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觉醒来,窗外天色大亮,已近中午。

昨晚玩得太厉害,喝了不少酒,沈霖倚在床头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头有些疼,心里恹恹的,不知为什么一睁眼又想起高彦飞,心情顿时低落。仿佛记得,她是昨晚舞会上的胜利者,与Ralph一起出尽风头,将高彦飞抛在一旁。她看着他愤然离去,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她不是故意让他难堪失落,只是他自己左右摇摆,心意不坚,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这一点上,他同敏言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头,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言悄然进来过,俯身说了什么话,现在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霖霖皱眉回想,依稀记起她说“对不起”,还说什么“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妄为,谢谢你将我当作姊妹,我却不配有你这样好的姐姐”。

真是孩子气的胡说八道,也不知敏言这丫头究竟想些什么。

情爱这种事,讲的是你情我愿,倘若高彦飞自己变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错,她又有什么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欢高彦飞,当真是两情相悦,那也是家中一桩喜事。可是敏敏那古灵精怪的心思,谁也看不透,她对高彦飞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却又不像男女之情。

酒后初起,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这些事越发令人烦闷。

霖霖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觉,索性起来披衣梳妆。

梳妆台上,一枚样式古雅的戒指静悄悄地搁在那里。

这是几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铺子时遇到的小玩意,两人都一眼看中,最后自己还是让给了敏言。那时敏言戏谑说,什么时候你要嫁人,我再还给你做嫁妆。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地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阵恍惚。

来到敏言房间外,霖霖正欲抬手敲门,却见房门微掩,敏言并不在里面。平时敏言爱睡懒觉,这个时辰多半还没起来,今天却不见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得异常整齐,连一向乱扔的杂志书报也整齐地收在一起。

霖霖诧异地打量屋内,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楼见到女佣周妈,霖霖迎面便问敏言去哪里了。

周妈说薛小姐今天出门得早,说是约了朋友。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转了一圈,母亲、殊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连慧行也出去玩了。想来想去又上了楼,经过敏言房间时,进去选了几本杂志打发时间。

转身正要离去,霖霖蓦地站住,心底一动,看向敏言床头。

难怪方才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床头上少了那个相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宝贝,放在床头谁也不许动,里面是她小时候与生母唯一的合影。

然而此刻相框却不在原处。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渐渐变了。

回想起昨晚敏言来到床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昨夜舞会上她对高彦飞的蹊跷态度,想着她这些日子的变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颗心直往下沉。

自从那日敏言在窗帘后听到母亲与薛叔叔的那番谈话后,霖霖一直提心吊胆,好几次想与她聊一聊,却插进来高彦飞这一桩事,令她面对敏言感觉分外尴尬,不知道怎么同她说才好。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牵扯出旧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场,万万不敢贸然让母亲知道。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来周妈与仆佣们询问,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里。送她的司机只载她到路口便被打发回来了,说是薛小姐另有朋友来接。

惶乱间顾不得等母亲回来,霖霖亲自将电话拨到薛晋铭在市区的官邸,那边也说没有见到,倒是提起前日里敏言去过一次,似乎拿了些私人物件走。市区官邸是薛晋铭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并不常住,只把郊外沈家花园当成自己的家。倒是敏言喜欢热闹,偶尔在市区官邸住上几天,那边也常备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听到敏言从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着电话,手上发抖,心知事情不妙。

匆忙拨通薛晋铭办公室的电话,却说他外出未归,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机立即载她到市区,直闯到戒备森严的机要处一号楼前,只说要见薛晋铭。警卫认出司机老于是薛处长的心腹,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打进去,片刻就见高彦飞急匆匆迎了出来。

“霖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高彦飞错愕万分,话未说完,只听霖霖劈面急问:“你可曾看见敏敏,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提起敏言,高彦飞脸上一红,“我昨晚离开后就没见过她……霖霖,你这是做什么?”

霖霖急得跺脚,“你先别管,赶紧派人去火车站和码头堵住敏敏,不能让她走!”

高彦飞呆了,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却是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转身吩咐下属赶往车站码头。霖霖随他走进楼上办公室,见他步履僵硬,神色仓皇,显然因这消息大受震动,看似却并不怎么意外。

“高彦飞,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冷地开口,一句话问得高彦飞僵硬了背影,缓缓地回身望住她,薄唇紧抿作一线。

“我不知道,”高彦飞艰涩地开口,“但我这样猜测过。”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的语声骤然拔高,一路积压而来的惊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发作出来,“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放她一个人离开?高彦飞你这木头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简直浑蛋!”

“我是浑蛋。”高彦飞痛苦地低了头,语声低哑无力,“可是我要怎么拦阻她?她口口声声祝福我,恭喜我与你的锦绣良缘,说自己太傻,说她不该惹你生气……霖霖,你叫我怎么说,怎么办,难道我该留下她,叫她看着我们订婚,做你身后永远的陪衬吗?”

霖霖听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应,只见高彦飞满目伤感,低了头,涩声说:“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说那些话,我只觉得古怪,却没有多想,那时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气得糊涂了,约莫只猜到她在赌气……可原来,她早已做了决定,早已打算自己一个人离开。”

“天!”霖霖猝然捂住脸,闭目呆了半晌,气极反笑,“高彦飞你这傻子,你以为敏敏离开是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缘?你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这一走,她这一走……”霖霖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只哀哀地望着高彦飞,泪水涌出眼眶,“你不用管她为什么离开,总之,快去找她回来,绝不能放她走,否则,否则……”

“霖霖!”

薛晋铭一身戎装长靴,披着风氅,闻讯匆匆而来,一推门就见到这情景,只见霖霖哭成泪人,高彦飞呆若木鸡,两个人在屋里相对无言。

霖霖见了薛晋铭,投身扑入他的怀抱,哽咽得语不成声,“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晋铭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泪水,沉声安抚道:“我刚刚听老于说了个大概,不要紧,敏敏赌气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人带她回来。”

霖霖凄然抬眼,“不,这回不一样。”

薛晋铭皱眉,看了高彦飞一眼,轻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白。”

听他也这样说,竟个个都以为敏言离开是为了成全她与高彦飞的姻缘,霖霖委屈无奈,气急攻心,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气来。高彦飞瞧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地摔开他的手,噙泪望向薛晋铭,“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我猜得没错,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轻飘飘的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薛晋铭,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着他,语声颤抖,缓缓地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地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欢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着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的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是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念卿第一个奔了出去。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面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地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上垂下的长长的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去,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出。

他将她抚在肩上的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地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衫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偕的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用她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地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检查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了步步伏笔。

昨夜舞会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会晚起。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觉察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在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密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天,而她要找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视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听了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恳求。

薛晋铭面无表情。

蕙殊怔怔地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弄枪械也能优雅地弹奏钢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烟盒被夫人伸手接过。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地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支烟上,蓦地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一分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前前后后牺牲了多少人?一旦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又会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机的手指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了,只听他一字一字地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女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放弃营救敏敏?”

“彦飞,你住口。”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了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地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的神色。

他背向着他们,逆着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艰涩的语声打破了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一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错,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的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地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一直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地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霖霖看着他那样子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言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言真的会去刺杀她的亲生父亲佟孝锡吗?蕙殊一整夜辗转反侧,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地,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形。

敏言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言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着年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从琢磨。

霖霖自小就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样的存在。

敏言在她身后的影子里,从来就悄无声息。

蕙殊长长叹息,想起这些年多少亲疏有别,对敏言竟少了关照,心下愧疚黯然……想起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样一番况味。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蕙殊蒙眬里刚要合眼,猛然被静夜里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起。

顷刻间,只听靴声急促,汽车发动,楼上楼下灯光一起亮起。

蕙殊飞快地披衣下楼,却见薛晋铭的汽车已离去,夫人跌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衣衫整齐,显然还未入睡,此刻怔怔看着汽车已驶离的门口,脸色惨白得吓人。

上海终于有消息传回,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令所有人如坠冰窖。

敏言带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丽的照片和信物,还有从薛晋铭书房窃走的机密文件。

她一直跟在薛晋铭身边做事,却从未获得接触最高机密情报的权限,对于重庆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与情报人员名单一无所知。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防范她,以至于薛晋铭留在书房里的文件被她窃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锡,带着方洛丽的信物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更交出了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报,以此博得佟孝锡的信任,换回本来身份,做了佟家的女儿。

佟孝锡依据文件中泄露的信息,连夜下令搜捕全城,将暴露的情报据点一举摧毁。

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

没有人员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薛晋铭以最快的手段封锁了消息,外间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错,一时却还不知“叛徒”正是薛晋铭的养女薛敏言。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将招致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只怕连同薛晋铭本人也难脱罪责,轻则引咎辞职,重则面临军事法庭审查。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天未亮时,薛晋铭的命令已向上海发出。

对已变节的人,无论她是姓薛还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格杀令已发出,再无挽回余地。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的……高彦飞,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准是错怪了敏敏,你再去查一查好吗,去告诉薛叔叔,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声声撕扯着人的神经。

念卿重重掩上门,将这哭声隔在门外。

“你怎么能对敏言下格杀令!”念卿猝然转过身,压低了语声,朝两臂环胸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后的薛晋铭颤声问,“她冒死走出这样一步险棋,你不制止,竟还推波助澜!”

“她用苦肉计换取佟孝锡的信任,我就帮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杀令会让姓佟的更放心。”薛晋铭并不回头,语声平板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的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劝我,我已做了决定,何况敏敏走出这一步,要回头已太迟了。”

念卿背抵了门,语声微微发抖,“你可曾想过,万一行动失败,后果是什么?”

刺杀佟孝锡的计划部署已久,几次下手都被老奸巨猾的他躲过。此次日本代表将与汪伪特使一同抵达上海,届时潜伏在佟孝锡身边的人,将作为内应,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办的酒会上动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与汪伪政府签订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假借合作开发中国资源,实则将中国领土向日本彻底开放,如今再获得佟孝锡的鼎力支持,日军即可全面驻扎蒙疆、华北及其他特定区域,酿成无穷后患,危害难以估量。

此次刺杀佟孝锡的计划事关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绝不允许失手,薛晋铭亦将亲往上海督促刺杀计划。然而横空杀出敏言这一出苦肉反间计,却令步步为营的局面全盘打乱。

敏言盗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报据点却都是空壳,那是薛晋铭故布疑阵,一早设下的障眼法,为的是以防万一,出了差错也可金蝉脱壳……敏言这一步走得万分凶险,也胆大包天,连薛晋铭一早也被蒙在鼓里。

如今若要阻止她,只能搁下对佟孝锡的刺杀计划。

抑或孤注一掷,提早动手。

“我想过后果,也想过不惜代价把她带回来……”薛晋铭缓缓地开口,语声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极了洛丽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给自己。此番倘若她不杀了佟孝锡,就这样被带回来,往后叛徒的名声,再兼大汉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辈子。纵然我可以送她远走高飞,她的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念卿狠狠地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他的话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的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事,而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最后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钟声滴答溜得飞快,比白日里时光快了许多。

除了两个年少懵懂的孩子,静谧月下的沈家花园,无人能够入眠。

蕙殊搂着英洛,忽而想着敏敏,忽而想着四哥,良久辗转反侧。

慧行的房间门口,薛晋铭默然伫立,从虚掩的门边看着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蒙眬中还在嘀咕着,“姐姐回来了记得叫我。”

念卿替他盖上被子,抬眼看向门外的薛晋铭,他这才放轻脚步走到慧行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

两人退出房外,念卿转身带上房门,手握住门柄,极力压低语声,“一早就要走?”

薛晋铭嗯了声,轻描淡写地回答,“尽快动手,我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念卿转身望住他,一语不发,将嘴唇抿得全无血色。

薛晋铭静静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这半辈子还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是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地说来,仿佛还是年少时的薛四公子与佟家三少的一场赛马斗酒。念卿顺从着他的语气,也勉强笑了一笑,“这样仓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来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那几株老梅树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

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

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走廊里朦胧的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的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欲语还休的惘然。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应的时候,她却倏忽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吗?”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语还休,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好吗?”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躲闪,身体颤抖而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的发丝里。

发肤肌理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里,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狠狠地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迫她裸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苍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下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的女子。这半生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动,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

霖霖披头散发地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方才噩梦里,见到敏言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里,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地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要想有方寸清静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待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上到处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样,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身后报贩在嚷:“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地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的一大沓报纸眼看着少了。林燕绮忙也挤近前买了一张。她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然后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逡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着报纸挤上即将开动的列车,挤回座位上,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幅爆炸现场的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死亡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了过去。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案。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汪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到医院当夜不治而亡;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枪击者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枪击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有寥寥数言,十分谨慎克制。然则只要是认识中国字的人,都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地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的神色,只是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面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下一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她风尘仆仆地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臂弯里抱着一束梅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林燕绮近前看着她,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如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近水含烟,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接过林燕绮手里的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林燕绮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树木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清静得连脚步声都觉突兀……林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苦。

直至走上楼梯,林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没见到。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了踪影。

林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地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言的房间……林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念卿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间里清冷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床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的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房间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的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报纸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林燕绮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茫然摇头,想起那个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地抽痛,疼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听不见她的话了,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念卿在身后一直缄默着,缄默得不寻常,林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谁还会这么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林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念卿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了,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让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林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后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会有多惊喜。”

“他没事就好。”林燕绮涩然地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地害怕相见的尴尬。念卿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柔声转移话题,“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林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念卿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了山上的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回来。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林燕绮怔呆了一下,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念卿黯然垂眸,“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林燕绮闻言大震,脱口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念卿不语,转过脸去沉默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言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过去,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地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敏言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念卿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了什么地方。晋铭派去找她的人几乎把西安城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林燕绮亲自和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林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念卿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慧行进来,念卿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他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林燕绮笑盈盈地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淡淡地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时候让老于送他们过去……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林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将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林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林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凑,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得很。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房门前走过去,念卿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的目光好似两把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念卿神色缓了缓,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只当生死都已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祇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在卧房门口驻足,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老于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却听夫人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未带,独自驾车出去了。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泠泠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到何处才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着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处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地觉察到旁人的目光,冷冷侧了脸,只是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婉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地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焰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便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的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的男子讪讪地朝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地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个念头都被她看了个明白。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吗,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而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的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漫不经心地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立即摇头。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得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见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面前不能讲的,却能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地说:“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逞起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目光有些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呆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另一边传来异常的声响,好像发生了小小的骚乱。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地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发出砰的一声枪响。

人群惊叫大乱,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穿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女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识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在地,满地碎片残渣,除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辆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摊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约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皇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迎面飞快而来,在身旁戛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白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打开车灯,终于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一丝温柔笑容,欠身打开车门。

其实她远远就看见了,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车子驶来的方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的容颜与淡淡的笑容。这竟叫林燕绮耳根发热,她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林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悄然退了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令林燕绮觉得森严、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淡了,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林燕绮只觉得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言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冢,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地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床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时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笔挺戎装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所想,他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无声无息地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也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光,纹风不动。

他是真的变了。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的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黄的照片里。

林燕绮摇头无声而笑,一时心念百转,怅惘满怀。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打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地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事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倘若是有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林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实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再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林燕绮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晋铭,有些话,我早应该跟你说。”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可以。”他倾身凝望着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顾好他的,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林燕绮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了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后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也是幸福的。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林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阴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已原谅了我,我知道的。”林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应,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不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沉默,气息沉沉地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林燕绮的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下头,在她耳畔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说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

林燕绮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触上他胸膛却使不出半分力气。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无比安心熨帖。

蓦地,有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林燕绮回头,见一个匆匆身影推门直入,竟没有一声通报,连警卫也没有拦住。

“夫人!”

来人竟是念卿。

林燕绮腾地红了脸,一眼察觉念卿脸色异样,鬓发微乱,仿佛来得太过仓促,喘得说不出话。

“念卿,出了什么事?”薛晋铭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却被她紧紧攥住了手。

念卿脸色雪白,眼里灼灼有异样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动手伤人!”

薛晋铭神色一凝,“什么意思,不能伤谁?”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还有她的同伴……”念卿缓过一口气,万分急切里,混乱头绪一时竟无法说清,唇间切切吐出那个名字,“她是四莲,我遇见了四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