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了,与繁华市区一望之隔就是穷人聚居的老街陋巷,长长的石板坡仿佛将一座城市划成两个世界。在轰炸威胁下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带着疲惫归家。低矮夹壁搭起的棚屋间冒起袅袅炊烟。一户人家门前,一个妇人千恩万谢将两个少女送出来,不住感谢她们前来探望自家女儿。两个少女告辞离去,走出巷口,圆脸略矮的女孩低低地叹口气,“小珍太可怜了,家里情况本来就不好,现在她被炸断了腿,往后的日子真不知会怎样……沈霖,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霖霖沉默片刻,“小珍她会坚强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巷子,外面没有路灯,黑黢黢的石板路只被邻近人家灯火映个半亮,不远处有三两人影徐徐走动。同伴有些畏缩地朝沈霖靠了靠,“这地方真是乱糟糟的。”
“不要怕,走出去就热闹了。”霖霖挽紧她,目光却朝路口的一个高大人影扫去——那是守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会忠心耿耿地跟随在侧。她知道,身手不凡的老于并不只是一个普通司机,他是薛叔叔最亲信的手下,却放下身份来做这样一个家仆。薛叔叔为她和母亲设想得十分周到,有他在,便和父亲在时一样,头顶总有一片不会塌的天。
虽是走在黑漆漆的寒夜里,霖霖心里却感觉暖暖的。
两人走过石阶,拐过路口,终于回到路灯明亮的大街上。
老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朝停在街对面的车子点了点头,车子缓缓朝这边驶来。
霖霖驻足,正欲与同伴告别,却被同伴一拽,指着不远处人声灯影热闹非凡的茶馆叫她看,里面正有人在唱戏,表演的是川剧里的绝活“变脸”。同伴兴奋地拉着她上前,挤进茶馆人丛里看热闹。
霖霖也是少年心性,一时踮起脚尖看那绝技看得入神。
端着香烟匣子的小贩挤在人丛里,兜售劣质的便宜香烟,遇上穿戴光鲜的人便低声询问要不要“洋货”。小贩挤过霖霖身边,朝她挤眉掀起罩布露出外国糖果盒子一角。霖霖没有理睬,心知街头兜售的只是假货,现今外国糖果和烟草都是稀罕物,一定得有特别的门路才能弄到。却听身后有人弹个响指,将那小贩引了过去……霖霖望向戏台,隐约却听见身后有个男子在同小贩攀谈,询问洋货的来路,口音听来有些熟悉。
不经意地回头看去,霖霖愣住,竟又是那个褐发蓝眼的英国人。
他并没有看到身在人丛中的她,只把小贩叫到角落,背抵了茶馆的柱子,低头专注翻看小贩手里的烟和糖果……戏台上变脸喷火唱得热闹,台下叫好如雷。那昏黄光影,映着他褐色头发上一点亮色,勾出侧颜轮廓的深浅阴影,蓦地叫她想起那日在天香居门外,他追着车子,额发被风吹乱,蓝灰色瞳孔深远得好像重庆冬日的天空的情形。
霖霖悄悄地离开同伴,挤过人丛,来到他身后。
“这烟是假货,不要买。”她用英文对他说。
他错愕地回头,眉毛一挑,惊喜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霖霖不由得一笑,也不知为何,这人虽不识趣地拍了她照片,却让她无法反感,也许是因为两次连累他挨揍,难免有所歉意,眼看他便要上小烟贩的当,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远远地站在茶馆外等待的老于已朝这里走来,霖霖不想再惹麻烦,低头挤出人丛。
他偏偏追上来,“请等一等!”
她没有停步,他却大步抢到她面前,用一双执拗的蓝眸望定她,“请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一怔,不由得侧首看他,回绝的话到了唇边,陡然化为惊呼——
就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灰衫男子悄无声息地靠近,当先那人抬手朝他后颈击来。
“当心!”霖霖猛地将他一推,他猝不及防刹住脚步,后背撞上那灰衣人。
灰衣人一击不中,立刻左右夹击上来,趁他立足未稳,劈手去夺他随身不离的相机。Ralph反应极快,对袭击并不意外,一弯身避过对方拳头,拽起霖霖就往戏台后跑。
一个灰衣人扣住霖霖肩头,来不及发力,后脑已挨上一记重击。
急急赶到的老于勃然大怒,反手一扭,将那灰衣人抛摔出去,撞翻了一张茶桌。杯碎盏摔声里众人大乱,Ralph趁机拽着霖霖混入人丛,敏捷地从后面侧门钻出,朝巷道里跑去。
老于收拾了两个灰衣人,回头再看,霖霖早已不见踪影。
巷道里路灯昏黄,石板路斜斜顺着山势而搭,霖霖被Ralph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想挣脱他的手,却拗不过他的一双坚实臂膀。这人整整高出她一头,以她的高挑身姿尚不能及他下巴。霖霖被他挟在臂弯,竟似一只小鸡被老鹰攫住。
“你……”霖霖急喘,踉跄两步随他跃下台阶,却是再也跑不动,“停……停下……”
他回头张望,一把拽着她猫进路灯后的转角阴影中,让她靠着墙壁。
霖霖累得只剩扶腰喘气的份儿,恼怒地瞪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累得够呛,一手撑了墙,一手扶着她,低头看她片刻,却笑出声来。
不知是奔跑时蹭到哪里,她脸颊上沾上一片污黑,像极了花脸猫。
Ralph手指揩过她脸颊,让她看那黑印,霖霖更是气恼,抬手狠狠揩拭,却越擦越花。
“别动,让我来。”他抬起她的脸,拿袖口小心揩上去。
她却生了气,恶狠狠地打开他的手。
近处忽然有声响传来,Ralph忙拉她缩回路灯后,屏息伏下。
却是一只猫奔了过去。
Ralph松了一口气,就势席地坐倒,伸直一双长腿,靠在墙上望着她只是笑。
“你还笑得出来?”霖霖腿软气粗,没好气地坐在地上,看他被人袭击追逐却还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皱眉又好奇,“你一个洋人,怎么会惹上码头袍哥?”
袍哥,即是四川一地的哥老会,同上海的青洪帮一样,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江湖行会。霖霖入川以来,跟在薛晋铭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一看茶馆里那两人的打扮,即知是袍哥中人,且不是什么寻常的小跟随。
Ralph耸了耸肩,长喘一口气,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相机。
霖霖微怔,旋即目光闪动,有些明白过来,“你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
Ralph有些惊讶于她的颖悟,“嗯”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扬眉微笑,“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那日轰炸时,第一次遇到,他是说过他名字的。
但她并没有在意,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一个英国记者。
“Ralph,”他倾身过来,微笑望着她,“Ralph Quine,假如以后记不起这个名字也没关系,你只需记得,有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对你一见难忘。”
没有哪个中国男人会这样唐突直接,高彦飞那个呆子更是从不会将甜言蜜语宣诸于口。霖霖脸颊发热,全无经验,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应,只尴尬地侧过脸,咳了一声,“你,你到底拍了什么东西?”
Ralph脸上的笑容隐去,对她摇了摇头,“你最好别知道。”
霖霖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长睫下忽闪,“好吧,给我瞧瞧你的宝贝相机总可以吧?我还从来没玩过,这真的可以拍照吗?”
面对如此无邪的目光,Ralph不能拒绝,迟疑一瞬便乖乖将相机递了过去。
她接在手里,迎着路灯的光亮看了看,忽地朝他露齿一笑,指尖按上装菲林的钮,“我数到三,你若不把秘密原原本本讲出来,我就将这卷菲林曝光作废。”
Ralph一脸殷切的热情瞬时僵住。
“说,你究竟拍到了什么?”霖霖挑眉,闲闲地甩动相机带子。
“你……”Ralph咬牙,“除非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否则我一个字也不说。”
“你有讲条件的资格吗?”霖霖斜眸睨他。
Ralph咬牙再咬牙,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笑意消敛的脸上透出肃然,“我可以告诉你,但希望你不要真的对此好奇,好奇心会害死猫。”他直视她,缓缓说,“这是一卷调查境外援华物资下落的照片。”
挑在她微翘唇角的那一抹笑容闻言隐去,霖霖目光陡变,冷冷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谁让你来做这件事的?”
Ralph沉默,深邃的灰蓝色眼睛亦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
四目相对刹那,她眼里的黑白分明,映进他的澄澈坦荡。
“一个记者的良知。”他平静开口,用纯熟的中国话说,“良知驱使我做这件事。”
“良知?”霖霖蓦地笑了,冲他扬起相机,“没错,我承认我的国家有诸多的弊病,有害群之马在大发国难财,可是仍有更多人在抗争,有人为国捐躯,有人在前线救死扶伤,有人为抗战倾尽家资,还有人在不遗余力奔走募捐。你这卷照片,只拍到了狭隘的阴暗面,光明的一面却视而不见,一旦披露出去,国际上援华人士谁还敢信任我们的政府?谁还会慷慨援助战火里的中国?难道这样的一面之词,就是你所谓的良知和正义感?”
Ralph惊怔地望着她,听着这少女口中掷地有声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可是……”他良久才想起自己应有的中立立场,“身为记者,我的职责就是忠实地披露发生在这里的事实,我了解中国人为战争做出的牺牲,但发生在你们政府中的腐败,难道就不该被揭发?你们专制的新闻官一手封锁了所有的负面消息,不接受任何的批评,这难道是一个开明政府应有的做法?”
她的词锋锐利,他的反诘也寸步不让。
路灯阴影中的两个人,像被对方踩到尾巴尖的猫。
霖霖脑中浮想起母亲资助燕姨购买药品的事,相似的对话恰也在她和母亲之间发生过,只是那时的立场不同,她站在反对的一方,就如同此刻的Ralph……这令她恍惚明白过来,母亲当日那一句话,果真是有深意的。
“这世上并非只有绝对的黑白。”霖霖脱口而出,重复母亲的这句话,又补上自己的一句,“你没有权力代替中国人判定这黑白,因为你从未生存在这个国家,你不是它的子民。”
Ralph沉默了,良久深深地看她,神色震动,却并无退让姿态。
霖霖紧抱住相机,“我不会把这卷菲林还给你。”
她娇憨面孔上的严厉神色,令Ralph不禁笑了,他朝她走近一步,“你确信你抢得过我吗?”
“我确信你是个绅士。”霖霖扬起脸,眼里犀利的笑意闪过,“我也确信,你若敢从我手里硬抢这相机,恐怕你再也不能活着离开重庆。”
威胁的话语从她玫瑰花般娇嫩的唇间吐出,仰脸站在昏黄路灯与漆黑阴影交界中的她,仿佛一半天使一半女巫。偏偏他明白,这威胁绝不是一句空话。
Ralph薄唇勾起苦笑,缓缓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态,“好吧,你赢了。”
他又走近一步,近得低头便可嗅到她发丝的幽香,低声说:“俘虏有提出唯一请求的权利,现在至少可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吧?”
霖霖咬唇退后,“Ralph,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只是现在我也说服不了你……但是有一个人一定可以,我希望我能让她同意见你,等你见到她和她所做的事情,一定会改变你狭隘的看法。”
“谁?”Ralph好奇地挑眉。
霖霖侧首一笑,“我可不保证她会同意见你,相机和菲林我先拿走了,你要想拿回相机,明天晚上到半山教堂门口等着。”
Ralph苦笑,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处在任她摆布的下风。
她两步跳上身后的石阶,突然撮唇吹了个帅气的口哨。
幽深小巷那端顿时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
“大块头来了,不想挨揍就赶紧跑吧!”她笑嘻嘻朝他挥了挥手,“慢走不送!”
一路上被老于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回到家门口,霖霖依然满怀自得,抱着相机深觉自己今晚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妈妈知道了准会大大夸赞。不过要怎么说服她见一见那个英国人呢?霖霖咬着唇,暗自琢磨……妈妈不喜欢见外人,不过这个Ralph是极有意思的人,她又在英国住了那么些年,对英国人多少会有些好感吧。
车子稳稳驶入家门,却听老于“咦”了一声。
霖霖一抬眼,听见他说:“处座的车?”
果真见院子里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车子,门口警卫也比往日森严,大厅和楼上的灯光全都亮起,显出别样的热闹。
“是薛叔叔,这次回来得真快!”霖霖喜出望外,不等老于将车停稳就开门飞奔而下,还没冲进家门就大声欢呼,“妈妈,薛叔叔,我回来了——”
里面有人闻声迎出来,霖霖跑得太快,收势不住,几乎一头撞在这人身上。
宽厚的胸膛、笔挺的军服、冷冷的硌人的铜扣子,以及及时扶住她的这双温暖大手……霖霖呆呆地抬起眼,望着眼前这人,“你……你……”
他微微笑,不说话,弯起的眼角满是笑意。
她回过神,一步跳开,脸颊瞬间红透。
“高,彦,飞!”霖霖跺脚,为了掩饰脸红害羞,故意一脸凶恶地瞪他,“你跑来干什么?”
“我,我回重庆有公干。”高彦飞老老实实地回答,英挺剑眉在她面前连抬也不敢抬一下。
“是吗,只是公干?”霖霖一哼,心里老大扫兴,恼他连一句现成的讨好卖乖之话也不会说。“还有……”高彦飞却惶恐,像是被她戳穿了堂皇理由,满脸不自在,“还有陪同处座和敏言小姐。”
“敏言?”霖霖一愣,这才记起,上回薛叔叔是说过敏言和高彦飞要一起回来的。
有一抹说不明的失落阴影从心头掠过,但她顾不得深想,满心已被好友相见的欢悦替代,“她也回来了?人呢,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薛叔叔和我妈妈也不在吗?”
高彦飞笑容略敛,“他们在楼上。”
“咦,在楼上做什么?真是的,晚饭也不知道张罗,我都饿死了!”霖霖抬脚就往楼梯上跑,兴冲冲地刚嚷了一句:“敏言,你这家伙——”
“大小姐!”高彦飞却追上来,胆大包天地将她胳膊一拽,冲她嘘声,“你小声些,小声些!”
“干什么?”霖霖被他拽得一头雾水。
“处座一路劳顿,刚刚睡着,夫人在同敏言小姐说话,你别这么大声嚷嚷……”高彦飞无奈地赔笑,“你这么晚才回来,先去吃饭好不好?”
霖霖却愣住,“怎么回事,薛叔叔怎会一到家就睡下了,他病了吗?”
高彦飞脸色一黯,“处座他,只是受伤未愈,一路奔波太累了。”
骤闻这一声受伤,霖霖大惊失色,连声急问:“薛叔叔受伤了?他要不要紧?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让他受伤!敏言呢,敏言有没有事?”
高彦飞看一眼楼上,面有忧色,欲言又止,“敏言小姐倒是没事,她……”
楼上一声开门声响传来。
霖霖抬眼,看见母亲冷着脸,肃着靥,来到楼梯口,眼波淡淡地看向她,“你知道回来了?”
“妈妈,对不起,我有事耽误了。”霖霖放轻脚步,匆匆上到二楼,这才看见母亲身后站着白衣纤瘦的敏言——她半低了脸,紧紧抿唇,即使哭得眼睛红肿,也无妨清丽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