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本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新线索,忘了告诉她便追了上去。但她并不相信。她知道,本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他十分注重各种细枝末节。他记得各种人物的生日;哪怕忘掉赌债,也不会忘记匆匆写下一张便条。无论去哪里,无论多么紧急,他都可以——都会——在路途中花上一两分种时间,给她留下一段录音留言。
他肯定给我留了话!午休时,她打电话到本的办公室询问,他的资料员兼办公室主任奥斯伯特·基尔加伦肯定地说,本没给她留言,也没有打电话来。
“他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不过我们总是事先攒下几篇文章,遇到这种情况就可以拿出来应应急。”
“嗯……那他是怎么跟你联系的呢?从哪儿?哦,对不起,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没关系,博德曼小姐。他没往这儿打电话,只发了份电传,发送地点是费城的佩奥利。”
吉尔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可她又能怎样呢?她独自坐在护士食堂里,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一点胃口也没有,满脑子胡思乱想:出事了吗?不像呀……莫非自己爱上了这呆子……
“嘿,博德曼!发什么呆!”
吉尔抬头一看,见是营养师莫莉·惠尔赖特,正瞪着自己。她忙答道:“对不起。什么事?”
“我刚才问你,怎么把一个吃救济的穷病号转到了豪华病房?”
“没有啊。”
“k-12在你负责的那层吧?”
“k-12号?什么吃救济的,那是个大富婆!钱多得使不了,上这儿来找大夫,看看她鼻子气儿通不通的。”
“哼!鬼话!除非她一夜暴富。十七个月来,她一直住在老年收容所的病房里。”
“总是哪个环节弄错了吧?”
“我那儿绝对不可能——我不会让自己负责的配餐出错的。膳食配餐有许多讲究,什么减肥餐、调理餐、进补药膳等等,搭配不同,功能各异。相信我,亲爱的,什么人配什么餐,绝无雷同,就像人的指纹,没哪两个是相同的。”说着,惠尔赖特站起身来,“姑娘,我得走啦。”
“莫莉在瞎嚷些什么?”旁边一个护士问吉尔。
“没什么,她把病人的配餐弄混了。”莫莉的话提醒了她:可以通过检查各配餐点的配餐记录,找到藏匿火星来客的病房。但她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医院太大,逐个探询各楼层、各科室的配餐点,得花好几天的工夫。贝塞斯达急救中心原是一家战时海军医院,后来逐步扩大,收治病人早已不限海军官兵。现在,它已经成为一个集医疗、保健、教育、福利救济于一身的大型医学中心,成了一座小城市,隶属于自由世界联邦。
不过,班克逊太太的情况的确有些蹊跷。按理说,医院收治各种病人,自费的、福利救济的及政府公费的,但病房是有区别的。吉尔所在的楼层全是豪华高级病房,通常只接待联邦议会的议员以及其他高级官员,普通病人极少住进这个病区。
也许普通病房人满为患,安不下了,才把班克逊太太暂时调到高级病房来的。对,可能是这样。
吉尔不及多想,又忙碌起来——又有新病人住进来了。很快,她发现缺一张自动升降床。她按惯例打电话到数百米外的供应部催要,可那里的仓库也一时短缺。吉尔想起在k-12病房休息室见到的那张空床,显然是安装水床时腾出来的。她还提醒卫兵别在上面坐呢。
那张空床也许还在一没准能拿来应应急。
k-12休息室的门紧锁着。吉尔拿通用钥匙一拧,居然开不了。也许是锁坏了。她记下一会儿得通知维修部,又来到旁边的监护医生值班室,想找班克逊太太的监护医生打听一下那张空床。
医生还是原来见过的那一位,布拉什大夫。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既不是这儿的实习医生,也不是正式医生,而是加纳大夫请来照顾班克斯太太的。一见吉尔探头张望,布拉什立即招呼道:“博德曼小姐!你来得正好!”
“有事吗?病人还好吧?”
“她没问题,”他瞥了一眼监视仪,答道,“可我有。”
“出麻烦啦?”
“能替我值五分钟的班吗,小姐?就五分钟。可别告诉任何人。”
“应该没问题吧。借用一下你的电话,给我同事打声招呼,说我在你这儿就行了。”
“不行!”他叫起来,“我走后,锁好门,不放任何人进来,直到我轻敲《理发修面》的拍子,听到后再开。做个好姑娘,行吗?”
“没问题,大夫,”吉尔满腹疑惑地说,“病人需要什么处理吗?”
“不,不,你只管坐着,看着监视仪就行,别去打扰她。”
“好的,如果有情况我上哪儿找你去?医生休息室吗?”
“我去过道那头上厕所。好啦,别告诉任何人——切记!”
布拉什走了。吉尔锁好门后,坐下来,不时看看仪表或监视仪。老太太睡着了,仪器显示脉搏跳动有力,呼吸平稳正常。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人时时看着。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身到隔壁主病室的休息室去,看看那张空床还在不在。布拉什医生虽然吩咐不许走动,不过不会有事,反正不会惊动病人。干护士已这么多年,她早学会如何在病房里踮着脚尖走路了。再说,多少年前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医生的那些个条条框框,遵守不遵守,大多没什么关系,只要别让他们逮着就行。这样一想,她便踮起脚尖,轻轻推开主病室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她瞥了班克逊太太一眼,正睡得跟死人一样,是老年病人特有的那种昏睡。吉尔影子一般穿过病室,来到休息室门前。门锁着,她掏出钥匙,打开门。
门一开,吉尔就瞅见了那张床。可房里有人!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本画册摊在腿上——是火星来客!
史密斯抬起头来,一见吉尔,脸上立即绽出婴儿般灿烂的笑容。
吉尔只觉一阵眩晕。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他在这儿?怎么可能,他不是转出去了吗?《住院日志》写得清清楚楚!
一连串事件串联起来,显露出丑恶的事实:电视新闻中那个“火星来客”,冒牌货……垂死的老妇人,掩人耳目的烟幕弹……休息室另一侧的门,好端端的,通用钥匙却突然打不开了……说不准哪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一辆灵车幽灵一般开进来,白布遮盖之下的尸身,不是一具,而是两具!
吉尔惊慌起来,一种危险逼近的巨大恐惧感向她袭来。她无意间碰上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史密斯笨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双手,叫了声:“水兄弟!”
“嗯……嗨!你好吗?”
“好,我高兴。”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听不懂的怪话,跟着又一字一板地讲起英语来:“你来了,我的兄弟。你离开,又回来。我要长饮你的水。”
吉尔的心里,半是水一般的柔情,半是寒冰一样的恐怖,两相激荡搏杀,把她的心都快撕裂了。史密斯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着:“看到吗?我走路!我长力气啦。”他走了几步,停下,气喘吁吁,然而得意非凡,笑容满面。
吉尔勉强挤出笑脸,“没错,你进步啦,越来越有力气啦,真是好样的!可我不能久留——我是顺便来跟你打个招呼的。”
他的表情顿时沮丧起来,“别走!”
“哎呀,我必须走了!”
史密斯愁眉苦脸,难过地补充了一句,说得十分肯定:“我伤害了你。我不知道。”
“伤害我?哦,不,没有的事!可我得走了——耽搁不得!”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带我走,我的兄弟。”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宣布。
“什么?噢,我做不到。我必须走了,马上。记住,我来这儿的事,别对任何人提起,求你了。”
“不说水兄弟来过?”
“没错,不对任何人说。嗯……我会回来的。做个乖孩子,等着我。记住,不告诉任何人。”史密斯仔细琢磨着,然后庄重地说:“我会等。我不说。”
“好样的!”吉尔心想,不知他能不能信守这个诺言。她的目光落到通向另一侧走廊的那道门上,这才明白,那里的门锁并没有坏。门上多加了一个门闩!按惯例,医院里的厕所、休息室一类的门,虽装有门锁,但只能从外面锁上,无法从里面反锁,用通用钥匙总可以从外面打开,免得病人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而在这儿,门锁让史密斯出不去,门闩让医院的人进不来,就算有通用钥匙也不行。
吉尔拉开那个门闩,对史密斯说:“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我等。”
回到监视室时,吉尔听到门外响起“笃!笃!滴——笃……笃,笃!”的敲门暗号。布拉什回来了。吉尔赶紧打开门。
布拉什一头冲进来,气急败坏地低声喝道:“跑哪儿去啦,护士小姐?我已敲过三遍了。”他边说边盯着主病室的门看,满腹疑惑。
“你的病人翻了个身,”吉尔眼珠一转,撒谎道,“我给她整理枕头去了。”
“该死,不是只叫你坐着,什么也别管么?”
吉尔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十分害怕,于是故意冷冷地反驳道:“大夫,你的病人归你管,跟我没关系。不过既然你把她托给我,我就要尽自己的责任。你要是不满意,我们可以找上级主管评理去。”
“什么?别、别——算啦算啦,别提啦。”
“不,大夫。那么老的病人躺在水床上,没人管会窒息而死的。有的护士,大夫怎么骂都行,我可受不了。找主管去。”
“什么?你看你,博德曼小姐,我不过一时冲动,胡乱说了两句而已,你还真来气了?好啦,对不起,我道歉,我道歉。”
“好吧,”吉尔生硬地答道,“还有别的事吗,大夫?”
“啊?没有了,谢谢你,谢谢你帮忙。只是……不要对别人说起这件事,好吗?你保证?”
“不会说的,我保证。”当然不会说的,尽管放心好了!可眼下该怎么办?本要是在城里就好了!她回到自己办公室,装模作样翻看值班记录,然后找了个借口把她的助手打发走,自己极力静下心来,一门心思想对策。
本到底上哪儿去了?如果能联系上他,占用十分钟休息时间给他打个电话,把麻烦往他的宽肩膀上一推,万事大吉。可是这该死的本,不知上什么地方晃荡去了,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让她来拿着!
他真在瞎晃荡吗?一个早在她下意识深处游荡的隐忧浮了上来。就算本有事离开,也会先把他求见火星来客的结果告诉她。她是他的同谋,知道结果是她的权利——而本向来做事公道。
本的话重新在她的耳际响起:“——如有变故,你就是我手中秘藏的王牌……宝贝儿,如果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只好自己干了。”
当时,她并没有多想这句话,当时她也没想到本会出什么事。但现在,她开始认真思考。每个人的一生之中都会遇上这样一个时刻:他或她不得不以“生命、幸福和神圣的荣誉”为赌注,去豪赌—把。吉尔·博德曼的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当日下午,三时四十七分,她接受了这个挑战。
吉尔走后,火星来客坐了下来。他没有重新拿起画册,只是等待。那种神态,用很难恰当地描述火星人的人类语言,只能勉强说成“耐心”。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充满宁静的喜悦,因为他的兄弟说了要回来。他做好了准备,就这样等下去,不动不言,什么都不做,一等好几年。
他说不清楚上次与这位兄弟分享水是什么时候,一是因为这个地方的时间失真、空间扭曲,使发生在这里的种种现象与声音极难灵悟。更主要的是,在他的故巢文化中,对时间的把握与人类极其不同。不仅是比较长的时间,比如以地球的“年”累积而成的一生,连对时间的基本态度与观念都截然不同。像“比你想的更慢”这样的话,用火星语是无法表达的,火星人无法理解这种观念。火星语里也没有“欲速则不达”这种话,但不是因为无法理解,而是因为它是火星人的基本观念,根本无须表达,像用不着让鱼洗澡一样。还有一些人类成语简直与火星人的观念一拍即合,比如“有怎样的过去,便有怎样的现在与将来”,翻译起来轻而易举,比“二加二等于四”还容易(在火星上,“二加二等于四”并非一条公理)。
史密斯等待着。
布拉什进来看了看,见他一动不动,又转身离去了。
史密斯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响。他想起来了,水兄弟上一次进来之前他曾听到过这种声音。于是,他改变自己的体内代谢,作好准备,等待着也许会顺序而至的事件。病房开了一道缝,吉尔无声地闪了进来。他吃了一惊。在这以前,他一直不知道那里竟是一道门。但他马上灵悟了这个事实,紧接着,喜悦充盈了他的身心。只有与同巢兄弟、水兄弟一起时才会有如此充实的幸福。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灵老的到来也能起到这种作用。
但幸福很快消失,因为他注意到,他的快乐并未被这位水兄弟分享。正相反,水兄弟显得极其紧张,只有遭遇无奈或失败、不得已选择解体之时才会如此紧张。但这时的史密斯已经懂得,在情绪上,这些生物可以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并且不因此而死亡。他的兄弟马哈迈德每天都会承受五次醉酒的痛苦折磨,不仅不死,反而视之为身体所必需。他的另一个兄弟范特龙普船长常常冷不丁大发雷霆,样子极度痛苦。按照史密斯的标准,那样的雷霆之怒,每一次都会导致立即解体,以平息冲突。可就他所知,那位兄弟却始终完好无损。
于是,他不再理会吉尔的焦灼不安。
吉尔递给他一包东西,吩咐道:“拿着,穿上。快!”
迈克尔接过,然后等着。吉尔看了看他,道:“唉,天啊!得啦,你先脱衣服,我来给你穿。”
结果穿衣脱衣都得她做。他原来穿的只有一套病号服、一件浴衣、一双拖鞋,不是因为他喜欢这身装束,而是人家吩咐他这样穿。现在他已经会自己穿衣服脱衣服了,但动作实在太慢,吉尔等得不耐烦,于是三两下把他剥了个精光。好在他俩一个是护士,司空见惯;一个则蒙昧如稚童,什么禁忌、羞耻,全没听说过——就算听过也闹不明白,因此少了许多无谓的扭捏。吉尔在他腿上套的那层“假皮肤”让史密斯觉得很舒服,但她没给他享受的时间,径直把长统丝袜往他大腿上一粘——没有吊袜腰带,只好用胶布将就了。这套女护士服是吉尔找一位大块头同事借的,说有个表妹要参加化装舞会。吉尔还给他套上一件护士坎肩,使劲朝脖子那儿扯,遮住喉结——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最难的是鞋,太不合适。在这个重力井中,哪怕光脚走路,史密斯都觉得十分困难,更别说穿上这双不合适的鞋了。
但她好歹算是把史密斯包裹起来了。最后,她把一顶护士头巾别在他头上。“你的头发不够长,”她担心地说,“但有些姑娘也留短发,跟你的差不多……应该能凑合。”史密斯没回答,这些话他听不大懂。他试着用自己的意念让头发更长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种事是很花时间的。
“听着,”吉尔说,“听仔细。无论出什么事,一个字也别说。懂吗?”
“不说。我不说。”
“只管跟着我,我会拉着你的手。知道什么祷词的话,这会儿使劲祈祷吧!”
“祈祷?”
“没什么!跟着我就行,别说话。”吉尔开了侧门,先探头出去望了望,这才领着他来到走廊上。
走廊里的种种情形让史密斯惊慌到极点。种种形象纷至沓来,让他的意识无法集中。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眼睛和身体其他感官几乎完全脱钩,以免心智受到这片混乱的干扰。
她拉着他来到走廊尽头,踏上一条向前滚动的电动通道。他脚下一绊,幸好吉尔一把抓住,才没倒下。一个清洁女工瞥了他们一眼。吉尔心里直呼倒霉,同时还得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下电动通道。他们上了楼顶,乘的是电梯,而不是速度更快的管道。吉尔知道,以史密斯的笨拙,她绝对没办法带他乘升降管。
来到楼顶后又碰上另一个危机,只是史密斯不知道罢了。再一次看到天空,他的心中无比欣喜。自从离开火星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天日。天空中布满灰色云层,阴沉沉的,是典型的华盛顿的阴天。吉尔四处寻找空中出租车。屋顶一个人都没有,下班的护士回家了,探视病人的家属亲友也走了。正是她盼望的情形。问题是,出租车也走光了。坐空中大巴士又太惹眼,她不敢冒这个险。
吉尔正要打电话租车,一艘空中出租车飞来,她立刻大声叫服务生:“杰克!这一艘没人租吧?”
“那是我替菲普斯大夫叫的。”
“哎呀!杰克,请尽快给我叫一艘吧。这是我表妹玛琪,南苑那边的,得了喉炎,吹不得风。”
服务生挠了挠脑袋,说:“这……看在你的份上,博德曼小姐,这艘你先用,我另给菲普斯大夫叫一辆得了。”
“哦,好杰克,你真好!玛琪,别说话,我替你谢他好了。对不起,杰克,她失声了,说不出话来,回头得给她温些朗姆酒喝下,兴许会好起来。”
“没错,是该给她喝几口。我母亲常说,最管用的还是老方子。”杰克边说边把手伸进出租车,输人吉尔家的代码,然后想扶她俩上车。吉尔赶紧插进来,免得不熟悉这套礼仪的史密斯露出马脚。“谢谢,杰克,真是太感谢了。”
空中出租车起飞了,吉尔这才松一口气,“你可以说话了。”
“该说什么?”
“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史密斯仔细考虑着。如此慷慨的邀请,他必须作出与此相当的回答,与兄弟情谊相称的回答。他想了好些话,但苦于无法用地球人的语言表述,只得作罢。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虽然稍嫌平淡,但总能多少传达出日渐亲密的兄弟之间应有的情谊。“让我们的蛋共享一个巢。”
吉尔愕然。“啊?你说什么?”
回答满不是那么回事,让史密斯觉得十分沮丧。但他归咎于自己。他伤心地意识到,一次又一次,他让这些地球人感到不快,而他的本意其实是想与对方融合一致。他又作了一次尝试,在自己有限的词库里重新选词造句,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我的巢是你的,你的巢是我的。”
这一次,吉尔笑了。“哎哟,真好!亲爱的,我不敢说我彻底听懂了你的意思,但好长时间以来,这是我听到的最甜蜜的请求。”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现在的麻烦实在太多,都快埋到耳根子了。所以,咱们等等再说,好吗?”
吉尔难以明白史密斯的意思,史密斯也同样听不明白吉尔的话。不过,水兄弟脸上的高兴神色,他捕捉到了;要他等待这层意思,他也懂了。等待容易,坐着就行。和水兄弟的沟通非常好,他心满意足,开始观赏沿途景物。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史密斯平生第一次看见。两边有这么多新东西需要灵悟。他忽然想到,故乡所用的幻影术,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这样的奇景。不知不觉中,他开始比较地球人和火星人的不同手法。比较结果显然不利于故乡的灵老们。他的意识惊慌地避开了这个结论。
吉尔一声不响,竭力盘算着,最后蓦地意识到空中出租车已经快到她的公寓了。这是最不该来的地方。一旦发现是谁帮助史密斯出逃,她的家会立即成为追查的首要目标。她不懂警察的那—套,但也知道,自己肯定在史密斯房间里留下了指纹,再说这一路上还碰到了那么多人。她还听人说,空中出租车内部装有磁带,保存着出租车的飞行记录,包括时间地点、航向航程。技术人员可以解读这种磁带。
于是,吉尔在控制板上噼噼啪啪按了一通键,清除了飞往她家的指令。空中出租车从草坪上升起,在空中盘旋着。该上哪儿去?该上哪儿去藏这个大男人,这个甚至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半白痴?偏偏这家伙又是全球最受关注的人物!啊,要是本在这儿该多好!本……你在哪里?
她抓起电话,绝望地按下本的号码。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吉尔精神一振——马上又蔫了。电话那头不是本,是他的助手。“哦,对不起,基尔加伦先生,我是吉尔·博德曼。对不起,打错了,我还以为这是本·卡克斯顿先生的家。”
“没错,你打的是他家的电话。他不露面二十四小时后,我把他的住宅电话转接到办公室来了。”
“这么说,他现在还没有回来?”
“是的。你有事吗?”
“噢,没有。本就这样失踪了,你不觉得蹊跷吗,基尔加伦先生?不担心吗?”
“嗯?不,一点也不。他有留言,说不知道要走多久。”
“这还不奇怪吗?”
“鉴于本·卡克斯顿先生干的这一行,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博德曼小姐。”
“是吗?可是……我有一种强烈预感,他的消失非常不正常!我认为,你应该把这个情况通报出去,应该向全国、全世界的所有新闻机构披露!”
空中出租车里的电话不是可视的,可吉尔仿佛看到基尔加伦坐直了身体。“请原谅,博德曼小姐,恐怕我必须按我自己的意思理解老板的指示。唔……恕我冒昧,小姐,本·卡克斯顿先生不在的时候,总有他的某位‘好朋友’打电话来,拼命追问他的下落。”
老有某个漂亮妞儿打听他在哪儿。吉尔生气地想。而这一位把我当成了他的现任“宝贝儿”。这个念头一起,她顿时不愿继续追问基尔加伦了。吉尔挂断了电话。
她该上哪儿去?突然,一个主意出现在吉尔的脑子里。她想,如果本失踪——而且又是出自当局的手笔——那么,他们绝不会想到去他的寓所搜查出逃的瓦伦丁·史密斯……除非他们把她和本联系起来——这种关系,他们不太可能知道。
到本那儿去,至少有吃的,还能找几件衣服给她这个白痴孩子换一换。吉尔输人本的寓所名称,空中出租车立即选定航线,向前飞去。
到了本的公寓,吉尔把脸凑近门上的一个小匣子,说了一遍口令:“芝麻开门!”没反应。哎呀,该死!本更换了口令。吉尔站在那儿,只觉双膝发软,还得把脸背着史密斯。万一本在家呢?她冲着那个控制大门兼扬声器的小匣子表明身份:“本,我是吉尔!”
门开了!
两人进屋。身后,门自动关上了。一开始,吉尔还以为本在家,是他遥控开门让他们进来的,但很快便意识到,她是误打误撞说出了他新设的口令……这是他有意干的,想讨好她——她宁可不要他的讨好,只要别这么担惊受怕就行。
史密斯一声不吭,站在郁郁的青草地边,怔怔地看着。真是新奇啊,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灵悟,却让他顿时产生一股愉悦之情。不及刚才乘坐的那个会飞的东西刺激,但草地更温和,更宜于容纳自我。他大感兴趣地望着屋子另一头的观景窗,但并没有认出这是窗户。他把它当成了故乡那种会活动的画……他在贝塞斯达急救中心的病房位于一幢侧楼,没有窗户,因此他至今还没有“窗”的概念。
他赞赏地发现,那幅“画”里的景深和运动完美无瑕——这一定是某位艺术大师的杰作。在此之前,他在地球所见的一切,没有一样让他觉得这里的人掌握了艺术。这次新体验让他对地球人的灵悟大大加深了,他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眼角余光里,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水兄弟正从腿上褪下一层假皮。
吉尔长舒一口气,在草尖嫩叶中活动着脚趾头。“天哪!我的脚好疼!”她抬头看了看史密斯。那张婴儿似的脸上,那双好奇的眼睛正盯着她,目光让人不安,“你也来,你会喜欢的。”
他眨巴着眼睛,“怎么做?”
“唉,我总是记不住。过来,我帮你。”吉尔帮他脱掉鞋,撕下粘着长统秣的胶带,褪下长抹,“好了。舒服吗?”
史密斯小心翼翼地把脚趾伸进草里,动了动,然后怯生生地说:“可这是活的呀!”
“啊,当然是活的,草,真正的草!本花了好多钱养护,才有这个样子的。单这套模拟阳光的照明系统,花的钱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呢。上去,好好走走,享受享受。”
吉尔的话,史密斯多半不懂,不过吉尔说草是活物并叫他上去走走的话,他倒是听明白了。“在活物身上走?”他震惊不已地说。
“啊?怎么不能?这草踩不坏,本来就是当地毯培植的。”
史密斯不断提醒自己:水兄弟不会唆使自己干坏事的。他鼓起勇气,踏上草地走了一圈。果然畅快非凡,脚下的活物也没有抗议。他把这方面的感官强化到极限,发现水兄弟说得对:这种草就是用来踩的。他下定决心,只管让自己全身心融入,欣赏这种感觉。对于人类来说,这就相当于硬起心肠欣赏吃人的诸般好处——同类相食的习俗,史密斯倒是完全能够接受。
吉尔舒了口气,说道:“我不能在草地上玩了。说到底,这儿究竟能安稳地待多久,我还不知道呢。”
“安稳?”
“我们不能在这儿久待。这会儿,他们说不定正在严格调查离开急救中心的所有人和车辆。”吉尔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她家不行,这儿也不行。本原本想把史密斯送到朱巴尔·哈肖那儿去。可她不认识哈肖,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本说他住在波科诺斯的某个地方。好吧,使劲找!除此之外,她没别的地方可去。
“你为什么不高兴,水兄弟?”
吉尔回过神来,看着史密斯。唉,可怜的婴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她试着从史密斯的角度考虑。她做不到,只意识到一点:他压根儿不知道他们这是逃离了……什么?警察?医院当局?其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犯了什么法。她只知道,行动的结果,是让她与大人物对抗,与大老板们作对。
他们正在与谁斗?对这个问题,自己尚且稀里糊涂,又如何给这火星来客讲得清楚?火星也有警察么?对火星来客说话,一半时间相当于对着盛雨水的桶大喊大叫。
火星上有桶么?有雨么?天呀。
“没什么,”她镇定地说,“照我说的做就行。”
“是。”
那是一种无条件的接受,一种恒久的承诺。吉尔突然觉得,就算她叫史密斯从窗户跳下去,他也会跳的。
她猜得没错,史密斯真会跳的。他会毫无保留地接受解体,没有惊怕,没有怨恨,甚至可以享受从二十层高楼坠落的每一秒钟。他当然知道,从这样的高度坠落会要了他的命,但他完全没有畏惧死亡的观念。如果一个水兄弟为他选择了如此奇怪的解体方式,他会坦然接受,倍加珍惜,并且努力灵悟这个过程。
“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我得弄吃的,还得给你换身衣服,然后离开。把身上的东西都脱掉。”吉尔说完,转身去翻本的衣柜。
吉尔挑了一套旅行装、一顶贝雷帽、一件衬衣、一条内裤和一双鞋。转过身来才发现史密斯被缠住了,像一只玩弄线团却让线缚住的笨拙小猫。他的头被护士裙裹住,一只手臂也被缠牢,动弹不得。脱裙子之前,他甚至没有摘下护士头巾。
“噢,我的天哪!”吉尔叫道,赶快跑去解救。
她替他解开束缚,把那套护士服一古脑儿塞进直贯楼底的垃圾竖井里。她不想让警察抓住什么线索。至于衣服的主人埃塔·谢尔那里,以后赔人家些钱就是了。“好家伙,瞧你这身脏的,他们可没好好照顾你。本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不能这样穿到你身上,你得先洗个澡才行。来,跟我来。”吉尔是个护士,对各种难闻的体味早就习以为常;也正因为是护士,她才对香皂和清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看样子,最近一段时间没人给这位病人洗过澡。臭倒不算臭,但那股味儿让她想起大热天的马匹。
史密斯高兴地看着吉尔给浴缸放水。这种又深又长的水槽,K-12号病房也有一个,他见过的,只是不知道它的用途。他所知的洗澡,无非躺在床上让人给擦擦身子而已。即使那样的机会也不常有。他常常断开与外界的联系,像进人了晕厥状态。这种时候,他们很难给他擦洗。
吉尔试了试水温,说道:“行了,进去吧。”
史密斯一脸茫然。
“快点!”吉尔干脆地说,“到水里去。”
用的字眼他都知道,史密斯照吩咐做了。他激动得全身发抖。水兄弟让他把全身都浸进生命之水!一生之中,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荣耀,甚至从未听说过有任何人享受过这种殊荣。他隐约感觉到,这些异族人接触生命之水的机会比他们多得多。对此,他还没有完全灵悟,只能接受。
他颤抖着,把一只脚轻轻放进水里,然后是另一只……慢慢滑进水中,直没至顶。
“哎呀!”吉尔尖叫起来,把他的头拽出水面。她震惊地发现,她手中的史密斯毫无活力,仿佛一具尸体。主啊!不可能淹死,这么短的时间,绝不可能。但她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她摇晃着他,叫道:“史密斯,醒醒!快醒过来!”
从遥远的地方,史密斯听到了水兄弟的呼叫。他回来了。眼睛不再呆滞无神,心脏重新加快搏动。他开始呼吸。
“你没事吧?”吉尔急切地问道。
“我很好,我很幸福……我的水兄弟。”
“你把我吓坏了。听着,再别躺到水下!坐着就好,就像现在这样。”
“是,我的兄弟。”史密斯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吉尔完全听不懂的话,掬起一捧水,像捧着什么珍宝,捧到口边。他的嘴唇轻轻触了一下捧着的水,然后举到吉尔面前。
“喂,这是洗澡水,别喝!我也不喝的。”
“不喝?”
他是这么无助、难过,吉尔不知如何是好。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嘴唇触了触史密斯捧着的水,“谢谢你。”
“愿你远离干渴!”
“也愿你永远不渴。行了,别闹了。要喝水,我另外给你倒,不许再喝洗澡水。”
看样子,史密斯满意了,安安静静坐在水里。吉尔这才明白他从未洗过盆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当然可以教他……但时间紧迫,耽误不得。
唔,好吧!总比当年在精神病房伺候疯子强。把史密斯的脑袋拽出水面时,她的上衣肩膀全湿了。她脱下上衣挂好。她穿的是出门的衣服,里面还有一件小小的衬裙,长不过膝。她低头瞧了瞧。裙褶虽然是定型的,但打湿了也不好。她耸耸肩,褪下衬裙,身上只剩打湿的胸罩和裤衩。
史密斯盯着她,眼神像个好奇的婴儿。吉尔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脸红了。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已不受这种不健康的羞耻心的困扰,毕竟十五岁时就开始参加集体裸泳了。尽管这样,这种孩子般的盯视仍然让她十分不安。她决定留着湿漉漉的内衣,而不是一脱到底,尽管后者更合情合理。
她用急促的动作掩饰自己的不安。“咱们动起来,刷刷你这身皮。”她跪在浴盆边,给他身上喷上浴液,用力搓洗起来,搓出一身泡沫。
就在这时,史密斯伸出手来,摸了摸吉尔的右乳。吉尔急促地向后一缩。“喂!别来这调调儿!”
看他的模样,好像脸上挨了一巴掌。“不?”他可怜兮兮地问道。
“不可以。”吉尔态度十分坚决。她看了看他的表情,语气缓和了许多,“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现在很忙,别打扰我。”
为了节省时间,吉尔尽量简化步骤。她一边放掉浴盆的水,一边把人拉起来,用淋浴喷头清洗。然后她打开暖风机吹着史密斯,自己则开始穿衣服。热风吓得史密斯直哆嗦,吉尔告诉他别害怕,只管抓住一旁的把手就行。
她扶着他跨出浴盆。“怎么样?闻上去好多了,我敢说你自己也感觉好多了。”
“感觉好多了。”
“好,我帮你穿上衣服。”她把他领进本的卧室。还没来得及讲解、示范、劝说他穿上内裤,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吼声,吓得吉尔魂飞魄散。
“里面的,开门!”
吉尔手里的内裤掉在地上。他们怎么知道里面有人?肯定知道他们在里面,否则决不会上这儿来。那艘该死的空中出租车把她出卖了!
该回答呢,还是来个装死不理?
吼声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是通过门上的对讲机传进来的。吉尔小声对史密斯说:“待在这儿别动!”然后来到客厅,“谁呀?”她叫道,尽量保持声音的镇定。
“我以法律的名义,命令你开门!”
“以哪条法律的名义?得了吧你。你究竟是谁?不说我叫警察了。”
“我他妈就是警察!你是吉尔·博德曼吧?”
“我?我是菲利斯·奥图尔,在这儿等本·卡克斯顿先生的。我要叫警察了,告你们私闯民宅。”
“博德曼小姐,我们有你的逮捕证。快开门,不然有你好受的。
“我不是什么‘博德曼小姐’,我这就打电话叫警察!”
外面再没有回音。吉尔等着,咽着唾沫。很快,她感到脸上一阵灼热,只见门锁逐渐变红,继而发白。一阵吱吱噶嘎声后,门慢慢开了。外面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跨进门来,咧嘴一笑:“就是这位宝贝儿!约翰逊,去搜,把他给我搜出来。”
“遵命!伯奎斯特先生。”
吉尔挡住去路。那个叫约翰逊的把吉尔推到一边,径直冲进卧室。吉尔尖叫起来:“你们的搜查证呢?这简直是暴行!”
伯奎斯特安慰道:“别闹腾,宝贝儿,配合着点,他们说不定会从轻发落你。”
吉尔一脚踢向对方小腿,那家伙敏捷地一闪。“真淘气,真淘气。”他嘻皮笑脸地说,“约翰逊!找到没有?”
“他在这儿,伯奎斯特先生,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像只牡蛎。他们打算干什么好事?让你猜三次。”
“别管那个。把他带出来。”
约翰逊反剪着史密斯的一只胳膊,推推搡搡走了出来。“他还不想出来呢。”
“总会出来的。”吉尔避过伯奎斯特,朝约翰逊猛冲上去。约翰逊一巴掌把她抽到一边,骂道:“少来这一套,你这小骚货!”
约翰逊这一下不算重,比不上他打老婆的劲头(在老婆离开他之前),更比不上他打那些不愿招供的犯人。这之前,史密斯一直全无表情,一句话都不说,由着别人推搡他。发生的这一切,他一点也不明白,于是尽量什么都别做。
然而,看到水兄弟被这个异族人殴打时,他猛地一挣,摆脱控制,朝约翰逊伸出手去。
——约翰逊消失了。
草地上,一双大脚留下的脚印还在,倒伏的草叶还没抬起头。只有这些能证明这里刚刚站过一个大活人。吉尔瞪眼看着那地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伯奎斯特的嘴巴闭上了,又张开,哑着嗓子说:“你把他怎么了?”他的眼睛瞪着吉尔。
“我?我什么都没做!”
“少装蒜!地板上有个活门?还是别的什么机关?”
“他到底上哪儿去了?”
伯奎斯特舔舔嘴唇。“我不知道。”他从大衣下掏出一把枪,“但你别想把你那些花招玩到我身上。站在这儿别动——我要带走这个人。”
史密斯已经复归常态,温顺地等待着。他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只做出了不得不作的最少一点行动。但枪他见过,初登火星的地球人手里就握着枪。这把枪的枪口正对着吉尔的脸。他不喜欢这把枪在吉尔脸上激起的表情。他灵悟到,这是个体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关键点,在这种时刻,冥想必须引发正确的行动。只有这样,个体才能继续成长。他行动了。
灵老们教过他,他们教得很好。他朝伯奎斯特走去。枪口迅速转过来,对准了他。他伸出手——伯奎斯特不见了。
吉尔尖叫起来。
史密斯脸上一直毫无表情,现在却陡然一变,充满惊恐与绝望。他意识到,在这个关键点上,他作出了错误的选择。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吉尔,身体开始发抖,两眼一翻,慢慢瘫倒在地,像胎儿一样蜷成一团,一动不动了。
吉尔的歇斯底里顿时无影无踪。病人需要她,现在不是发泄感情的时候,也没工夫猜测那两个人为什么消失了。她跪在地上,开始检査史密斯。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她把耳朵贴在他肋部。吉尔本以为史密斯的心跳停止了,但是,过了好久,她听到了很慢很慢的一声“噗通”,四五秒钟之后,又是一声。
这情形让吉尔想起了患自闭症的精神病患者,但像这种近于昏厥的自闭,她却从来没有见过,即使在催眠麻醉的演示课上也没见过。她听说在印度,有的修行者能达到这种类似死亡的境界,但她以前从来不相信这种传说。
一般情况下,处于这种情形的患者,她是不会急着弄醒的,而是让医生来处理。但现在不是一般情况。刚才发生的事不仅没有动摇她的决心,反而让她更加坚信:决不能让史密斯重新落入当局之手!但是,用尽她知道的所有办法抢救了整整十分钟之后,吉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他。 她来到本的卧室,翻出一个破旧的大行李箱,就是作普通手提箱太大、作衣柜又太小的那种。她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塞满录音笔、洗漱包和衣服之类,甚至包括一条可以插入电话的语音链接线。总之,一个记者紧急外出所需的一切物件,无不配备停当。吉尔心想,就凭这个箱子,也说明本并非如他的助手卡尔加伦所想的那样,出差去了。但这会儿不能浪费时间细细琢磨。吉尔将箱子里的东西尽数倒出,把空箱子拖进客厅。
史密斯的体重比吉尔重得多,但长期对付体重两倍于她的病人所练就的肌肉好歹还是让她把史密斯塞进大行李箱。要关上箱子,她只能把他对折起来。史密斯的肌肉很僵硬,但轻轻推压之下,很容易就折了起来,像橡皮泥一般。箱子的空当处,她用本的衣物填实了。本来她还想在箱上钻几个小孔,作通气用,可箱体是玻钢制成,奈何不得,只好作罢。她心想,史密斯处于休克状态,代谢活动低下,不需要多少氧气,应该不会窒息的。
箱子实在太沉,吉尔两手用劲才勉强提起来,提着走是绝对不可能。幸好箱底装有“红帽牌”小脚轮,可以拉着走。她把箱子拉到门口,那几个小脚轮在草地上留下几道难看的辗痕。
这一次,空中出租车是坐不得了。吉尔没有上楼顶,而是下了楼底地下室,从一条供维修工用的通道出来。一路无人,只在地下室碰到一个维修厨房给水管道的年轻人。见有人推着偌大的箱子过来,他挪开身子。“嘿,妹子,箱子里装着什么宝贝啊?”
“尸体一具。”吉尔没好气地回答道。
年轻人耸了耸肩,“问个屁问题,得个屁答案。我真得学乖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