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博德曼是个能干的护士,她的爱好就一个,男人。那一天,她是史密斯所属楼层的值班护士。当听到流言说k-12号高级病房的特殊病人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时,她半点也不信,于是决定前去拜访这个古怪的病人。
她知道“女性访客谢绝人内”的规定。虽然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访客”,但还是绕开了有卫兵把守的正门。大兵们有个顽固的习惯,总是按字面意思理解命令。她进的是k-12的监控室。
撒迪厄斯医生抬起头。“嗨!这不是‘小酒窝\'吗?你好,宝贝儿,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我在查房。你的病人怎么样了?”
“他就不用你费心了,小蜜椒。他不归你管。看看你的护理单吧。”
“看过啦。可我想瞧瞧他。”
“两个字——不行。”
“得了,撒迪,别在这儿打官腔!”,撒迪厄斯盯着自己的指甲,“只要我让你踏进那扇门一步,我就会落得个发配到南极洲的下场。就算是监视室,被纳尔逊医生抓住你在这儿,我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吉尔站起身来,“纳尔逊医生随时都会闯进来吗?”
“除非我叫他。他的太空低重力疲劳症还没有完全消除,还得睡觉休息呢。”
“那你干吗这么死板?”
“免谈,护士。”
“好吧,大夫!”她补了一句,“臭猪!”
“吉尔!”
“假正经的臭猪!”
撒迪厄斯叹了口气,“星期六晚上的约会没吹吧?”
她耸耸肩,“也许吧。这年头,女孩子也没法太挑剔。”吉尔回到自己的岗位,拿起内部通用钥匙。她刚才吃了闭门羹,但并没一败涂地。k-12还连着另一间病房,当高级病房里住进大人物时,这间病房便充当休息室。这间房眼下空着,她溜了进去。大兵们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迂回了。
在连通两间病房的房门前,吉尔停下脚步。她重又感受到了过去偷偷溜出护士学校宿舍时的兴奋。她轻轻打开门,朝里张望。
病人躺在床上,门开时,他正看着她。吉尔的第一印象是病人已经完了,怎么抢救都没用了。只有病人膏肓、失去信心的人才会这样全无表情。但紧接着,她看到了那双眼睛,还是活的,闪着好奇的光。难道他是面瘫?
她摆出护士的职业派头,“那,咱们今天感觉怎么样?好些吗?”
史密斯翻译着这两句话。对方和他自己都包含在这个句子里,其含意让人十分糊涂。他最后认定,“咱们”或许表示一种愿望,希望关心他,和他更加亲密。后一句则与纳尔逊的语言模式相吻合。“是。”他回答道。
“很好!”除了表情茫然外,她看不出这个病人有什么不对劲的。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一辈子未见过女人——即使是真的,他也掩饰得挺好,“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她发现床头架子上没有水杯,于是问道,“我给你些水好吗?”,史密斯第一眼便发现,和别的地球生物相比,这一个有些异样。在从故乡来到这里的旅途中,纳尔逊让他看过一些画片,想帮助他理解各个地球人群的差异(看得他稀里糊涂)。他暗暗将对面这位与那些画片比对。想起来了,这一个是“女人”。
一股奇妙的兴奋感涌上心来,但与此同时,史密斯又有些失望。史密斯克制着兴奋与失望,以便更深人地灵悟。他的情绪克制非常成功,隔壁监视室的撒迪厄斯医生在仪表上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然而,翻译出最后一句问话的意思以后,激动之情油然而生,害得他差点失去对心跳的控制,心在加速跳动。他赶紧抑制,同时狠狠责备自己:真是个没规矩的巢仔。接着,他再次检査一遍,唯恐误解了对方。
不,他没有误解。这个名为女人的生物向他赠水,它希望与他更加亲密。
他作出了极大的努力,竭力找出合适的词语,以符合水之仪式的方式作出回答。“衷心感谢你的水,愿你永远开怀畅饮。”博德曼护士吃了一惊。“哎呀!你真可爱!”她找来一只杯子,倒满水,递了过去。
他说:“你喝。”
怕我下毒不成?吉尔暗自思忖。但他的话中有一种不容人不从的意味。吉尔呷了一小口后,他才接过,也只喝一小口。这以后,他似乎满足了,重新躺下,好像完成了一件意义非凡的大事似的。吉尔暗想,一场冒险竟得了这么个结果,真让人丧气。她说:“呃,要是没别的事,我得去继续工作了。”
她朝侧门走去,他叫了起来:“不!”,她停下脚步。“嗯?”
“别走!”
“这个……好吧,只待一会儿,马上就得走。”她回到他身边,“你需要什么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你是……‘女人\'?”
这句话吓了吉尔一大跳。她本能地想给他两句厉害的,但史密斯的表情很郑重,还有那双让人有些不安的眼睛,让她没骂出来。她发现,关于这个病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传言原来是真的——他真的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她小心地回答道:“是的,我是女人。”
史密斯仍旧死死盯着她。吉尔有些发窘。被男人盯着看没什么出奇,但现在却像被放到显微镜下,仔细检查。她不自在地扭动着,“怎么?我不像女人吗?”
“不知道,”史密斯慢吞吞地回答道,“女人长什么样?长什么样才是女人?”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自打十二岁生日起,和男人的对话,从没像今天这样乱七八糟,“总不成叫我脱了衣服给你看吧!”
史密斯吃力地琢磨着对方的语音符号,极力译解。第一组音符完全无法灵悟,也许是这里这种人所使用的一种套话……可语气却十分强烈,像是闭缩甚至解体之前的最后一次交流。也许自己在与女人这种生物打交道时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使它打算解体了?
他不愿这个女人就这样死去,哪怕这是它的权利,也许还是它的责任。刚才还是亲近的水之仪式,可转眼间,刚刚通过水仪式得到的水兄弟却想闭缩或者解体。要不是他一直有意压制,这种突如其来的剧变会让他惊恐万状,彻底失控。但他暗下决心,如果它死了,他也一定要立即死去——他灵悟到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在赠水之后,他别无选择。
这句话后面那组语音他以前听过。他没法完美地灵悟到对方的意图,但眼前的危机似乎是有办法避免的——只要接受对方的请求就行。或许,只要这个女人脱掉它的衣服,他们俩就谁也不需要解体了。他高兴地笑了:“请。”
吉尔嘴巴一张,又合上,接着再次张开。“这个,活见鬼了!”
史密斯灵悟到了强烈的语气,知道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回答。他开始凝定心神,作好解体的准备:享受、珍爱所视所见的一切,尤其是这个名为女人的生物。就在这时,他感到这个女人朝他俯下身来。不知怎的,他意识到它没打算就此死去。它凝视着他的脸。“要是我理解错了,请你纠正,”它说,“不过,你是要我脱衣服吗?”
语序和语义很难明白,但史密斯好歹还是做到了。“是。”他答道,只盼这句回答别再惹出新的危机来。
“我就知道你是这么说的。兄弟,你没病嘛。”
他首先关注的是“兄弟”这个词。这个女人是在提醒他,他们俩已经被水的纽带紧紧联在一起。他呼唤自己的同巢兄弟给予他力量,帮助他满足这位新兄弟的心愿。“我没病。”他回应道。
“虽说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你的毛病,但我才不会来个脱光光呢。还有,我得走了。”它直起身,转身朝侧门走去——又停下来,回头狡黠地笑了笑,“换个场合再问我吧,话得说甜点儿。倒真想瞧瞧我会做点什么。”
女人走了,迈克尔松弛下来,慢慢地把房间从意识中排除出去。一缕淡淡的成功感在心头悄然升起。总算言谈得体,现在,他们俩谁也不需要解体了……但还有好多事需要进一步灵悟。女人最后的话里有些没听过的语音,还有些语音从前虽然听过,但组合方式却大为不同,很难理解。但他高兴地意识到,那句话的基调是好的,水兄弟之间的交流正该如此。不过,里头还摻杂了什么东西,让人不安,同时让人极其愉悦。他想着他这个新的水兄弟,这个叫女人的生物让他觉得痒酥酥的。这种感觉真怪,让他联想起他第一次获准参加解体仪式时的情景。他觉得很幸福,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真希望他的兄弟马哈迈德博士在这里。有这么多东西需要灵悟,但可以着手的地方却又是这么少。
那一天,吉尔整日神思恍惚,心猿意马,满脑子装的都是火星来客的那张脸,还有他说的那些疯癫话。不,不是“疯癫”——她在精神病房干过,她确信,他的话不是疯子的呓语。她决定,应该用“天真无邪”这个词,但转念一想,这个词也不恰当。他的表情确实天真,可那双眼睛却绝对不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样的面孔呢?
吉尔曾在一家天主教教会医院工作过;她心中突然出现了一幅火星来客头戴修女头巾的图像。但这种想象实在不妥,史密斯的脸没有半点女人气。
该下班了。她正在更衣室换衣服,另一个护士探头进来。“吉尔,电话。”她接了电话。因为正在穿衣服,所以没启动图像。
“是弗伦丝·南丁格尔女士吗?”一个低沉的男中音问。
“没错儿。是你吗,本?”
“是我,新闻自由的化身。忙吗,小东西?”
“有什么建议?”
“我的建议是:给你买块牛排,再用烈酒撬开你的嘴巴,问你—个问题。”
“回答仍旧是:‘没门儿’。”
“不,不是那个问题。”
“新鲜,你还会问别的?那就问吧。”
“待会儿再说,得先软化软化你。”
“真正的牛排?不是合成的?”
“保证是真的,叉子一戳,还哞哞直叫唤呢。”
“准是搞到了什么肥差,有个肥户头给你撑腰吧?”
“这个问题与我的提议不相干,而且相当不体面。如何?”
“把我说动了。”
“医疗中心楼顶,十分钟后见。”
吉尔把刚穿好的便装塞进储物柜,取出一套随时放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的礼服换上。礼服是端庄型的,只略略有些半透明效果,裙撑和胸垫都一点不夸张,只是重塑了她一丝不挂时的效果。她满意地扭身看了看,然后乘升降管上到楼顶。
正在找卡克斯顿,一个护理员碰了碰她的胳膊,“博德曼小姐,有出租车在呼你,那架塔尔博特。”
“谢谢,杰克。”她看见了那架空中出租车,舱门开着,正待载人离去。吉尔上了车,打算赏卡克斯顿一耳光,报答他的“绅士风度”,却发现他没在车里。出租车调到了自动控制,吉尔坐定后,舱门自动关上,出租车升空,盘旋一周后斜斜飞过波托马克河,在亚历山大广场的一个停机坪稍作停留,卡克斯顿钻上来之后,又向前飞去。吉尔侧目瞥了他一眼,道:“哎哟,我可真够重要的啊!不用露面,只消派辆自动控制的车子来接就行了!”
他拍拍她的膝头,温柔地说:“理智点,小东西。不能让人看见我接你——”
“当真!”
“——你也不能让人看见跟我在一起。别发火了,咱们只能这么着。”
“唔……咱们俩中,得了麻风病的是谁?”
“都麻风了。吉尔,我是个记者。”
“我正觉得你没准儿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呢。”
“——而你则是在火星来客住院的地方工作的护士。”
“所以没脸带我去见你妈妈?”
“你需要张地图指点着才能明白是不是?这附近足有上千号记者,还有各种新闻代理、主持人、评论员、专栏作家。自从‘胜利者号’降落,这些人就在这里挤成一团,每一个都巴不得能采访火星来客——至今也没谁成功过。这种节骨眼上,让人发现你我双双离开医院,这么做明智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火星来客。”
卡克斯顿打量着她,“你当然不是他,但你可以帮我见到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没敢去接你。”
“啊?本,你是没戴帽子在太阳地里站久了?他们派了个海军陆战队的大兵守着他!”
“他们派了,而咱们得谈谈。”
“我看没什么好谈的。”
“待会儿再说,先吃饭。‘
“总算说了句有理智的话。你的那个肥户头够咱们去新五月花餐馆吗?你确实靠上了个肥户头,对吗?”
卡克斯顿皱起眉头,说道:“吉尔,去餐馆太冒险,除非一直飞到路易斯维尔。像这种破出租车,飞那么远得花两个小时。去我那儿吃怎么样?”
“‘——蜘姝对虫子说。’本,我累了,没力气陪你折腾。”
“我又没说要那个。向上帝保证,掏心窝子。若起歪心,不得好死。
“有这些保证也强不到哪儿去。跟你在一起还能平安无事?我准是错过了什么新情况。好啦,咱们走,你就不得好死吧。”
卡克斯顿在控制面板上敲了几个键。出租车刚才进入了“等待”模式,正在一圈圈盘旋,这时苏醒过来,朝本所住的公寓式酒店飞去。他键入一个电话号码,问吉尔道:“用好酒撬开你的嘴巴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宝贝儿?我好告诉厨房准备牛排。”
吉尔想了想,“本,你那个捕鼠夹里竟然还有私人厨房?”
“算是吧,可以烤牛排,我会做。”
“我来烤。把电话给我。”吉尔开始下达指令,中间只停下一次,问本喜不喜欢用莴苣作配菜。
空中出租车把他俩放到寓所的楼顶,他们走进他的公寓。公寓是老式的,唯一的奢侈品是起居室里那块真正的草坪。吉尔停住脚步,踢掉鞋子,赤足跑进起居室,在沁凉的草叶间舒服地扭着脚趾。她叹道:“天,真舒服啊!自从护士培训以来,我这双脚一直疼得厉害。”
“坐下吧。”
“不,我想让这双脚到明天还能记住草坪是多么舒服。”
“随你。”他走进厨房,开始调酒。
没过多久,她跟了进去,做起家务来。送货平台上是预订的包裹,有牛排和烤好的土豆。吉尔拌了拌沙拉,放进冰箱冻上,然后在大烤箱上设置烘烤程序,在烤制牛排的同时加热土豆,可机器怎么也启动不了。“本,这烤箱怎么没有遥控板?”她问。
卡克斯顿对机器作了一番研究,“啪”地打开一个开关。“吉尔呀吉尔,要是让你用明火做饭,你该如何是好?”
“我会做得棒极了。当年我可是当过女童子军队员的。你自己呢,机灵鬼?”
他们回到客厅。吉尔坐到卡克斯顿脚边,两人喝起马丁尼来。椅子对面是一台伪装成水族箱的立体电视,他按下开关,各色金鱼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著名新闻主持人奥古斯塔斯·格里夫斯的面孔。
“——消息来源十分可靠。”主持人说,“正是为了隐藏这些事实,当局才将火星来客置于药物控制之下。有关当局必将发现,隐瞒真相是——”
卡克斯顿“啪”地关掉电视,笑道:“格夫老伙计,你的消息半点也不比我的强。”本皱起眉头,“不过,政府麻醉了火星来客这一条,恐怕倒还让你说对了。”
“不,没那回事。”吉尔冷不丁冒了一句。
“嗯?怎么回事,小东西?”
“火星来客没被麻醉。”吉尔本来不愿多谈,不过话已出口,索性再加上一句,“他有医生昼夜监护,但没谁要求给他用镇静剂。”
“你敢肯定?你不是没有护理他吗?”
“没有,呃……事实上,有一条命令,不许女人接近他,还派了些凶巴巴的大兵确保命令彻底执行。”
卡克斯顿点头道:“这我也听说过。但说来说去,麻醉与否,你还是不知道。”
吉尔咬住嘴唇。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就得把自个儿搭进去。“本,你不会卖了我吧?”
“怎么卖?”
“任何方式。”
“唔……涵盖面不小啊。行,听你的。”
“那好。再给我倒一杯。”本倒上酒后,吉尔说话了,“我敢说火星来客没被麻醉,是因为我跟他谈过。”
卡克斯顿吹了声口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今天早上起床时,我对自己说,‘去找找吉尔,她是我口袋里的王牌。’我的乖乖,再来一杯。喝它六大杯。来,整个酒罐都拿去。”
“我才不想喝那么急呢!”
“好好好,全随你。要我替你揉揉那双可怜的、疲惫的小脚吗?女士,你现在就要接受我的采访啦。你是怎么——”
“不行,本!你保证过的!要是你在报道中引述我的话,我的工作就完蛋了。”
“唔……‘据可靠的消息来源透露’,怎么样?‘
“我还是害怕。”
“怎么?你是想让我急死,然后独享牛排吗?”
“嗯,我会说的。但这个消息你不准用。”本一声不吭,听着吉尔描述自己如何绕开卫兵。
卡克斯顿插嘴道:“这不就成了!你能再干一次吗?’
“什么?我想是吧,不过我不会再干了——太危险。”
“那,帮我混进去行吗?你看,我可以化装成电工,穿工装,配袖标,带工具箱,还有联盟徽章。你只消把钥匙偷偷塞给我,然后——”
“不行!”
“嗯?听着宝贝,讲讲道琿好不好?自从哥伦布哄得伊莎贝拉女王为他典当珠宝以来,再没有比火星来客更让人着迷的大事件了。我只有一个担心,怕到时候会发现另一个电工。”
“我也只有一个担心,那就是我!”吉尔打断了他,“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故事;对我可是工作,是前途!他们会摘掉我的护士帽,夺走我的证章,再把我塞进火车,轰出城去。”
“唔——是有这个问题。”
“当然有这个问题!”
“女士,我宣布,你即将受到糖衣炮弹的攻击。”
“多少?要让我在里约热内卢那类地方过上体面日子,得有一大笔钱才成。”
“这个嘛……你总不至于要求我的出价高于美联社和路透社吧。一百元如何?”
“你拿我当什么啦?”
“这个问题咱们早已解决。现在是讨价还价时间。一百五十元?”
“再给我倒杯酒,顺便帮我査查美联社的电话号码,乖。”
“首都10-9000。吉尔,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出价最多只能到这一步了。”
吉尔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你愿意嫁给我吗,吉尔?你若嫁了我,被人塞进火车时,我会在城外车站等你,把你从悲惨的处境里拯救出来。你会回到这里,回到我这片草坪上——我们这片草坪上——歇你的脚,消你的恨。但是首先,你得把我偷偷领进那间病房。”
“说得跟真的一样,本。要是我打电话请一个公证官来,你会当着他的面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吗?”
卡克斯顿叹了口气。“去请公证官吧。”
吉尔站起身。“本,”她轻声道,“我不会拿这个要挟你的。”她吻了吻他,“别对老姑娘拿婚姻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我才不信呢。把口红擦干净,我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然后咱们再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让你报道消息,又确保我不被牵扯进去。这样公平吧?”
“再公平不过。”
她把一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我敢肯定他没被麻醉,还敢肯定他不疯不傻,尽管他说话的方式怪极了,问的问题也让人哭笑不得。”
“要是他讲话不古怪,那才真叫怪呢。”
“啊?”
“吉尔,我们对火星知之甚少,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即火星人不是人类。设想一下,将你突然扔进一个连鞋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丛林部落中,你听得懂他们那些源自他们文化背景的闲聊吗?这还只是一个很不恰当的类比;事实比这至少怪上四千万英里呢。”
吉尔点点头,“这个我也猜到了,所以并没太在乎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我不傻。”
“一点不傻。你聪明极了——对女人而言。”
“想让我把这杯马丁尼酒泼到你头上吗?”
“我道歉。女人比男人聪明得多,整个社会的结构都是明证。把杯子给我,我替你满上。”
吉尔接受了对方的求和,接着说道:“本,那个禁止火星来客见女人的命令,真是太傻了。他又不是什么性躁狂。”
“他们准是不希望火星来客一下子受太多的震动。”
“看到我时,他并没震动。只是……感兴趣。和别的男人看我的神情不一样。”
“如果你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参观一番,说不定会被他缠得脱不了身。”
“那倒未必。我猜他们向他描述过男人、女人。他只想瞧瞧到底有什么差别。”
“差别万岁!”本一声坎呼。
“别撒野!”
“我?我恭敬得很呢。感谢上苍,让我生而为人,而不是火星来客。”
“严肃点。”
“再严肃不过了。”
“那就别出声。他才不会骚扰我呢,你没看到他那张脸——我看到了。”
“有什么特别的?”吉尔沉吟着。“天使你见过吗?”
“只见过你,我的天使。没见过其他的。”
“嗯,我也没有——但他就像个天使!一张纯真安详、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长着一双苍老、睿智的眼睛!”她打了个哆嗦。
“‘不食人间烟火’,这倒是真的!”本缓缓地说,“真想见见他。”
“本,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他甚至不会伤害一只苍蝇。”
卡克斯顿把两手的指尖顶在一起,“这个嘛,是为了保护他。他在火星的低重力环境下长大,只怕柔弱得像只小猫。”
“但肌肉柔弱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呀。重症肌无力麻烦得多,我们还不是照样能治好。”
“他们还得防止他染上什么病。他就像圣母医院实验室里的动物一样,从来没有暴露在病菌之下。”
“知道,知道——没有抗体嘛。不过我在食堂听人说,纳尔逊大夫,那位‘胜利者号\'上的医生,在航天飞机返航途中就已经采取了相应措施。交叉输血之类,火星来客体内的一半血液都差不多换过了。”
“这个情况我能引用吗,吉尔?这也是新闻呀!”
“随你的便,别提是我说的就行。他们什么预防针都给他打过,就差没打预防膝盖囊肿的针了。还有,本,防止他受感染,怎么用得上全副武装的军人呢?’
“嗯……吉尔,我也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不能在报道里用上这些消息,因为要保护消息提供人。但我会告诉你——前提是不能外传。”
“我不会说的。”
“说来话长。再来一杯?”
“不要。还是开始烤牛排吧。按钮在哪儿?”
“这儿。”
“那就按吧!”
“我?不是说做饭归你么?”
“卡克斯顿,我宁可躺在这儿饿瘪肚子,也绝不肯爬起来按下一个离你的指头不过六英寸的按钮。”
“遵命。”他按下按钮,“只要别忘了饭是谁做的就行。现在,我来跟你谈谈这位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他有没有权利姓史密斯,这还是很值得怀疑的呢。”
“啊?”
“宝贝儿,你的那位朋友,是第一个有案可稽的星际杂种!”
“去你妈的!”
“请注意你的淑女身份。‘使者号\'的事,你还记得吗?四对夫妻,其中两对是布兰特船长与布兰特太太,史密斯大夫和史密斯太太。你那位长着天使脸蛋的朋友是史密斯太太之子,却是布兰特船长经手的。”
“他们怎么知道的?谁在乎这种事?这都多少年了,还把丑闻翻出来,真不厚道。人都死了——让死者清净清静吧!”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人类历史上,那八个人恐怕是记录、鉴定得最详尽的。血型、Rh因子、头发眼睛的颜色,直至遗传的各个方面——这些你比我清楚。玛丽·珍妮·莱尔·史密斯是火星来客的母亲,而他的父亲是迈克尔·布兰特。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史密斯的基因可了不得:他父亲智商一百六十三,他母亲更高达一百七十,两人都是各自领域的顶级人物。
“至于这件事谁在乎,”本继续说,“在乎这件事的人多了去了;发展下去的话,在乎的人还会更多。听说过‘莱尔推进器\'吗?”
“当然,不就是‘胜利者号\'使用的推进器么?”
“也是当今世上每一艘太空飞船所使用的推进器。它的发明者是谁?”
“这我就不——等等!你是说她——’
“给这位女士发支雪茄吧!正是玛丽·珍妮·莱尔·史密斯博士。这种推进器是她在离开地球前搞的,只是后期研发还没完成。她将核心技术申请了专利,交给信托基金管理。提醒你一句,不是非营利性基金。专利的控制权及收益则暂时划归自然科学基金会名下,所以最终是到了政府手里——但是,它的所有权属于你那位朋友。这可是几百万、甚至亿万的资产呀,多得我连猜都没法猜。”
他们将晚餐端进屋。为了保护草坪,本·卡克斯顿的桌子都是悬吊式的。他放下两张小桌,一张给自己,垂到适合椅子的高度;一张给吉尔,垂得很低,几近地面,方便她坐在草地上用餐。
“肉嫩吗?”
“嫩极啦!”肉塞在嘴里,吉尔含含混混地说。
“谢谢。记住,是我做的。”
“可是,本,”吉尔将满口食物咽了下去,这才问道,“既然史密斯是——我是说,他是非婚生子,还能享有继承权吗?”
“他的身份是合法的。玛丽,珍妮博士来自加州伯克利,而加州的法律根本没有私生子这个概念。布兰特船长来自新西兰,那儿的法律同样如此。沃德·史密斯大夫家乡的法律更明确规定,凡是婚姻期间出生的孩子,不论家的野的,一律是合法的。这样一来,吉尔,我们这位火星来客就是一个同时拥有三个父母的合法婚生子。”
“啊?等等,本,这不可能。我不是律师,可我——”
“你显然不是。三个父母这种事虽说听上去异想天开,但律师们才不在乎呢。无论按什么法律,迈克尔的身份都是合法的——尽管事实上他就是个私生子——所以他有继承权。还有件事,他的母亲是个有钱人,但两个父亲干得也不坏。布兰特当年是跑月球的飞行员,挣下大把钞票,绝大多数都投资于环月公司。你也知道那家公司的股票涨到了什么地步——前不久又一次配股分红。布兰特还有个小毛病,赌博——但那家伙屡屡得手,赢的钱也都投资了。沃德·史密斯祖上也传下来不少家产。这一切都由史密斯继承。”
“唔!”
“这还不到一半呢,宝贝儿。史密斯同时还是整个‘使者号\'探险队的继承人!”
“啊?’
“当初,探险队的全部八名成员都签署了一份名为《探险者君子协定》的契约,八名探险队员相互拥有继承权,且继承人不限于队员本人,也包括他们的子嗣后代。契约的订立非常谨慎,采用十六、十七世纪的范本,条文异常严密,绝无漏洞可钻。这些人可都是各领域的杰出人物呀,持有环月公司股票的人不止布兰特一个,加在一起,占了那家公司很大一部分股权。史密斯很可能已经拥有了环月公司的控股权,起码拥有相当大的份额。”
吉尔想着那个婴孩一样的人,他对接受一杯水的施与都如此郑重,让人感动。吉尔不由得为他难过起来。卡克斯顿接着说:“真希望我能悄悄看一眼‘使者号’的飞船日志。‘胜利者号\'找到了它,但我想他们不会公布的。”本继续说。
“为什么不公布呢?”
“其中内幕有些令人不堪。我的消息来源只透露了一星半点,紧接着他的酒就醒了。当时,沃德·史密斯大夫为太太做了剖腹产。太太死在手术台上。接下来的事说明这个人早就心里有数:他用同一把手术刀割断了布兰特船长的喉咙——接着是他自己的。对不起,宝贝儿。”
吉尔打了个哆嗦,说道:“我是护士,对这种事有免疫力。”
“你在撒谎,但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我做过三年警察暴力的报道,但这种事仍旧习惯不了。”
“其他人后来怎么样了?”
“只要官方对飞船日志的封锁不松动,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而我这个满怀理想憧憬的小记者却认定,我们应当知道。秘密会导致专制。”
“本,如果他们骗走他的遗产,他的日子也许会更好过些。要知道,他太不谙世事了,就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似的。”
“这句话说得完全正确。再说,他要钱干吗呢?火星来客是不会饿肚子的。各国政府,还有上千所大学、研究机构都恨不能永久留住他呢。”
“对那笔财富,他最好签字放弃,然后忘掉了事。”
“事情没那么简单。那桩著名诉讼案,通用原子公司对拉金,你总听说过吧?”
“嗯,你是说‘拉金裁决\'吧?我上学时学过,和大家一样。可它与史密斯有什么关系?”
“想想当年那段历史吧,俄国人首先把第一艘飞船送上月球,可它坠毁了。后来,美国与加拿大合作,也把飞船送上了月球,并成功返回,但却没有在上面留人坚守。再后来,由自由世界联邦赞助,美国与英联邦国家着手向月球发射一艘殖民飞船,俄国人也为同样的目标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可没等发射,通用原子公司便抢先一步,悄悄地从在厄瓜多尔租借的一个小岛上率先向月球送去了第一批移民。当自由世界联邦与俄国的殖民飞船相继到达月球时,通用原子公司的人早已安坐月球,正自鸣得意地笑看这些姗姗来迟者呢。”
“于是,通用原子公司——一家由美国人控股的瑞士公司——便宣布,它取得了月球的所有权。对此,自由世界联邦十分无奈。它不可能将抢先者赶走,独占月球,因为俄国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于是高级法院裁定,公司法人,作为一个法律假定的概念,无权拥有星球,星球的所有权只能归该星球的实际居民所有。因此,月球的所有权属于现住居民,即拉金和他的伙伴们。据此裁定,他们将拉金和他的伙伴们视为一个主权国家,吸收成为自由世界联邦的成员。大多数好处当然由他们内部瓜分了,通用原子公司及其子公司——环月公司也分到了一杯羹。这个决定并没有让所有人满意,那时的联邦法院也没有现在这么大的权力,但它毕竟是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一种妥协。此后,凡遇地外殖民星球的归属权裁决问题,都沿袭‘拉金裁决’,从而避免了不少流血冲突。这一套确实行之有效——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并不是由太空飞行之类的争端引发的。所以‘拉金裁决\'成了法律,适用于史密斯。”
吉尔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不出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想想看,吉尔。按照我们的法律,史密斯就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而且是火星的唯一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