨恨你——这太愚蠢了。”
“但愿如此……可如果不把所谓欠我人情的幻觉连根拔起,你会怨恨的。在日语里,你可以用五种方式说‘谢谢你’——每一种都可以带有怨恨的含义,只是程度不同。但愿英语也有这样与生俱来的诚实!老天,其实有好些情感,人类的神经系统压根儿没法体验,可英语偏偏有本事把它们一一定义出来,比如说,‘感激’。”
“朱巴尔,你是个愤世嫉俗的老头子。我的确感激你,而且会继续感激你。”
“而你是个感情用事的小姑娘。咱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个周末我们就去亚特兰大,过两天违法的堕落日子,就咱们俩。如何?”
“朱巴尔!”
“总算明白自己有多感激我了吧?”
“哦,好吧,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上路?”
“唉!四十年前就该动身。还有一件事,你是对的,迈克必须学习人类的习俗。他必须在清真寺脱下鞋子,在犹太教堂戴上帽子,在社会禁忌要求的时候把身体遮起来。不然的话,我们的萨满会把他当成异端烧死。但是,孩子,看在千面邪神的份上,别给他洗脑。确保他对我们的一切习俗持玩世不恭的态度。”
“唔,不知我办不办得到。迈克身上似乎一个玩世不恭的细胞都没有。”
“是吗?好吧,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他还没穿好衣服吗?”
“我去看看。”
“再等等。吉尔,我向你解释过,为什么我不急于指控任何人绑架了本。就算真的有人违法限制了本的自由(咱们尽量把话说得好听点)咱们也别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毁灭证据——也就是本。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有机会继续活着。不过,你们刚到的那天晚上,我还是采取了一些措施。你的《圣经》读得熟吗?”
“呃,不太熟。”
“它值得研究,里头包含着应对几乎所有紧急状况的方法。‘——凡作恶的便恨光’,《约翰福音》还是别的什么里面,耶稣对尼哥底母说的。你不太可能掩盖了所有踪迹,所以应该会有人来这里,企图夺回迈克。我一直在等。这地方挺偏僻,我们又没什么火力。只有一样武器或许能吓退他们。光。能把一切公诸于世的强力闪光灯。我做了安排,这儿发生的任何骚动都会被广播出去。不是容易掩盖的一点点——是大口大口的唾沫,同时覆盖整个世界。摄像机都装好了,线路也连接停当。这些细节不重要。总之,只要这里发生冲突,一切都会被三个电视网同时传播出去,早就准备好的信息也会立刻发送,发送给一大群大人物。那伙人,一个个都巴不得能揪住咱们尊贵的秘书长阁下的小辫子。”
哈肖皱起眉头,“可是,我不可能让他们永远待命。当初安排行动的时候,我只担心麻烦随后就到,一心想着尽快完成。现在,我觉得趁我还能让聚光灯对准我们,应该迫使对方采取行动。”
“什么样的行动,朱巴尔?”
“过去三天,我一直为这个问题焦头烂额。刚才你跟我讲了发生在本公寓里的事,我隐约瞥见了一个法子。”
“真抱歉我没早些告诉你,朱巴尔。我以为不会有人相信我。你肯相信真是太好了。”
“我可没说我相信。”
“什么?可你——”
“我认为你说的是真话,吉尔。可梦境也是某种真实体验,催眠后的错觉也一样。但是,下一个钟头里,在这间屋子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一个公证官尽收眼底,还有几部摄像机把它们记录在案。”他按下一个按钮,“现在启动了。我不认为安妮在履行职责时会被人催眠,我还打赌摄像机也不会。我们来看看咱们对付的是哪一种真实——之后就可以考虑考虑,怎么才能逼着当局动手……或许还能想个法子帮帮本。去叫迈克吧。”
迈克迟到的理由并不神秘。他把右脚的鞋带拴到了左脚上——然后站起身来,绊倒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最后还把鞋带弄成了死疙瘩。剩下的时间被他用来分析自己的困境,之后他慢吞吞地解开疙瘩,系好鞋带。他没意识到自己花了太多时间,只是由于没能正确重复吉尔教给他的事情感到有些懊恼。尽管错误已经得到纠正,等吉尔进来叫他时,他还是向她供认了自己的失败。
她安慰了他,帮他梳好头,送进房间。哈肖抬起眼睛,“嗨,孩子,坐下。”
“嗨,朱巴尔。”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庄重地回答了对方的问候,接着坐下来——开始等待。
哈肖问:“那,孩子,今天学了些什么?”
史密斯高兴地笑了,他像往常那样,先停顿半晌,然后回答道:“今天我学会了反身翻腾一周半。那是一种跳法,一种跳水动作,一种进入我们的水里的——”
“我知道,我看见了。脚尖绷紧,膝盖伸直,双脚并拢。
史密斯有些闷闷不乐,“我没有正确做?”
“对一个初学者来说,你做得很正确。看看朵卡丝的动作。”
史密斯想了想,“水灵悟朵卡丝。它珍爱他。”
“‘她’,朵卡丝是‘她’,不是‘他’。
“‘她’。”史密斯更正道,“那么我的说话是错的?我读了《韦氏新国际英语字典》第三版,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出版,上面说语言中阳性可以包含阴性。我还读了哈格沃斯的《合约法》第五版,伊利诺伊州芝加哥1978年出版,在1012页上——”
“等等,”哈肖赶紧打断他,“阳性确实可以包含阴性,但只能是用于泛指的时候,说到具体的某一个人就不行。朵卡丝永远都是‘她’,而不是‘他’。
“我会记住。”
“你最好记住——否则朵卡丝没准儿会怒不可遏,让你看看她有多女人。”哈肖狡黠地眨眨眼,“吉尔,这个小伙子跟你睡过了吗?或者你们中的哪一个?”
她迟疑片刻,然后用平板的语气回答道:“就我所知,迈克根本不睡觉。”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
“那么你完全可以推测出我是有意这么做的。总之,他没跟我睡过。”
“呣……该死,我的兴趣完全是科学上的。迈克,你还学了什么?”
“我学会了两种系鞋带的方法。其中一种只会让人躺下,另一种可以站起来。我还学会了动词变位,比如说——”
“很好,够了。还有什么?”
迈克开心地笑了,“昨天我在学开拖拉机,很棒,很棒,而且美极了。”
“嗯?”朱巴尔转头问吉尔,“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你睡午觉的时候,朱巴尔。没关系,杜克很当心,不会让他受伤。”
“唔……好吧,很显然,他还没受伤。迈克,你读书了吗?”
“是的,朱巴尔。”
“读了什么?”
“我读了,”迈克背诵道,“另外三卷百科全书,从Maryb到Mushe,从Mushr到Ozon,从P到Planti。你说过百科全书一次不要看太多,所以我就停下来了。然后我读了伦敦的威廉·莎士比亚大师写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然后我读了由阿瑟·马切翻译成英文的《塞格特的雅克·卡萨诺瓦回忆录》。然后我读了弗朗西丝·韦曼的《交叉审问技巧》。然后我努力灵悟读到的东西,直到吉尔让我下来吃早饭为止。”
“那么,你灵悟了没有?”
史密斯似乎有些不安,“朱巴尔,我不知道。”
“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没有完满地灵悟读到的东西。在威廉·莎士比亚大师写的历史里,罗密欧死时我感到非常幸福。后来我接着读,结果发现原来他解体得太早了——反正我是这么灵悟的。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十足的小傻瓜。”
“抱歉?”
“我不知道,迈克。”
史密斯想了想,然后用火星语嘟囔了几句,又用英语说:“我不过是个蛋。”
“呃?每次希望别人帮忙的时候你都这么说,迈克。是什么事?”
史密斯稍一犹豫,然后冲口而出:“朱巴尔我的兄弟,能不能请你问问罗密欧,问他为什么要解体?我不能自己问他;我不过是个蛋。但你可以——然后你就能教导我灵悟它。”
朱巴尔费了些脑筋,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迈克相信罗密欧曾经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希望他能招来罗密欧的鬼魂,要鬼魂解释自己解体前的所作所为。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家族从来没有真的存在过,可要让迈克明白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经验中完全没有小说的位置,无法向他解释什么叫虚构故事。朱巴尔极力向他说明,结果只是让迈克更糊涂了。吉尔不由得担心他当场就要缩成一团。
迈克早已明白自己不能在朋友们面前采取这种逃避方法,这会扰乱他们的情绪(只有他的兄弟纳尔逊大夫除外)。因此,当发现这一危险迫在眉睫时,他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减缓心跳,稳定情绪,然后微笑着说:“我等,直到灵悟自然降临。”
“很好。”朱巴尔表示同意,“从今往后,读书前先问问我,或者吉尔,或者其他人,看那是不是小说。我可不想你被弄得晕头转向。”
“我会问的,朱巴尔。”迈克下了决心,虽然自己没能灵悟这个奇怪的观念,他还是必须原原本本地把问题报告给灵老们……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揣度起来,不晓得灵老们知不知道“小说”是什么东西?难道这世上还有些东西,灵老们也像自己一样一无所知?比起仅仅是古怪的“小说”来,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更是充满了革命性,以至于他完全把小说抛在一边,留待今后冥想。
“——话说回来,”他的兄弟朱巴尔正讲着,“我叫你来并不是为了讨论文学形式。迈克,你还记得吉尔带你离开医院的那天吗?”
“‘医院\'?”迈克重复了一遍。
“朱巴尔,”吉尔插话道,“或许迈克并不知道那是家医院。让我试试”
“请吧。”
“迈克,你记得吗?过去,在我给你穿上衣服、把你带走之前,你住在一个地方,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吉尔。”
“然后我们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帮你脱下衣服,还给你洗了个澡”
史密斯微笑着回忆起来,“是的。非常幸福。”
“后来我帮你擦干——接着来了两个人。”
史密斯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抹得干干净净。他开始颤抖,身体蜷成一团。
吉尔道:“迈克!停下!不准离开!”
迈克控制住自己,“是,吉尔。”
“听着,迈克。我要你想想那个时候——但你绝对不可以慌张。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把你推进了起居室。”
“那个有快乐的小草的房间。”他听懂了。
“没错。他把你推进有青草地板的房间,我试图阻止他。他打了我,然后他就不见了。你记得吗?”
“你不生气?”
“什么?不,不,一点也不。一个人消失了,另一个拿出把枪指着我——然后他也不见了。我很害怕——但我并不生气。”
“你现在也不生我的气吗?”
“迈克,亲爱的,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我和朱巴尔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有两个人,你做了些什么……接着他们就不见了。你做了什么?能告诉我们吗?”
“我会告诉。那个人——那个大个子——打了你……我也害怕。所以我——”他又说起了叽哩咕噜的火星语,表情茫然,“我不知道词语。”
朱巴尔道:“迈克,你能一点一点地解释吗?”
“我试试,朱巴尔。我面前,有些东西。它们是错误的东西,不可以存在。所以我伸出手——”他露出困惑的样子,“这很简单。系鞋带难多了。但词语没有。我非常抱歉。”他想了想,“也许那些词在从Plants到Raym那卷里,或者是从Rayn到Sarr,还有Sars到Sorc。我今晚就读,然后明天早餐的时候告诉你。”
“也许。”朱巴尔附和道,“等等,迈克。”他走到一个角落,拿回一个装白兰地的盒子,“你能让它消失吗?”
“这是个错误的东西?”
“唔,假设它是吧。”
“可是——朱巴尔,我必须知道它是错误的东西。这是个盒子,我没有灵悟到它的存在是错误的。”
“呣,假设我拿起这盒子,把它扔到吉尔身上呢?”
迈克的声音带着一丝悲伤,“朱巴尔,你不会这样对待吉尔的。”
“唔……该死,我猜你是对的。吉尔,你朝我扔好吗?使劲扔——如果迈克不能保护我,至少会在头皮上弄出个伤口的那种”
“朱巴尔,我不喜欢这主意。”
“哦,来吧!为了科学……还有本·卡克斯顿。”
“可是——”吉尔猛地下定决心,跳起来抓起盒子,朝朱巴尔的脑袋扔了过去。朱巴尔本打算一动不动,但本能占了上风;他躲开了。
“没打中,”他说,“该死的,我没看到。我本来打算一直盯着它的。”他看着史密斯说,“迈克,这是不是——这孩子怎么了?”
火星来客浑身哆嗦,一脸的不开心。吉尔张开双臂搂着他,“好了,好了,没事了,亲爱的!你做得非常好。它根本没挨着朱巴尔,就那么消失了。”
“我猜是这么回事。”朱巴尔承认。他四下看看,开始哨指甲,“安妮,你看见了?”
“是的。”
“都看见了什么?”
“那盒子没有‘就那么消失了’。整个过程持续了几分之一秒。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它似乎在收缩,像消失在远处似的。但它没出这个房间;直到消失的那一刻,我一直都能看见它。”
“我能报告的只有这么多。”
“呣……我们待会儿去放录像——不过我已经信了。迈克——”
“什么事,朱巴尔?”
“盒子在哪儿?”
“盒子——”史密斯顿了顿,“我再一次没有词语。我很抱歉。”
“我有些糊涂,孩子。你能伸手去把它抓出来吗?”
“抱歉?”
“你让它不见了,现在让它回来。”
“这怎么可能呢?盒子不在了。”
朱巴尔若有所思地说:“要是这法子流行起来,咱们就得修改关于犯罪事实的条款了。迈克,你必须站多近?”
“抱歉?”
“假如你站在走廊里,而我在窗边——哦,三十码——你还能阻止它打中我吗?”
史密斯似乎有些吃惊:“是的。”
“呣……到窗户这儿来。假设吉尔和我在游泳池的那一头,而你站在这儿,你还能阻止它吗?”
“是的,朱巴尔。”
“那么……假设我和吉尔在大门旁边,四分之一英里远。距离会不会太长了?”
史密斯有些犹豫,“朱巴尔,这不是距离,也不是看。是知道。”
“呣……咱们来看看我有没有灵悟。距离多远都没关系,你甚至不用看见它。只要你知道一件坏事正在发生,你就能阻止它。对吗?”
史密斯有些苦恼,“基本上对。但我离巢不久,要知道就必须看到。灵老不用眼睛就能知道。他知道。他灵悟。他行动。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抱歉。”朱巴尔气哼哼地说,“联邦安全部长要是知道了,十分钟前就会宣布你为最高机密。”
“抱歉?”
“没什么。”朱巴尔回到书桌前,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烟灰缸,“吉尔,别瞄准脸。好了,迈克,站到走廊去。”
“朱巴尔……我的兄弟……请别!”
“怎么了?我想再演示一次——这一次我不会把眼睛挪开了。”
“朱巴尔——”
“怎么,吉尔?”
“我灵悟到了迈克为什么这么苦恼。”
“哦,说说看。”
“刚才我们做的那个试验,我准备用一个盒子伤害你。但我们是他的水兄弟——我竟然尝试伤害你,这让迈克很不安。我猜想,这样的情形,在火星人看来肯定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哈肖皱起眉头,“或许应该交给非火星人举止委员会调査一番。”
“我不是开玩笑,朱巴尔。”
“我也不是。好吧,吉尔,咱们重新设计一番。”哈肖把烟灰缸递给迈克,“掂掂它有多沉,孩子,边角还很尖。”
史密斯小心翼翼地检查了烟灰缸。哈肖接着说道:“我要把它往上一抛——让它落下来的时候碰在我头上。”
迈克瞪大眼睛,“我的兄弟……你现在就要解体吗?”
“呃?不,不!但它会伤害我——除非你阻止它。来了!”哈肖将烟灰缸直直地向上一抛,差几寸就砸到了天花板。烟灰缸从顶点开始下落,然后停住了。
哈肖看着它,感到自己似乎被凝固在电影的一帧里。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安妮,你看见了什么?”
安妮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我看见烟灰缸离天花板五英寸。没发现有任何东西支撑着它。”她补充道,“朱巴尔,我只是觉得我看见了这些……但假如摄像机跟我意见相左,我就把我的执照撕了。”
“嗯。吉尔?”
“它飘着……”
朱巴尔回到书桌前坐下,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烟灰缸。“迈克,”他说,“为什么它没有消失?”
“可是,朱巴尔,”迈克辩解道,“你说阻止它;你没说要它消失啊。刚才我让盒子消失了,但你又希望它重新在。我做错了吗?”
“哦,不,你做得完全正确。我老忘记你只管字面上的意思。”哈肖想起了自己早些年骂人时常说的那些话——同时提醒自己永远别对迈克说那些。要是他告诉这孩子“去死”或者“给我消失”,他准会一板一眼地贯彻到底。哈肖对此深信不疑。
“太好了。”迈克严肃地说,“很抱歉我不能让盒子重新在。很抱歉我两次浪费了食物。那时候有必要,或者说我是这么灵悟的。”
“呃?什么食物?”
吉尔急忙说:“他指的是那些人,朱巴尔。伯奎斯特,还有跟他一起的那个。”
“哦,没错。”哈肖暗自反省,自己到现在还对食物保留着很不火星的看法,“迈克,别担心浪费那些‘食物\'。我想,肉制品检查官是不会让他们通过检疫的。事实上,”他想起了联邦关于“人肉”的条约,又补充说:“他们肯定会被判为不适宜食用。再说,当时需要这么做。你充分地灵悟,采取了正确的行动。”
“我非常欣慰。”听得出迈克松了口气,“只有灵老才能确保在每个关键点上都采取正确的行动……我还有好多知识要学习。好多成长要完成,然后才能加入灵老的行列。朱巴尔?我能把它移开吗?我累了。”
“你想让它消失?没问题。”
“但我办不到。”
“呃?为什么?”
“你的头已经不在下边了。它现在这个位置,我没有灵悟它的存在有什么错误。”
“噢。好吧。移动它。”哈肖继续望着烟灰缸,期待它能飘到自己脑袋上方,从而重新获得错误。结果烟灰缸缓缓下降,在靠近桌面的地方盘旋片刻,落到书桌上。
“谢谢,朱巴尔。”史密斯说。
“呃?谢谢你,孩子!”朱巴尔拿起烟灰缸,它和过去一样,毫无特别之处。“没错,谢谢你。自从有人雇个女孩把我带上阁楼以来,这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他抬起头,“安妮,你是在莱茵河受训的。”
“没错。”
“你见过这种悬浮术吗?”
她有些迟疑。“我见过所谓的心灵遥控,遥控骰子。但我不是数学家,不能确认那真是心灵遥控。”
“见鬼。要是今天阴云密布,你甚至不肯确认太阳升起来了。”
“我怎么可能确认呢?也可能是有人在云层上打人造光啊。我的一个同学似乎能悬浮起一张纸片重的东西——但得先等他灌下三杯、醉得一塌糊涂之后。我没能仔细检査,所以不能为他作证……因为我自己也喝了不少。”
“你从没见过类似的事儿?”
“没有。”
“呣……你的公证官职责可以到此为止了。要是想留下,去把外套挂上,拖把椅子过来。”
“谢谢,我会的。但是,听了你关于清真寺和犹太教堂的演讲,我决定到自己房里换衣服。”
“随你便。把杜克叫醒,告诉他我要看录像。”
“好的,老板。我回来之前什么也别做。”安妮朝门口走去。
“这可没法保证。迈克,坐到桌边来。现在,你能抬起那个烟灰缸吗?做给我看看。”
“好的,朱巴尔。”史密斯伸手把烟灰缸拿起来。
“不,不!”
“我做错了?”
“不,是我的错。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你不碰它,还能不能把它抬起来?”
“可以,朱巴尔。”
“唔?你累了吗?”
“没有,朱巴尔。”
“那是为什么?它必须有‘错误\'才行吗?”
“不是的,朱巴尔。”
“朱巴尔,”吉尔插进来,“你没要求他这么干。你只是问他能不能做到。”
“哦。”朱巴尔有些不好意思,“迈克,请你让烟灰缸升到离桌面一英尺的地方,而且不要碰到它,好吗?”
“好的,朱巴尔。”烟灰缸升了起来,在书桌上方飘浮,“你能量量看吗,朱巴尔?”迈克焦急地说,“如果我做错了,我会纠正的。”
“这很好!能让它保持这样吗?如果累了就告诉我。”
“我会告诉的。”
“你还能让其他东西飘起来吗?比如这支铅笔。如果能行就做给我看。”
“是的,朱巴尔。”铅笔来到烟灰缸身旁。
遵照朱巴尔的要求,迈克又让不少其他东西也飘了起来。安妮回到书房,拖来一把椅子,静静地看着。杜克扛来了便携梯子,他往书桌这边瞟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接着一言不发地安好梯子。最后,迈克有些拿不准似的说:“我不知道,朱巴尔。我——”他似乎在搜索合适的词语,“我在这方面很白痴。”
“别累坏了。”
“我还能再多想一个。我希望。”一个镇纸动了动,升起来——然后,各种物件纷纷落下,足足一打有余。迈克简直快哭了,“朱巴尔,我实在抱歉极了。”
哈肖拍拍他的肩膀,“你应该觉得自豪,孩子。你刚刚所做的——”朱巴尔努力寻找一个迈克经历过的事件作比较,“你刚刚所做的比系鞋带还要困难,比一个完美的反身翻腾一周半更了不起。你做到了,呃,‘很棒,很棒,而且美极了\'。你灵悟了?”
迈克似乎有些吃惊,“我不该感到羞愧吗?”
“你该觉得自豪。”
“好的,朱巴尔。”他高兴地回答道,“我觉得自豪。”
“很好。迈克,要是不用手碰,我连一个烟灰缸也拿不起来。”
史密斯吓了一跳,“你拿不起来吗?”
“不行。你能教我吗?”
“是的,朱巴尔。你——”迈克停下来,一脸尴尬,“我再次没有词语。我会读书、读书,多读书,直到找到词语为止。然后我会教我的兄弟。”
“别一门心思干那个。”
“抱歉?”
“迈克,如果你没能找到词语,不要觉得失望。它们或许不在英语里头。”
史密斯想了想,“那我就教我的兄弟我巢里的语言。”
“恐怕你晚来了五十年。”
“我做错了吗?”
“一点也不。你可以先把你的语言教给吉尔。”
“它让我喉咙疼。”吉尔表示反对。
“含片阿司匹林试试。”朱巴尔瞪着她,“好个蹩脚的借口,护士。我雇用你担任火星语言学研究助理……同时可能包括其他一些额外的职责,视情况而定。安妮,把她加进工资表里——别忘了还要补充税务记录。”
“她一直在厨房帮忙。要不要往前追溯?”
朱巴尔耸耸肩,“别拿细节来烦我。”
“可是,朱巴尔,“吉尔抗议道,“我不觉得我能学会火星语!”
“你可以试试。”
“可——”
“你的感激哪儿去了?你接受这份工作吗?”
吉尔咬咬嘴唇,“我接受。是……老板。”
史密斯腼腆地碰碰她的手,“吉尔……我会教你。”
吉尔拍拍他的手,“谢谢,迈克。”她转头看着哈肖说,“我之所以要学火星语,纯粹是为了气气你!”
哈肖咧嘴一笑,“那个动机我灵悟——你会把它学到手的。迈克,你还能做哪些我们做不到的事?”
史密斯一脸迷茫。“我不知道。”
“他又不知道咱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吉尔抗议道。
“呣……没错。安妮,把头衔改成‘火星语言学、文化和技术助理’。吉尔,学那门语言的时候,你肯定会碰上好些新奇的东西,非常新奇。到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还有,迈克,如果你注意到你能做而我们做不到的事,也别忘了告诉我。”
“我会告诉你,朱巴尔。那会是些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就好像你刚才做的那些……还有,比如说你留在游泳池底的时间比我们长。呣……杜克!”
“老板,我两手都没空。”
“你能动嘴,对吧?我发现池水昏沉沉的。”
“待会儿我就倒沉淀剂下去,明早再去清理。”
“情况如何?”
“还好,水没事,端上饭桌也没问题。只不过看上去有点脏。”
“那就别管它了。我想清理的时候再告诉你。”
“该死,老板,没人愿意在刷碗水里游泳。”
“喜欢挑三拣四的人可以离它远远的。别唠叨了,杜克。录像能看了吗?”
“五分钟。”
“好。迈克,你知不知道枪是什么东西?”
“枪,”迈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是一种火器,借助爆炸物——例如黑火药——的力量发射弹药,它由一个一头封闭的管子或者圆筒组成,在——”
“好了,好了。你灵悟它吗?”
“我不能肯定。竹“你见过枪吗?”
“不知道。”
“怎么,你当然见过。”吉尔插进来,“迈克,想想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一次,在那个有青草地板的房间——别怕!有个人打了我。”
“另一个用一个东西指着我。”
“他用一个坏东西指着你。”
“那就是枪。”
“我也想过,那个坏东西的名字也许就是枪,《韦氏新国际英语字典》第三版,马萨诸塞州——”
“行了,孩子。”哈肖急忙说,“现在听着。如果有人用枪指着吉尔,你会怎么做?”
史密斯停顿的时间比平时更长。“如果我浪费了食物,你不会生气吗?”
“不。在那种情况下,没人会生你的气。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能让枪消失,同时把人留下吗?”
史密斯想了想,“保住食物?”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能让枪消失而不伤害那个人吗?”
“朱巴尔,他不会受伤。我会让枪消失,那个人我单单制止他。他不会觉得痛。他只会解体。不会弄坏食物。”
哈肖叹了口气,“没错,我敢肯定会是那样。但你能不能只让枪消失。不‘制止\'那个人,不杀死他,让他继续活下去?”
史密斯想了想,“那比两件事一起做还要容易些。可是,朱巴尔,要是我留下他不解体,他可能还会伤害吉尔的。反正我是这么灵悟的。”
哈肖停下来提醒自己:眼前这婴儿般的纯真既不是来自婴儿,也并不天真——相反还十分复杂。朱巴尔越来越意识到,它所属的文明在许多难以理解的方面远远超过人类……这些无邪的话,出自一个超人之口,或者说相当于超人的生物之口。这一次,朱巴尔在回答时字斟句酌,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危险的试验。“迈克……假如你来到了那样一个——‘关键点’,必须采取行动来保护吉尔,你就行动。”
“是,朱巴尔。我会的。”
“别担心浪费食物。别担心其他任何事情。保护吉尔。”
“我永远保护吉尔。”
“很好。但假设有人用枪指着她——或者仅仅是拿着把枪。假设你不想杀了他……但又需要让枪消失。你能做到吗?”
迈克稍一停顿,“我想我灵悟了。枪是错误的东西,但或许有必要不让那个人解体。”他想了想,“我能做到。”
“好。迈克,我要给你看一把枪。枪是错误的东西。”
“枪是错误的东西。我会让它消失。”
“不要一看见它就让它消失。”
“不要?”
“不要。我会拿起枪,开始用它指着你。在我指着你之前,让它消失。但不要制止我,不要伤害我,不要杀了我,不要对我做任何事。也别浪费了我这么一大堆食物。”
“哦,我永远不会。”迈克真诚地说,“等你解体的时候,我的兄弟朱巴尔,我希望你允许我亲口把你吃下去,每一口都珍爱你……直到将你完满地灵悟。”
哈肖控制住一个本能反应,这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谢谢你,迈克”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的兄弟。还有,假如我先你一步获选,我希望你觉得我值得灵悟,并和吉尔一起分享我。你会和吉尔分享吧?拜托?”
哈肖瞥了眼吉尔,发现对方仍旧保持着镇定的面部表情——这姑娘恐怕真是个百毒不侵、石头一样硬邦邦的护士。“我会和吉尔分享你的。”他庄严地保证,“不过迈克,近期内我们谁也不会变成食物。我马上就要给你看那把枪了——你等我说话再行动……千万小心,因为在准备好解体之前,我要干的事还多着呢。”
“我会小心,我的兄弟。”
“好。”哈肖拉开一个抽屉,“看这里,迈克。看见枪了吗?我要把它拿起来。但在我叫你行动之前什么也别做。”哈肖朝那把老式警察佩枪伸出手去,“准备好,迈克。行动!”哈肖做出了最大努力,强迫自己将枪瞄准史密斯。
他手里空空如也。
朱巴尔发现自己在哆嗦,于是努力镇定下来。“完美!”他说,“我还没瞄准你就做完了。”
“我很高兴。”
“我也一样。杜克,摄像机拍下来了吗?”
“嗯哼。”
“很好。”哈肖舒了口气,“就这样,孩子们。出去吧。”
安妮问:“老板?你会告诉我拍到了些什么吧?”
“想留下来看看吗?”
“哦,不!我不能,不能看我自己公证的部分。但我想知道——等你看完以后再告诉我,告诉我它们是不是证明我已经没资格当公证官了。”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