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中等星系的边缘地带有一颗G型小恒星,它的诸多行星受一个略有改动的平方反比定律影响,几十亿年来一直围绕着它不停旋转。这些行星中的三颗个头不算小,足够吸引注意;其余则不过是些鹅卵石,或是隐藏在恒星原始的火光下,或是消失在空间弥散的黑暗中。同宇宙中的其他地方一样,所有这些行星都被名为“生命”的古怪、扭曲的熵所污染;其中第三、四颗星的表面温度总在一氧化氢的冰点上下浮动,发展出的生命形式因此相当接近,竟能在一定程度上开展社交活动。
在第四颗鹅卵石上,德高望重的火星人并没有因为与地球的接触感到激动。这个种族的幼仔在星球表面兴高采烈地上下蹦弹,学习生存,在此过程中九分之八死于非命。成年火星人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与幼仔有着天壤之别,他们聚集在梦幻般典雅的城市中,其安静程度与幼仔的喧嚣程度刚好相当。但是,成年火星人拥有十分丰富的精神生活,比幼仔更加繁忙。
以人类对工作的定义看,成年火星人也是要工作的。他们有整整一个星球需要打理:要告诉植物该在何时何地生长,要把存活的幼仔带回来,他们已经通过了“学徒期”,现在应该珍爱他们、令其繁殖;由此得到的卵需要珍爱与沉思,好鼓励它们恰当地成熟,还要劝说完成这一切的幼仔放弃孩子气的玩乐,转变为成年火星人。所有这一切都是必须做的。问题是,它们并不能说明火星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就好比一个跨国公司的大老板,他一天遛两次狗,并在两次遛狗之间管理公司,但你总不能把遛狗称作他的“生活”。(尽管在大角三的生物眼里,遛狗无疑就是这位大亨最重要的活动——当然是作为狗的奴隶。)
火星人和地球人都是具有自我意识的生命形态,但却走上了两条迥异的道路。人类的繁殖模式既富有悲剧性,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人类的一切行为和动机、希望与恐惧,都被这一模式影响,受它掌控。对于火星人而言,繁殖模式具有同样的影响力,但其作用方式与地球人类截然不同,恰好互为参照,形成一个对称系。在这个星系中,两性生命模式效率最高,也是最常见的。火星人当然也不例外。但这个模式的火星表现形式与地球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人类之中,只有生物学家才会把它当成“性”,而在心理学家眼里,火星人的“性”绝对算不上什么“性”,“不”字下面还得画上着重号。
火星幼仔全是女性,成年火星人却是清一色的男性。但无论男女都仅指机能,与心理无关。在地球,男女两极主宰了人类的生活;而在火星上,这种事绝不可能存在,也不存在“婚姻”的可能性。成年火星人体格巨大,让最早看到他们的地球人联想起迎风启航的破冰船;他们在身体上很迟钝,精神上却十分活跃。幼仔则仿佛肥嘟嘟的毛球,蹦来蹦去,浑身上下充满没头没脑的能量。地球人与火星人的心理基础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在地球人这边,两性的区别不仅制约着一切人类行为,同时也是人类行动的驱动力,从十四行诗到核方程式,无一例外。如果有哪种生物认为人类心理学家有些过于夸大其词了,那就让它上地球的专利局、图书馆和艺术品展厅去找找太监们的创作吧。
火星的驱动方式不同于地球,“使者号”和“胜利者号”的到来很少受到关注。这些事件历史太短,不可能具有重大意义(假如火星人也出版报纸的话,比较合适的出版周期应该是每个地球世纪一期)。火星人早已对与其他种族的接触见惯不惊;这样的事儿过去发生过,今后还会发生。在他们看来,只有当一个新种族被彻底灵悟,然后(按地球时间大概要在千年之后)才应该采取行动——假设需要有所行动的话。
火星人也有所谓当前的重大事件,但其性质与地球的大事完全不同。解体的灵老们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做出了决定,让那个地球人幼仔去尽力灵悟本星系的第三颗行星,之后他们就将注意力转向了真正严肃的事件。不久之前(与地球上的恺撒大帝几乎同时)一位火星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创作。至于作品嘛,你可以称之为一首诗、一阕乐章,或是一篇哲学论文,总之是一系列根据悲剧和逻辑的必然率所组织起来的情感,人类根本无从体会,就好像你无法向一个生而失明的人解释日落的情状,所以到底应该将它归于哪一类也就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艺术家在完成自己的杰作前意外解体了。
在火星上,意料之外的解体十分罕见。处理解体这种事情的时候,火星的品位要求生命成为一个完满的整体,身体的死亡时间必须仔细挑选,在最适合的一刻发生。然而,这位艺术家太醉心于艺术创作,竟忘了从寒冷的室外进人室内。等大家发现这人失踪时,他的身体几乎已经不适于食用了。而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解体,仍在继续创作着。
火星艺术分为两类;一类是活着的成年人创作的,生机勃勃,通常相当激进,同时十分简陋;另一类出自灵老们之手,一般都比较保守,极端复杂,并且理所当然展现了高超得多的技术水平。对两者的评判是分别进行的。
那么,到底该以哪种标准来评判这篇华章呢?它跨越了实体与解体的界限;它的最终形式是由一位灵老完成的。问题是这位艺术家又像宇宙各处的艺术家一样超然物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身份的改变,仿佛自己没有解体似的一路继续创作。这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吗?别的艺术家在创作时是不是也可以意外解体,从而得到更多这样的作品呢?多少个世纪以来,灵老们一直以默想的方式激动万分地讨论着各种可能性,所有尚未解体的火星人都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们的裁决。
这个问题意义重大还在于,我们所提到的作品属于宗教艺术(当然,这是地球人的看法,火星根本没有所谓的宗教)其情感十分炽烈,描绘了火星人与第五行星的接触。尽管事件本身年代久远,但在火星人眼中却依然鲜活无比,而且意义重大,就好像对于地球人而言,一个两千年前被钉上十字架的人至今仍旧举足轻重、让人记忆犹新一般。火星一族遭遇了第五行星上的人们,将其彻底地灵悟,然后采取了行动;如今的第五行星只剩下了一堆小行星残骸,但火星人仍然继续珍爱、赞美这个被自己毁灭的种族。许多艺术家试图在一件作品中完整地灵悟这次美丽而复杂的经历,刚才所说的创作也是其中之一。火星人希望评价这一作品,但在评价之前,必须先弄清该以什么标准去评价它。
这个问题委实棘手得紧。
身处第三行星的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并没有为这个重大问题操心,他压根儿没听说过还有这回事。他的监护人和监护人的水兄弟从不拿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去挖苦他。当然了,史密斯也知道第五行星的毁灭,就像在地球上,男孩子都知道特洛伊,知道清教徒登陆北美的普利茅斯之石。不过,那些他无法灵悟的艺术,人家并没有展示给他。他的教育是独一无二的,比他的同巢兄弟们多出太多,又比成年人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的监护人以及充当其顾问的灵老对他也不时发生些兴趣,想看看这个巢仔能学会些什么、能学会多少。结果是,他们对人类的了解比这个种族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厚。在这个过程中,史密斯灵悟到了许多没有任何人类曾经学到过的东西。
此时此刻,史密斯觉得非常开心。他刚刚又赢得了一个水兄弟——朱巴尔,还交到了许多新朋友。令人愉悦的新鲜体验万花筒般层出不穷,他根本来不及灵悟,只能将它们储存起来,等空闲时再来重新经历一番。
他的兄弟朱巴尔告诉他,如果他学会阅读,就能更快地灵悟这个美丽而奇特的地方。于是,史密斯空出一天来,由吉尔指着单词朗读,教他发音。这是了不起的牺牲,因为它意味着一整天都不能下水游泳。对于史密斯而言,游泳(在他弄明白这是允许的之后)不仅仅让他愉快,而且是一种近乎难以忍受的宗教狂喜。要是吉尔和朱巴尔不叫他,他永远不会从池子里爬出来。
既然人家不许他夜里游泳,他就整晚整晚地阅读。他飞也似的在《大英百科全书》里左冲右突,还随手拿些朱巴尔的医学、法律藏书当甜点。有一次,他的兄弟朱巴尔见他飞快地翻着一本书,便停下来问他读了些什么。这个问题让史密斯联想到灵老们的测试,因此他回答时万分小心。他的答案似乎让朱巴尔兄弟心神不宁,以至于史密斯觉得有必要进人冥想状态。朱巴尔的反应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回答时用的分明都是书上的原话,尽管他并没有完全灵悟它们。
但比起书来,他更喜欢游泳池,特别是当吉尔、米丽安、拉里还有其他人都在池里泼水嬉戏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学会游泳,但他发现自己有个其他人望尘莫及的本事。他去到池底躺下,完全沉浸在极乐中。可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拉出来,而且惊恐万状,让他几乎被迫进入闭缩状态——之所以没有发生,仅仅是由于他感到人家显然只是关心他的安危而已。
后来他跟朱巴尔露了这一手,在池底停留了好长好长时间,还试着把它教给吉尔兄弟。但对方似乎非常不安,于是他断了这个念头。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能干一些新朋友们办不到的事。对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想达到完满的灵悟。
史密斯很开心,朱巴尔却闷闷不乐。他像往常一样时时抱怨,不同的是,他会时不时地瞧瞧自己那只实验室动物。他没有为史密斯定下任何日程,既没有学习计划也没有定期体检,只让史密斯像农场的小狗一样随心所欲地到处溜达。对史密斯的所有监护管理全部来自吉尔——在乖戾的朱巴尔看来,是管得太多了。对于那些由女人抚养的男人,他的看法从来相当悲观。
其实,吉尔不过是教了史密斯一些社会习俗而已。现在他上桌吃饭,自己穿衣(朱巴尔觉得他是自己穿的,为此还写了条备忘录,提醒自己问问吉尔她是否仍在帮他),适应了家里不成文的习惯,遇到新情况就“瞧瞧其他猴子是咋办的”。史密斯在桌上吃第—顿饭的时候,刚开始只拿了把勺子,连肉也是吉尔帮他切的。但饭还没吃完,他已经试着像其他人一样吃喝了。下一顿饭时,史密斯的举止已经完全是吉尔的翻版,就连多余的小动作也一丝不苟地照搬过来。
朱巴尔发现,史密斯已经学会了以电子扫描的速度阅读,而且每个字似乎都过目不忘。但这一点仍然没能诱惑朱巴尔·哈肖,他并没有把史密斯变成一个“项目”,为他设立什么控制、标准和进步曲线之类。哈肖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并且依靠学习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由此形成了一种自大的谦卑态度;既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衡量什么,他也就不觉得有必要去设立什么“标准”了。
哈肖很乐意观看这个独一无二的动物发展成一个仿真人类,但这种乐趣并没能给他带来快乐。
像秘书长道格拉斯一样,他也在等着头顶那块大石头掉下来。
哈肖以为别人会对自己采取行动,于是迫不得已地采取了行动,结果偏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这让他很是恼火。该死,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拖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穿过了整个乡下,联邦警察不会蠢到连他们的踪迹也找不到吧?又或者他们一直在跟踪她?——现在正监视着他的家?这个想法令他怒火中烧;政府竟敢侦察他的家、他的城堡,这就好像信件被人拆阅一样可恶。
他们没准儿正那么干呢!政府!四分之三的寄生虫,外加四分之一拙手笨脚的蠢蛋。是的,哈肖承认,作为社会性的动物,人是无法避开政府的,就好像人躲不开自己的内脏一样。但总不能因为邪恶不可避免就把它称为“善”吧。他希望政府滚一边去,滚得远远的。
或许当局知道史密斯在哪儿,并且选择了不动声色。这有可能,甚至是很有可能。
假如果真如此,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他又能让自己的“炸弹”随时待命多长时间?
还有,那个该死的二愣子本·卡克斯顿究竟在哪儿?
吉尔·博德曼把他从精神上的无所事事状态中拉了出来,“朱巴尔?”
“呃?哦,是你啊,亮眼睛丫头。抱歉,我在思考。坐下。喝一杯?”
“唔,不了,谢谢,朱巴尔。我很担心。”
“正常现象。刚才你那个燕式跳水可了不得,再给咱们来一次,如何?”
吉尔咬着嘴唇,看上去像只有二十岁。“朱巴尔!请听我说!我担心得要命。”
他叹口气,“要是这么着,先把水擦干吧。风太凉了。”
“我挺暖和。嗯,朱巴尔,我把迈克留在这儿,你看行吗?”
哈肖眨眨眼,“当然。姑娘们会照顾他的,他一点都不麻烦。你要走?”
她没有看对方的眼睛,“是的。”
“呣……这里随时欢迎你。但只要你愿意,也可以随时离开。”
“啊?可是,朱巴尔——我不愿意离开!”
“那就别走。”
“可我必须走!”
“回放一遍,我没听明白。”
“你不明白吗,朱巴尔?我喜欢这儿——你对我们真太好了!但我不能留下。本音信全无,我必须去找他。”
哈肖吐出个相当世俗的词,然后加上一句:“你打算怎么找?”
她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可本失踪了,我怎么能成天就这么躺着,还到处闲荡、游泳什么的?”
“吉尔,本是个大小伙子了。你又不是他妈,也不是他老婆。你没有任何义务去找他,对吧?”
吉尔的一只脚趾在草地上扭动着。“对,”她承认,“我不是本的什么人。我只知道……我只知道要是我失踪了……本会来找我——直到找着为止。所以我必须去找他!”
朱巴尔低声咒骂起来。不知哪个神仙该对人类的疯狂负责,不过管他是谁,朱巴尔一样要诅咒他。过了一会儿,他问吉尔:“好吧,咱们还是来点逻辑吧。你打算雇侦探吗?”
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猜干这种事儿大概要的。唔,我从没雇过侦探。很贵吗?”
“相当贵。”
吉尔咽口唾沫,“他们会不会接受,呃,每月分期付款呢?”
“这一行的规矩是先钱后货。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孩子。我提起这个不过是为了打消你的念头。我已经雇了最棒的侦探去找本——所以你没必要把未来典当给二流货色。”
“你从没跟我提过!”
“没必要。”
“可是——朱巴尔,他们有什么发现?”
“一无所获,”他承认,“所以才没必要告诉你,免得让你更难受。”朱巴尔的脸沉了下来,“我原来以为是你过虑了。我也跟他的助手,那个叫基尔加伦的小子一样,以为他去追踪什么新闻,等故事到手自然会回来。”哈肖说着叹了口气,“现在,我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基尔加伦那个榆木脑袋还真收到过一封信,告诉他本要离开一段时间;我的人瞧见了,他偷偷拍了照,然后査过。那东西不是伪造的。”
吉尔一脸迷惑,“本干吗不给我也留个口信呢?这不是他的风格——本一向都很体贴的。”
朱巴尔压下一声呻吟,“用用你的脑子吧,吉尔。难道盒子上写着香烟,里头就一定有烟吗?你是星期五到这儿的;信上的这组代码显示它来自费城——佩奥利车站停机坪——时间是头一天早晨十点半,10:30 a.m.星期四。它被立刻发送、接收;本的办公室里有一台专用的电传机。好吧,你来告诉我,本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却非要往自己的办公室发电传——而且是在工作时间?”
“怎么会?我觉得他不可能这么干。至少我不会这么干。电话才是大家通常——”
“你不是本。我可以想出一打理由来,向你解释一个干本这一行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避免别人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为了保证在电话公司的档案里留下记录好作为证据、为了发送延迟的信息……可能的理由太多了。基尔加伦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再说,既然本花钱在办公室里装上了电传机,就说明他会用到这东西。”
“这条电传在星期四早上十点三十四分把本定位在了佩奥利车站停机坪。”朱巴尔继续说道,“不过,吉尔,电传不是从那儿发出的。”
“可是——”
“听我说完。信息既可以当面提交也可以用电话提交。假如当面递给柜台,客户就能把自己的笔迹和签名一起传真给对方……可如果是通过电话提交的,就必须在拍照传送前先打印出来。”
“是的,当然。”
“这没让你想到什么问题吗,吉尔?”
“呃……朱巴尔,我心烦意乱,没法思考。”
“不用捶胸顿足;我跟你一样,也想不出其中的奥妙。不过为我工作的那人是内行,而且特别疑神疑鬼。他在基尔加伦鼻子底下给本的留言拍了照,假造了一份电传,然后去了佩奥利——还带上全套证件,证明自己是收件人奧斯伯特·基尔加伦。他装得好像个慈祥的长辈,一脸真诚的样子,骗一位小姐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可悲呀,按说,除非有法庭的指令,那些情况是不该泄露的。按常理她也不可能记得哪一条电传,耳朵进,手指出,然后就过去了,只留在归档的缩影相片里。但这一位恰好是本的拥趸;每晚都读本的专栏——多么可怕的恶习。”朱巴尔眨眨眼,“速记!”
安妮走过来,身上还滴着水。“记得提醒我,”朱巴尔告诉她,“写一篇关于新闻阅读强迫症的文章。主题:每天读报、沉溺于五十亿陌生人的麻烦是一种不健康的习惯,大多数神经衰弱都可以追根溯源,归结到这上头。题目是《无止境的八卦》不,还是《疯狂的八卦》好。”
“老板,你越来越病态了。”
“我没有,病态的是其他所有人。提醒我下星期写。现在消失,我忙着呢。”他转向吉尔,“她注意到了本的名字,跟自己所崇拜的—个英雄通话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可惜本没有付钱打影像电话,害她不能跟英雄面对面。哦,她记得……而且至今仍记得,本是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用现金付的账,地址是华盛顿。”
“华盛顿?”吉尔重复道,“本干吗要从——”
“当然!”朱巴尔满不高兴地附和道,“假如他当时就在华盛顿的哪个电话亭,他可以跟自己的助手直接影音对话,更便宜、更简单,而且比用电话提交信息再从一百英里外传回华盛顿快得多。这不合情理。又或者他有他的道理。障眼法。本对障眼法就好像新娘对接吻,熟着呢。他是如今最好的温切尔之一,你以为靠的是跟人家直来直去吗?”
“本才不是温切尔!他是个李普曼!”
“抱歉,我对这类东西有点色盲。他没准认为自己的电话被窃听了,但电传还是安全的。又或者他怀疑两个都被动了手脚——于是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好让对方相信他不在华盛顿,而且短期内不会回去。”朱巴尔皱起眉毛,“假如真是这样,那我们找到他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没准儿还会危及他的性命。”
“朱巴尔!不!”
“朱巴尔,是。”他疲倦地回答道,“那孩子老爱在悬崖边上耍把戏;他的名声就是这么来的。吉尔,本还从没应付过这么凶险的任务。如果他是主动消失的,你希望为他招来别人的注意吗?基尔加伦在为他打掩护,本的专栏每天按时出现。我专门了解过。”
“那是过去录下来的文章!”
“当然。也可能是基尔加伦捉刀代笔。无论如何,从官方的角度看,本·卡克斯顿仍在上演自个儿的节目。或许这正是他的计划,亲爱的。因为过于危险,所以他甚至不敢跟你联络。懂了吗?”
吉尔捂起脸,“朱巴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振作些,”他粗声粗气地说,“最坏也就是赔上小命……谁又能跑得掉——几天、几星期,或者几年,最后终归一死。跟迈克谈谈你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他觉得挨训比‘解体’可怕多了。真的,要是我告诉他我们准备把他烤了当晚餐,他会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还要谢谢我赐予他的荣誉呢。”
“我知道,”吉尔小声说,“但我可没有他那样超脱的态度。”
“我也没有,”哈肖高高兴兴地表示同意,“但我已经渐渐有些明白了——对我这把年纪的老家伙来说,这可真是令人宽慰啊。对不可避免的东西只能尽力享受——真的,我一辈子都在培养这种能力……可这个婴儿,虽然岁数刚够投票,单纯得不知道躲开马车,但他让我觉得我只不过刚刚进了幼稚园。吉尔,你问我愿不愿让迈克待在这儿,孩子,我希望一直把他留下,直到找出所有他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情!这个什么‘解体’……不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死意’,也不是那什么‘即使最疲乏的小河’之类的东西——它更像是史蒂文森的‘我生也欢乐死也欢洽,躺下的时候有个遗愿\'!我怀疑史蒂文森要么是在胡吹海掰,要么是在享受消费引发的快感。可迈克似乎真的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玩意儿,我已经快给他说服了。”
“我不知道,”吉尔闷闷地说,“我只是为本担心而已。”
“我也一样,”朱巴尔道,“吉尔,我不认为本藏起来了。”
“可你不是说——”
“抱歉。我到处探头探脑,除了本的办公室和佩奧利停机坪,也没放过别的地方。星期四早上,本带着一个律师和一个公证官去了贝塞斯达医疗中心。公证官是詹姆斯·奥利弗·卡文迪什。要是你关心这类事,应该知道他。”
“恐怕我没留意过。”
“没关系。本找了卡文迪什,这就足以说明他对这件事有多认真;逮兔子可用不着打大象的枪。人家带他们去见了火星来客——’
吉尔安倒抽一口凉气,“这不可能!“
“吉尔,你在质疑一位公证官……而且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公证官。卡文迪什嘴里的话跟福音书没有区别。”
“就算他是十二门徒我也不在乎!上个星期四,他肯定没来过我那层。”
“你没在听。我没说人家带他们去见迈克——我说的是人家带他们去见火星来客,显然是那个假的,上电视的家伙。”
“唔。当然。然后本逮住了他们的小辫子!”
朱巴尔一脸痛苦,“小姑娘,本没逮住人家的小辫子。就连卡文迪什也没有——至少他不会承认。你也知道公证官是什么样的。”
“唔……不,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公证官。”
“真的?安妮!”
安妮正站在跳板上,闻声朝他们转过头来。朱巴尔大声喊道:“山顶上那栋房子——漆成什么颜色了,你能看见吗?”
安妮看了看,回答道:“这一面是白色的。”
朱巴尔回头对吉尔说:“看见了?安妮一点也没想到要推测另一侧也是白色。国王的马加在一起也拽不动她,谁也别想让她妄下断言……除非她亲自去看过——就算看了,她也不会假定在她离开之后房子仍旧是白色。”
“安妮是个公证官?”
“学位在手,无限制的执照,有权在联邦高等法院作证。找个时间问问她干吗不去外头执业。不过那天你就甭想再安排其他事儿了,那女人会给你来个‘所述全部属实,决无虚言’,那可得花上不少时间。还是回头说说卡文迪什先生吧。本请他做所谓开放式公证,完全公开,不附带任何隐私条款。所以只要有人问,他就会回答,椅角旮旯,事无巨细。真正有趣的是他没说的话。他从没说过他们见到的人不是火星来客……但没有一个字暗示卡文迪什认可那家伙作为火星来客的身份。要是你了解卡文迪什,单凭这一点,事情就已经确凿无疑了。假如卡文迪什见过了迈克,他会非常精确地汇报出自己的所见,你和我立即就会知道他见的那人是迈克。举个例子,卡文迪什描述了那人耳朵的形状……而那和迈克的不符。证明完毕:人家给他们看的是个冒牌货。卡文迪什心里明白,只不过他的职业道德禁止他发表意见。”
“我告诉过你的。他们从没接近过我那层楼。”
“但我们从中还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这件事发生在你搞出越狱事件之前几个钟头;卡文迪什确认他们来到冒牌货面前的时间是星期四上午九点十四分。那一刻迈克还在政府手里;政府明明可以让他们见迈克,却冒险把一个冒牌货推到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公证官面前。为什么?”
“你问我?我不知道。本告诉我,他准备问迈克愿不愿意离开医院——只要迈克愿意,他就要帮他出去。”
“本试过了,在冒牌货那儿。”
“那又怎么样?朱巴尔,他们不可能事先料到本的打算……而且,迈克反正也不会跟他走的。”
“他不是跟你走了么。”
“没错——可我是他的水兄弟,就好像你现在也是他的水兄弟一样。他有个疯狂的念头,以为自己可以信任所有与他分享过水的人。跟水兄弟在一起他听话极了,对别人他倔得像头驴。本是劝不动他的。”她又加上一句,“至少上星期是这样——最近他变得太快了。”
“的确。或许有些快过了头。我从没见过谁的肌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长成那样子。这个就先别管了,还是说说本。卡文迪什报告说本在九点三十一分让他和律师,一个叫弗里斯比的家伙下了车,而本自己还在车里。一个钟头之后,他——或者一个自称是他的人——用电话把留言传到了佩奥利停机坪。”
“你觉得那个人不是本?”
“没错。卡文迪什记下了出租车车牌号,我的侦探们査看了它的每日运营记录。要是本用了信用卡,他的号码应该在记录上。就算他是往表里塞硬币付款,记录也该显示车去过哪些地方。”
“可是?”
哈肖耸耸肩,“记录显示星期四早晨车在维修,根本没工作。所以要么是一位公证官记错了车牌号,要么是有人慕改了记录。”他补充道,“或许陪审团会裁定即使公证官也可能读错车牌号,特别是在别人并没有要求他去记的时候——但我可不信。这种事儿不可能发生在詹姆斯·奥利弗·卡文迪什身上!他要么对事情确信无疑,要么根本不会在报告里提及。”
哈肖沉下脸。“吉尔,你逼得我不得不在这些事里插一脚——而我一点不喜欢这样!没错,电传或许真是本发的,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但要说他有本事篡改出租车的记录,那就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更难以想象的是,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本去了什么地方,而某个有能力接触公共交通工具记录的人花了大力气隐藏他的去向......还发了份伪造的电传,免得任何人注意到他失踪了。”
“‘失踪\'!你是说‘绑架\'吧!”
“温柔些,吉尔。‘绑架\'可是个肮脏的字眼儿。”
“也是唯一合适的字眼!朱巴尔,你怎么还能坐在这儿?你应该大声疾呼——”
“行了,吉尔!或许不是绑架,或许本已经死了。”
吉尔一下子泄了气。她麻木地附和道:“没错。”
“但我们还是假定他仍然活着,直到看见他的骨头为止。吉尔,遇到绑架时最大的危险是什么?是有人喊抓贼。受了惊吓的绑架犯常常撕票,几乎没有例外。”见吉尔安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哈肖又柔声道:“我不得不说,本失踪了太久,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但我们已经同意,应该假定他还活着。现在你打算去找他,吉尔,你准备怎么做?他被身份不明的绑匪绑架,你要怎么找才不会增加他遇害的几率?”
“呃——但我们知道是谁干的!”
“是吗?”
“当然!就是囚禁迈克的同一批人——政府!”
哈肖摇摇头,“这只是推测。本的专栏为他招惹了不少敌人,并非每一个都在政府工作。不过——”哈肖皱起眉头,“我们目前也只能跟着你的推测走。但它还是太宽泛了。政府有好几百万人呢。我们必须问问自己:本踩了谁的脚趾头?具体是哪些人?”
“怎么,朱巴尔,我告诉过你,本跟我说的,是秘书长本人。”
“不,”哈肖否认道,“无论是谁干的,只要手段强硬或者不合法,那就不会是秘书长,就算他能从中获益也一样。甚至没人能证明他知道这件事。很可能他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那些强硬的手段。吉尔,我们必须査出秘书长的走狗里头,是哪一个官员负责行动。听上去很无望,其实没那么糟——我认为没有。当本被带去见那个冒牌货时,跟他在一起的还有道格拉斯的一个助手,先想说服他放弃,后来又跟他一起进去。这个顶级走狗也在上星期四失了踪。他似乎是冒牌火星来客的负责人,所以我想这不是巧合。如果找到他,或许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本。他叫基尔伯特·伯奎斯特,我有理由——”
“伯奎斯特?”
“没错。我有理由——吉尔,怎么了?不许晕倒,否则我把你扔进游泳池!”
“朱巴尔,这个‘伯奎斯特’,还有别的伯奎斯特吗?”
“呃?他确实有那么点像个杂种;但或许只有这一个吧。我是说在秘书长的行政人员里头。你认识他?”
“不知道。但如果是同一个人……恐怕咱们再找也没用了。”
“呣……说说看,姑娘。”
“朱巴尔……实在对不起,还有些事我没告诉你。”
“这是常事。好吧,现在说说。”吉尔安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地讲完了那两个人消失的经过。“就是这样,”她悲伤地说,“我尖叫起来,吓坏了迈克……然后他就进人了那种昏迷状态——然后我吃尽苦头才到了你这儿。我跟你说过的。”
“呵……没错。真希望你当时把刚才的事也一并说了。”
她涨红了脸,“我以为没人会相信我。而且我很害怕。朱巴尔,他们会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呃?”朱巴尔似乎有些不解。
“让我们坐牢什么的?”
“哦,亲爱的,目睹一个奇迹又不是什么罪。施奇迹也不是。但这件事千头万绪,比猫咪的毛还多。我得想想。”
约摸有十分钟,朱巴尔一动不动。最后,他睁开眼睛:“我看不出你有什么麻烦。他这会儿大概正在池子底下——”
“没错。”
“——那就下去把他叫来,带他到我书房。我想看看他能不能再来一次……而且最好别有观众在场。不,我们需要一个观众;告诉安妮穿上她的公证官大氅,我需要她行使正式的职责。再把杜克也叫上。”
“好的,老板。”
“你没这个荣幸管我叫‘老板\';你又不拿工资帮我减税。”
“好的,朱巴尔。”
“呣……要是手上有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家伙就好了。迈克的绝技必须用活物吗?”
“不知道。”
“咱们会弄明白的。把他拖出来,让他醒醒神。”朱巴尔眨眨眼,“这倒是个处理坏蛋的好办法——不,我不能让自己受这种诱惑。楼上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