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地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到大小姐,说昨夜被空袭,那蠢笨的厨子整宿未睡,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了一锅夹生饭。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去外面吃。

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边,两人神色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的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念卿见了她,神色一敛,若无其事地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林燕绮也回转身,微微一笑。

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道:“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的。车子已备好了,燕姨远道而来,今日就请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地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

慧行也随着她们一起去了,一路上坐在林燕绮与念卿中间,噘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时不时偷偷瞄向林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开去。

林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只得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却有些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让人震惊,饶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仍想着或许能有一丝转圜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妻,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林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的似悬了块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着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在去年的大轰炸中全部被夷为了平地,现今又重建了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了。”

“曾经被夷为了平地?”燕姨诧异,望着街边的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吗,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毁了,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了更宽的路,盖起了更高的房子,我们是不会屈服的。”她指向刚刚路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颗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林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什么叫加倍?”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他两拳还回来。”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向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林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燕绮一震,万万没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到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霖霖回答,“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出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袋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林燕绮身上,趴着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和他这样亲昵地接触了,林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孩子软软的温暖身体趴在她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时的场景。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军队打了胜仗回来,”霖霖一字一句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去打日本鬼子的。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悟性极高,立即兴奋地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的,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作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砰的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林燕绮却啊的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仍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林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林燕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林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地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林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腐败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地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心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林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姨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在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眼泪都辣出来了。”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地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叙情。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薛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闹,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

林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了,”林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作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作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林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了,只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林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脸色淡淡地望着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吗?”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当啷一声,林燕绮自顾斟酒,不慎杯盏跌落,酒溅上衣襟。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衣襟,“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林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地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生平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薛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亨身在欧洲,得知薛、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她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薛夫人的林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林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境。那时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了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终于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林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纹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薛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徽,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她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秘棋子。当日,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徽的宝刀赠给薛晋铭,她就在薛晋铭的身旁,闲闲地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薛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地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吗,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偎红倚翠旧时光,那时的薛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已踩在悬崖边。被他所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使他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林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竟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林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林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知道我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也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隐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孑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念卿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她太了解他,薛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亨走了,蕙殊出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那时,他只有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在当时的处境遇见霍仲亨,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了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阴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

“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为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吗,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暗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薛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还不是身在顺境中的林燕绮能够阅历的——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地想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他总像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开心,也形影不离地陪伴我。可是出了医院后,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密谋、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林燕绮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念卿闭上眼,叹息滞在胸口,不忍心再听下去。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遗忘,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努力维系得来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绮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先放了手,选择了转身离去。

念卿恻然看着燕绮,待她情绪终于平复,这才缓声问:“如果真的可以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绮,你真的放下了吗?”

林燕绮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进心底,更被她的话一针刺进痛处。

念卿心如明镜,移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曾经那样深爱过,她不信燕绮办得到。

林燕绮黯然而笑。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别恋了,唯一明白她的人,却是沈念卿。

“也许我还未能放下。”林燕绮长长叹了一口气,坦然承认,“但是这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现今我很知足。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全心待我、视我如珍宝的男子……”她顿了一顿,低声说,“下个月,便是我与陈佑棠结婚的日子,原谅我不能邀请你来观礼。”

往日只听敏言和蕙殊提过一些,知道燕绮移情旁人,与她医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得很近,做出红杏出墙之事,被晋铭得知之后,她也直认不讳。今日念卿却是第一次听闻“陈佑棠”这名字。先是惊闻林、薛二人早已离婚的消息,跟着却又是燕绮的婚讯……一日之间听闻太多意外,念卿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半晌,只是轻声道了一声:“恭喜了。”

“谢谢。”燕绮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说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

念卿叹息,“她还小,你别为她孩子气的傻话生气。”

林燕绮摇头苦笑,“若不是她,我不会真同佑棠走在一起。”

这话倒叫念卿一惊,“敏言,她做了什么?”

林燕绮只是苦笑,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静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这样的,他与我早在国外念书时就已认识,从同窗好友到莫逆之交,他待我……就如同晋铭待你。”

念卿哑然明白过来,却听她又说:“那时晋铭总不在家中,我心里烦闷也只能同他说说话,天天在一处工作,免不了情分亲近些。有天夜里我们工作到深夜才离开医院,我心绪极坏,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卧房,一时伤心失态大哭起来。他便抱着我,劝慰我……敏言恰在门外瞧见我们,她那时才十三岁,我以为她不懂,也没想过同她解释,谁想到她竟记恨在心,将这事告诉了晋铭。”

林燕绮似乎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我满心惶恐,以为他会质问我,我想好了满腹的话同他解释,向他道歉……可他什么也没问,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气急了,忍无可忍问他,我若有了旁人他会如何……你猜得到他说什么吗?”

念卿长叹,“他说愿意放你走,对吗?”

林燕绮一怔之下苦笑,“你们真是一对知己。”

念卿却笑不出,忍不住有些恼林燕绮,更恼薛晋铭。这两个人分明都是冰雪聪明,偏偏遇在一起,都变得如此糊涂。

“于是你恨他凉薄,索性真与那个人在一起了;他相信你红杏出墙,你就偏偏出墙给他看?”念卿脱口而出,声色俱是痛心,“燕绮,这样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来的?”

林燕绮笑,笑出声,也笑出泪。

“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蠢事真是我做出来的……只是人若糊涂起来,又有什么蠢事做不出?”她一面笑一面摇头,任由泪水纷纷落下,“可是你知道吗?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失去了一个我所深爱的男子,我却得到了另一个深爱我的男子。从前苦苦渴求而不得的,现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是如珠如宝……夫人,这是我和你的不同处,你和先生的鹣鲽情深,我固然羡慕,却永远做不到。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牺牲,我爱自己远胜爱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爱之人,那么得到一个爱我之人,也是极好的。”

念卿怔怔地看着她,心口一紧,有些微微抽刺的感觉,竟忘了是不是痛。“燕绮,我也同样羡慕你。”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不会比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更令林燕绮震惊。

“为什么?”燕绮脱口问。

“因为你真正拥有完整的自己。”念卿微微一笑,眼里神色复杂得令人迷惘,却又澄明得令人忘我,“你和我的确是不同的,你属于新的时代,而我和仲亨都是旧式人,我们的时代已过去了,往后一切都是新的。我不让霖霖在家做大小姐,而要她读书,要她学着像男子一样处身立世,便是希望她能成为你这样的人,能去做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日后必是你们这样的新女性,才可堂堂正正生存于世。”

“夫人……”林燕绮失去言语,心中却是肃然起敬,对这个洞明世事而又坦然从容的女子,除却敬佩便是感激,感激她所给予的尊重、谅解与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