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尽是火焰,血一样的红色火焰,却没有温度,冷森森从四面八方迫来,火舌舔上肌肤,寒气直渗进骨子里。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爆炸,又仿佛是茗谷里里外外燃起的大火……
“夫人,夫人?”
念卿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见周妈俯身望着自己,一脸的担忧,手里却端着碗药。
“夫人做噩梦了吧,看您这一头的虚汗,我给您拿热毛巾来,”周妈将药碗搁下,“药煎好了,趁热喝啊。”
黑稠的中药,腾起一股刺鼻的苦味,念卿一向闻不惯,苦笑着推开药碗,“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喝药,以后别煎了。”
“那怎么行,”周妈嚷起来,盯着她还没恢复红润的唇,“您看您这嘴唇,这样白,都不知道要补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补回来,伤成那样,吓都吓死人了,您可别刚一出院就忘了疼,这药您要不喝,先生也饶不了我!”
念卿摇头笑笑,起身离开躺椅,伤口牵动处还有一丝隐痛。
周妈忙扶着她,拿起披肩给她搭在身上,嘴里仍不依不饶,“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状去了,叫他来守着你喝,正好这会儿先生在院子里……”
“他回来了?”念卿有些诧异,这才刚过了午后,不到黄昏,怎会这么早就回家了?
周妈答道:“回来好一会儿了。”
念卿看向镜子里自己鬓丝松散的慵懒模样,信手理了理头发,“怎么不叫醒我?他人呢?”
“您看书看睡着了,先生不让吵醒您,”周妈朝楼下努嘴笑道,“也真是的,日头正晒着,先生却在大太阳底下种花,晒得满头大汗,也没人敢劝他回来。”
“种花?”念卿听得一头雾水,步出房门,来到走廊栏杆旁,俯身望向花园。
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树荫在庭院里投下一团团浓翠的影子,大门两旁的湖石假山下没有树木遮阴,正被阳光晒着,两个花匠顶了草帽,敞着衫子,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原先种得好好的几株大丽花被挖了起来,不知他们又要折腾什么。
念卿探身望了半晌,没见薛晋铭的身影,正要问周妈,却见一大块湖石后面,有个人影站了起来,雪白衬衣皱得乱糟糟的,袖子高高卷起,两手沾满泥巴草叶,这不是薛晋铭却又是谁?
只见他亲自拿了花铲,也不要花匠帮忙,自己翻松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须还兜着湿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认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得张了张口,想唤他却又抿住了唇,一时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在日头底下忙活。
上午下过一场小雨,午后太阳一钻出云间,便又热辣辣地晒起来。
重庆这天气便是这样,虽已是十月初,仍不见秋凉,倒是民间俗称的“秋老虎”尚存余威,暑气迟迟不退。不过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许多,远处江面吹来的风已带了丝丝清凉,悠然吹过走廊,吹得檐下一只褐花麻雀乱了羽毛。
麻雀落在走廊栏杆上,并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头,打量着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看她凭栏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后阳光染上了一抹暖色,墨色披肩从臂弯垂落,长流苏在乌漆光亮的地板上逶迤成一道蜿蜒的墨痕,直融进廊柱阴影里去。
念卿静静地看着薛晋铭。
他并没发觉她遥遥的注视,仍挥汗如雨地忙着种那些花儿。
念卿的目光越过湖石,越过曲径夹道的花丛与高低树木,投向新植的那一片梅树与茶花……角落里大片的空地上,新移来的一株株桃树,可以一直连到山壁下。想来春暖花开时节,那里该是灿若云霞的一片花海。
这座临江傍山的小楼,不闻喧嚣,自成清静。这里原是一个法国商人早年修筑的别墅,几经转手翻修,庭院一直扩展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萝相映,别有情致。因知道她爱花,他便煞费心思找来许多一样的花木,将这里恢复成原先沈家花园的样子。
别的花木都好找,只是白茶花不易寻得上品,先前那一大丛还是从昆明移来的,精心料理了一年,今春好不容易开了花,却又在大轰炸里一把火烧了,着实叫人灰心……她想,索性再不种这白茶花了。
前几日他却拗着性子,又找了十几株来,亲自栽在了在院子里。
她告诉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种。
他却说:“茗谷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却不信,除了茗谷便再无可看的白茶花。”
今日这几株,又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样急不可耐地种下。
念卿垂下目光,淡淡地笑,风吹鬓发,拂过脸颊痒酥酥的。
远处群山错落,一江碧水东流,天空透着难得的瓦蓝,让人有种安宁的错觉,仿佛战争的阴云再也不会降临,甚至硝烟战火也从来不曾笼罩。
自八月上旬,日本发起那一轮丧心病狂的持续轰炸,仍未能将重庆的抵抗意志击溃,这两个月来轰炸开始慢慢减少,似乎日本人也终于明白,无论倾泻多少炸弹也征服不了这座城市。
从废墟里站起来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在那场轰炸中被夷为平地的沈家花园,却没有复建。
如今,沈家花园的废墟已被填平,由张孝华亲自设计的一座纪念碑,却将要破土动工,以兹纪念在那场轰炸中为保卫家园而牺牲的空军将士。
随着沈家花园一起被埋入废墟的,还有轰炸之时,来不及抢出来的日记本和相片簿。
当日万里迢迢从香港带来,随身不离,锁在床头抽屉里,特地用不怕水火的铁盒子装着,便是想着,哪怕遇上空袭,房子烧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然而,当薛晋铭说那盒子被垮塌的废墟掩埋,要待废墟清理之后才能找到时,她却说:“埋了吧。”
她还在病床上,刚刚抢救过来,声音微弱而清晰,“别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面,就从此埋了吧,埋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
他怔在床前,握了她的手,看着眼泪慢慢从她眼角流下,看她半合着眼帘,静静微笑。
纵是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淌下来,湿了鬓发,湿了枕头。
终究还是下了这决心,将过往深深掩埋,哪怕忍着撕心之痛,却也是短痛胜长痛。
尘归尘,土归土,已经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开启。
那日记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颦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触不到,藏在字里行间的缱绻情深,早在四年前已随那人而去,如今将这空壳片纸也长埋地下,权作相思冢。
埋了相思,葬了记忆,连同她的前半生为殉。
而她的后半生,到底还是许了另一人——在死别将至的时候,亲口许给了另一个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能不死,便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着她冰冷的指尖。
她的手颤抖着轻轻描摹他的唇,循着旧时记忆,犹如往昔温软……他闭上眼睛,气息暖暖拂在她掌心,一动不动,任她掌心抚上他的脸颊。
扑棱棱——
停在扶栏上的麻雀不知怎么惊了,拍打着翅膀飞走。
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庭院里挥汗如雨的薛晋铭,不觉莞尔,扬声笑道:“傻子,没有你这样种花的。”
薛晋铭停了手,转身望向这里,脸上挂着汗,却笑得双眉斜飞。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你上来。”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铲,一手泥巴也不洗,噔噔地跑上楼。
念卿已在热水盆里绞好了毛巾,正要递给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脏得要命。”
“我还没种完呢,洗了又要弄脏……”薛晋铭举着一双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这几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儿你瞧不上,这次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准猜不到怎么得来的!”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脸的汗,悠然而笑,“还能怎么得来的,不外乎买的、偷的、抢的……总不会是你吹毫毛变出来的。”
“揶揄我是孙猴子,那你又是什么妖精?”薛晋铭挑着眉毛笑,“告诉你吧,这是我从缙云山下一个老农家里换的,那也是个爱花人,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几株‘千堆雪’给我,后来我拿车子同他换,他才肯了。”
“你用一辆车换了几株花?”念卿错愕。
“不是一辆,是两辆,”薛晋铭笑得十分自得,“我将同去的另一辆车也给他了。”
周妈在一旁咋舌倒抽凉气。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薛晋铭只是笑,“还有一株没种完,我先下去……”
念卿打断他,“别去了,这么大太阳晒着……”
薛晋铭打断道:“我不热。”
“谁说你了,”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儿,你见过谁半下午栽花吗,这时候暑气大,花儿不易栽活,得等到夜里阴凉了再栽。”
薛晋铭怔住,“是吗,这……怎么不早拦着我,那两个花匠也不说,岂有此理!”
周妈却在一旁插嘴,“怎么没说,都劝您晚点儿再种,可您理都不理,谁还敢扫您的兴。”
薛晋铭哑然,看着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讪讪的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换了,我们去一趟城里,明天蕙殊就带着慧行和英洛回来了,慧行的新房间还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数落他,“你也真冒失,把慧行一个人塞上飞机就送到昆明去,那么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静兰送他嘛,你那时在医院里,我顾不了他,放他在家里也是淘气,不如送到昆明让蕙殊看着,”薛晋铭蓦地想起,“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次许峥要一起回来。”
“真的?”念卿惊喜不已,“他几年都脱不开身,这次终于能回来了,这可好,我得一并备上好酒。”薛晋铭笑看着她,心里想让周妈去操心这些琐事,转念一想,她在家养伤多日也闷了,出门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面吩咐人备车,一面回自己房里匆匆冲了凉,换了衣服。
来到她房间外,见门掩着,想来还在梳妆更衣,正要转身,却听念卿在房里唤道:“周妈,你来帮我一下。”
周妈似乎不在楼上。
薛晋铭并未多想,推开半掩的房门,一抬眼,见念卿站在梳妆镜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后背白皙如玉的肌肤,直露到腰间……她正欲抬手,却从镜子里看见站在门口的他,蓦地转过身子,怔怔望着他,脸颊飞起霞色。
他也呆住。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却被发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时狼狈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念卿红着脸解释:“扣子缠住头发了,得叫周妈帮我……解开。”
薛晋铭看着她,眼中尴尬之色慢慢转为温柔之色。
他反手带上门,走到她面前,将她身子转过去,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发丝里,将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开。他解得仔细,指尖轻缓,唯恐弄疼了她。
念卿低了头,耳后发烫,这一刻传入耳中的声音蓦然格外清晰起来,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衣袖掠过发丝的声音……还有热,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暖暖地烘着周身。
“好了。”他低声说。
衣扣解开了,缠在上面的头发断了两丝,细细地绕着他指尖。
念卿抬眸,从镜子里看他,目光迷蒙,两颊绯红。
“都扯乱了。”她语声带着一丝颤抖。
“嗯,乱了。”他喃喃地应声。
她反手取下珍珠卡子,已松散的发髻应手散开,青丝流瀑一般散下来,滑滑凉凉的,从他指缝间穿过。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却没了力气,手指没在她浓密柔软的发丝里,似鱼没在水里,柳絮没在风里,只顺着发丝缓缓地,缓缓地抚下去……
乌亮的一丛长发被窗外阳光正照着,露在一床破絮外,从炕沿垂下来,纹丝不动。
门锁开了,有人进了屋,走到炕边,她还是静静地蜷着,像没了活气。
他看见那漆黑长发像缎子一样铺散着,暗自屏住气,走上前,撩开发丝想看一看这女子的脸,猝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热辣辣的脆响落在脸上。
“滚开!”
缩在棉絮里的人披头散发坐起,露出一双亮得逼人的眼睛,恶狠狠地透着惊恐愤恨。似乎这一耳光挥出,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蜷在炕上微微发抖,声音嘶哑,目光却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充满幼兽般的凶野。
这一耳光将他打愣了,还没反应过来,跟进来的看守已一把将这女子拖开,厉声骂道:“撒什么泼,苏参谋是上面派来的,你把罪行好好交代了,不许胡来!”
另一个跟进来的临时看守,是个老乡,看不惯这般撒泼,便去拉扯她身上的棉絮。
“别,别。”他忙拦住,叫老乡去外面拿个凳子,再打一壶凉茶进来。
待看守放下东西都出去了,他拖过凳子挨着炕边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是从师部来的,我叫苏从远。”他摸了摸脸,好在她没力气,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抬起眼,冷冷地打量他。
他打开挎着的军绿色旧布包,拿出笔记本和笔,还有一叠记录她供词的纸,低头翻着,随口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人?”
她不说话,一脸警戒地看着他。
“我也是四川人,不过出来了很多年,家乡话说得不大对味,你别笑话。”他笑笑,拿粗陶茶碗倒了两杯凉茶,一碗搁在炕边,一碗自己端起两三口喝完。
“真解渴,”他又倒了一碗,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赶了一上午的路从师部过来,还真渴了……这凉茶挺够味的,你不喝?”
他端起另一碗茶递给她,“来,接着。”
她从棉絮底下伸出手,接过茶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喝下去,显然也渴得慌了。
他看着她喝水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一眼瞥见那细瘦手腕上缠着伤口的布条,血迹已干涸成褐色。
“没出息。”
听见他说话,她顿住,抬眼定定地看他。
“最没出息的人才自杀,”他看了她手腕一眼,板起脸说,“你才多大年纪,多少有意思的事还没经历过,遇上一丁点委屈就寻短见,惭愧不惭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娘要知道了,会准许你割手腕吗?真是不像话!”
提到“爹娘”二字,她睫毛颤了颤,扬起脸,哑声反问:“你们说我是汉奸,说我通敌,这叫一丁点儿委屈?”
他皱眉说:“事情还没有查实,没有谁能不问青红皂白判你的罪,个别同志可能存在工作态度鲁莽草率的毛病,这个我向你道歉。这次师部责成专人调查,就怕下面虐待了俘虏和犯人。有什么委屈你都可以申诉,我会向上面如实反映,如果你是清白的,我一定会还你公正。”
她冷冷地一笑,“有什么公正,罪名一条条都拟好了,说实情没人相信,不说便是隐瞒。横竖不过是一死,我的清白自己知道,我的家人也迟早会知道,这就够了。”
“沈雨林,我看过你的档案,”苏从远的目光凝在她散乱长发遮掩着的脸上,“你说你是四川人,这我不信;你说你是中学英文教员,我也不信。你连自己身份都在说谎,让人怎么相信你只是为日本战俘捎带书信出去,还是清白的?”
见她沉默,苏从远不紧不慢地说:“你被卫生队的人救下时,身无分文,一个人从日占区逃过来,当时只穿着一身大衣,没有别的行李,对不对?”
他提起那件大衣,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变了。
“你在私藏战俘信件被捕之后,就将自己的大衣送给了同监牢的女犯,因为你知道那是唯一有可能暴露你身份的东西,”苏从远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说,“那件大衣虽脏了,好在还看得出来,是正宗的法国货,不只价钱贵上了天,这年月一般人有钱还买不到,莫说一个中学教员。”
她的目光藏在散乱的发丝后面,深深地盯着他。
“你的家庭非富即贵,你本人也受过良好教育,”苏从远顿了顿,沉声说,“你很谨慎,也很聪明,如果不是那个同牢的女囚也自杀了,我不会注意到你留给她的大衣,也不会发现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极大疑点。”
她肩膀一颤,仿佛太过震惊,骤然开口:“你说谁自杀了?”
苏从远想,原来他们还没将这消息告诉她,现在告诉她也好,试一试她的反应。
“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兰香,”他沉声说,“你割腕自杀,送去卫生院抢救的第二天,这个白兰香就用衣带把自己吊死了。”
她没有反应,仿佛不明白,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
看到她这个样子,苏从远有些后悔,有些不忍。
她却怔怔地笑起来,笑了一阵,木然道:“我原本答应她,如果活着回去,就带她一起走。现在她以为我死了,再也没了希望。三浦诚被枪毙,她也没脸再回家乡去……”
她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个名叫三浦诚的战俘,苏从远皱眉问:“三浦诚,你和这个日本军医官是怎么认识的?”
她冷冷地转过脸,“审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没必要再说一遍。”
他沉默片刻,看着手中供词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这上面记载着,沈雨林供认自己曾作为一名英国记者的助手,进入日占区拍摄日军屠杀暴行,却遭到逮捕。入狱后,那英国人设法找到他认识的一个日本人——少佐军医官三浦诚,许诺重金换取通行证,以钱买命。
三浦诚答应了,收了钱,最后却只拿到一张通行证。
英国人将唯一的通行证让给了沈雨林。
然而供词中交代,沈雨林在三浦诚的安排下离开监狱,却在即将脱险离去的时候,杀了一个日本军官,被迫再次逃亡,一路逃到延安。
苏从远看着此处供词下面粗重的红杠,此前的审讯人员显然不信这说辞。
“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刚从监狱出来,不立刻离开危险的地方,却又在戒备森严的日占区亲手杀了一个日本人?”苏从远感到匪夷所思,眼前这个沈雨林,有太多的谜团,所作所为全然不像一个普通女子。
就是这么一副披头散发的憔悴模样,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傲气和高贵……是的,这裹在破棉絮里的女子,竟让他有一种高贵的错觉,恍惚觉得在她身上发生怎样的传奇都在情理之中。她像有种魔力,催眠着他,令他心神动摇,摇摇欲坠倒向她所在的方向。
苏从远出身乡绅之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却全没想过世上会有这般女子,说高贵却又凶野,说乖戾却又从容。这样的女子,会是汉奸吗?
他盯着她的脸,心底强烈的直觉在质问自己。
她靠着身后土炕的墙,仰着脸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在他以为她已打定主意不开口时,却听她低声问了一句:“白兰香葬了没有?”
“火化的,”他摇摇头说,“村子里正有疫病,老乡说尸体不干净,只能烧……火化后的骨灰收在庙里,日后她要是有亲人,也能找到。”
她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她做日本人的情妇,也是被迫的,我原以为她罪不至死,或许有一天能活着出去,谁知比我还先走一步。”
苏从远皱眉,“就算她没有亲手害过中国人,也是为虎作伥,不只做日本人的情妇,她自己也供认曾帮日本人做过事,这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奸!就算有天大的苦衷,也不是可以被饶恕的理由。一个人的小苦小痛,怎么能够凌驾于亿万国人的苦难深仇之上?”
她转过脸来,目光一闪,仿佛带了一种异样的神色看向苏从远。
苏从远迎着她的审视,肃然说:“有些错误可以宽恕,有些罪恶永远不配得到怜悯。”
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神色依旧漠然,眼中对他的轻藐却似悄然淡了。
被她这样一看,他反倒局促起来,心里一乱,威严就不知了去向。
她沉默片刻,仰头靠在壁上,平静开口,仿佛不带喜悲——
“当时三浦诚看在钱的分上,将我藏在车里偷偷带出去,中途被一个叫鹿川的队长发现。那禽兽想要凌辱我,被我夺枪杀了。三浦诚怕事情暴露,脱不了干系,就将我送上火车,让我逃得越远越好……他本想杀我灭口,也许是不敢,也许是太惊慌,总之还是让我走了,”她哑着声音,缓缓地说,“后来他和白兰香一起被抓住,成了俘虏,被押到这里。三浦诚没多久就被枪毙了,死前留了一封遗书,让白兰香在战后转交给他的家人……白兰香当时有了孩子,她想给孩子留下一点父亲的东西,就把遗书藏了起来,那时我并不知道。”
苏从远紧皱着眉头,“之后呢?”
沈雨林良久沉默,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从远追问:“你为什么要帮白兰香逃跑?”
“白兰香怀孕的事被发现,她们不许她把孽种生下来,迫她堕掉,”沈雨林神容黯淡,缓缓地说,“她求我放她走的时候,跪在地上磕头,磕得一脸的血……我并不是可怜她,只是不想看到一个尚未来到人世的孩子,要用生命为父母赎罪。”
昏暗的灯光下,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我放了她,给了她一件衣服御寒,”她疲惫地笑笑,目光清幽,“后来她在路上被逮到,搜出三浦诚的遗书,这遗书和我的衣服,便是他们认为我通敌的证据。”
“就是这样?”苏从远问。
沈雨林颔首。
两人对视。
如豆灯光无声摇曳,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
苏从远转过脸,回避似的,草草在本子上写了几笔,分明又写得心神不属。
“她被抓回来的当晚,孩子就堕掉了,”她忽又低低地开口,“我被关在她隔壁的牢里,听见她哭了一整晚,哭到最后再也哭不出声才停下。”
问完了犯人,录好了新的供词,苏从远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风尘仆仆赶了大半天路来到这里,眼前过了晌午,再不动身天黑前就回不了师部了。苏从远却索性在老乡家里住了下来,到夜里又去了那个粮仓改建的牢房,也不进去,就站在一堵土墙外边,不知听什么听得专注。
老乡跟过去,依稀听见关押在里面的女犯哼哼叨叨,在唱着什么歌。
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
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说没什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喑哑幽微的歌声,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
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如豆昏灯,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端起油灯出门。
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
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目光。
“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端着灯,温和地问她。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走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我也愿意为你陈述实情,你就应该老实交代清楚你的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什么冤?”她蓦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一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跳动着,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
灯光照耀之下,苏从远清楚地看见了她脸颊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他再也无话可说,也知道从她口中再也问不出什么。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里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地刚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小时,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说过。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老赵想了想说:“说是先找到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来了,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章同志的情况。老赵却吭吭哧哧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杀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的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
“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炽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
苏从远霍地坐起,在黑暗里怔怔地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插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江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正来还她。
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备觉凄凉。这声音和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吗?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一时间神志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开完会再赶去南庄也不迟。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情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让他追悔莫及。
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那人,将沈雨林当作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去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么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了。
老赵知道了此事,蹊跷之余回过味来,也劝他别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迟了,若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苏从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却那样一个午后与那样一个夜晚。
他仅仅与她见过两次,就在那光线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像他那样清清楚楚地看过她。
大半个月过去了,被带走的沈雨林和那个姓章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从远沮丧之余想起沈雨林留下来作为物证的大衣,再要去找,却得知案件已撤销,大衣作为无主之物,早已退回团部去了。
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诉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然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在狱中自杀的女犯混淆了。
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
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以此假象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
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找到。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吗?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
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荡中,在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
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他不单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战,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
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
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有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吧。
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炮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