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午后,阳光白炽,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警卫“护送”着消瘦苍白的霍子谦走出门来,将他交给等候在外的四名侍从。子谦仰头看了看天空,被强烈阳光晃得微眯了眼,一言不发跟随侍从上车。车子一路飞驰,却偏离了入城的方向,绕道驶向西郊。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子谦在后座沉声发问。
“送少帅回府。”侍从答得谦恭,“途中需要绕一段路,望少帅海涵。”子谦没有回答,只冷冷审视着窗外不断掠后的景致,终于在越来越接近那废弃矿场时,豁然解开了心头疑窦——他们绕道带他经过的地方,正是一处废矿改建的刑场。
车子放缓速度,慢慢驶过几排铁丝拦网,远处空旷荒凉的矿场暴晒在灼烈日光下,一株虬曲枯树底下站着一排人影,更远处是持枪肃立的士兵。
枪声骤响。子谦周身一震,眼睛遽然大睁。
树下那一排戴着镣铐的人影随枪声直直倒下。又是一排囚犯被推上刑场,行刑的士兵再一次端枪瞄准。车子缓缓从刑场外驶过,仿佛故意载着子谦绕场观看枪决,直至最后一轮枪声响过,才掉头重新驶向回城方向。
冰冷的枪声久久回响,血淋淋的刑场上,二十余具尸体横陈。侍从官从后视镜里小心打量后座上少帅的神情,见他脸上惨无血色,嘴唇紧抿,多日未刮的下巴长出胡茬,脸颊眼眶都因消瘦而凹陷,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沉沉毫无波澜。车子已经驶出刑场老远,他还僵硬着脖颈,直盯盯望着车窗外,一路上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车子抵达茗谷,早早候在门口的四莲遥遥望见他下车的身影,已奔上来迎接。站在台阶上的念卿牵着霖霖,静静看着四莲扑入子谦怀中,看着子谦木然的笑容,陡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子谦,甚至也不是数日前狱中曾见的那个子谦——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仿佛已不见了。
眼前的子谦,笑容木然,神态木然,仿佛对身旁一切都漠不关心。念卿心里揪紧,牵着霖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霖霖被她捏痛了小手,不高兴地挣脱了奔向子谦。子谦低头看霖霖,笑容里总算有了一些暖意,再抬头望见伫立阶前的念卿,那暖意便被霜色覆盖。
念卿的微笑也因他冰冷眼神而凝结。她将他在狱中所说的话悉数转达给了仲亨,原本并不指望仲亨能谅解子谦的想法,只希望这对父子能少一些误解……却没想到,仲亨在两日前签署了枪决光明社一干案犯的命令,同时下令释放霍子谦。
子谦出狱之日,便是那二十余名案犯执行枪决之时。霍仲亨命令侍从官前去接子谦出狱,途中取道刑场,要让子谦亲眼目睹那行刑场面,让他看着那些人毙命眼前。他说:“要讲信念,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信念。”
此时此刻,子谦冷冷的目光却迫得念卿心里透寒。看着两人四目相对,陷入僵然局面,四莲忙上前挽了子谦手臂,关切地问他累不累。子谦不答,从她臂间抽回手,漠然走上楼梯。
从踏进家门,他就没有一句关切问候。四莲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不觉红了眼圈。
念卿扶了她的肩,低声叹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让他先歇一歇。”四莲默然点头,原本丰润的脸颊已清减下去,这些日子憔悴了不少。
“我去给子谦煮点粥。”她勉强笑一笑,执意要亲自下厨。
念卿无奈,只得遣开了女仆,陪着她去厨房。四莲平日活泼爱笑,此刻只低头做事,神思有些恍惚,听着念卿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蓦地睫毛一颤,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下来。
“小莲……”念卿黯然无言,只将她轻轻揽在怀中。看着她伤心抽泣,却不知可以说些什么来劝慰,只能轻拍她肩背,柔声劝道,“给他些时间吧,过些年他会慢慢懂事起来。”
四莲摇头不说话,倔强地用手背擦去泪水,可那泪水越擦越多,总也不停。念卿怔怔看她,心里模模糊糊想起子谦的母亲——仲亨的原配妻子,那个只在遗像中见过的女子,那张端肃清秀的容颜,不经意间竟与眼前四莲重合。
外面有车子驶近,有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是霍仲亨回来了。念卿忙拿手绢拭去四莲眼角泪痕,笑着哄她:“快别怄气了,若被你父帅知道他欺负你,只怕又要打得他死去活来。”
四莲将泪水抹去,咬唇自嘲一笑,“夫人,我是不是特别傻?”
念卿怔住,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她却似小女孩般抽了抽鼻子,径自转过话头,“不要紧,我本就是个傻丫头,就这么傻下去也好。”
她分明笑得甜美,那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勉强。念卿心下涩然,却也只得回之一笑。四莲扬起唇角,又露出她俏皮的小虎牙,仿佛方才的苦涩全都烟消云散,一转身迎出客厅,甜声唤道:“父帅,子谦回来了!”
霍仲亨嗯一声,也没什么回应,似乎随口问了她几句。听着他们在客厅里闲话如常,严父孝媳,一派家宅和睦……念卿心下却是越发茫然,眼前一时掠过子谦冰冷眼神,一时掠过四莲苦涩与甜美交织的笑容。身后灶上的粥刚刚煮开,谷米香气溢出,咕嘟嘟翻着泡。
金色余晖铺洒窗前绿茵,夕阳下宁静的茗谷又将迎来一个夜晚,如同往昔,如同将来,不知往后的几十年是否都能在如此美好黄昏里度过。念卿定定站着,耳听着外面传来仲亨和霖霖的笑声,间或有四莲的软语,心中却只飘飘忽忽想着……明日仲亨就要启程北上了,他说一旦和谈成功,南北一统,毕生心愿达成,便是他携妻儿归隐林泉的时候。
这茗谷,便是他与她避居世外的桃源。
“夫人,夫人,粥都溢出来了!”女仆奔进来咋咋呼呼的声音惊回念卿神思,这才发觉粥已煮得漫出来了,一股焦餬味道弥漫。念卿忙要帮忙,却不慎被溅出的沸粥烫到手上。
霍仲亨听得她哎呀一声,快步走进厨房,见她手被烫伤,立时沉下脸,责怪她不该亲自下厨。她也不分辨,任由他数落。
四莲取了药膏来,他不要人插手,亲手给她敷上伤处。见此情状,四莲低了头,领着霖霖和仆人悄然回避。看着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沾了药膏在她手背涂抹,念卿不语不动,静静看他。
“好了,当心不要沾到水。”他如释重负对她笑。她却张臂环住他颈项,将脸伏在他胸前。
“这是怎么了?”霍仲亨诧异看她。
“等你从北平回来,答应过我的话,会不会又忘记?” 她望着他,目光幽幽。
霍仲亨笑了,“答应你的事,我几时忘过?”
念卿倚在他怀中,低声道:“你知道吗,看着子谦和小莲这个样子,我总是提心吊胆……今日子谦回来,看他的神色十分不好……你用高压手段对待光明社也就罢了,对自己儿子总是有些过了。”
霍仲亨脸上笑容敛起,“那混小子不用你操心。”
念卿不悦蹙眉,“你不要一味强硬好吗,这是在家中,又不是在你的军营。”
“他既是我的儿子,也是一个普通士兵,没什么不一样!既然他要走一条新的路来给我看,那便让他去走,我等着看他能走多远!”霍仲亨冷冷起身,怫然有怒色,“关他在牢里,他不服,那我便放他出来,好让他亲眼看看信念需付出什么代价。他以为动动嘴皮就有了信念?天真!信念向来是血淋淋的东西,是要真刀真枪拿命换的!”
到晚饭时分,子谦总算是下楼来了。看他平静地陪在四莲身边,胡子刮了,气色也好了些。念卿暗自松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让四莲坐到自己身边,让子谦坐到霍仲亨身侧。然而,仲亨对他视若无睹,仿佛家中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纵使念卿一再以眼光给他暗示,他也无动于衷。子谦神色平静,对父亲的冷漠态度似并不在意,反倒沉默得出奇,只在四莲给他布菜时,才抬头笑笑。念卿心里忐忑,说不出哪里不对,所幸有霖霖缠着仲亨玩闹,有四莲在侧温言说笑,一家人总算聚在一处吃了顿太太平平的晚饭。
霖霖一心要去和墨墨玩,三两口吃完便丢下碗,强要拽着父亲一起去看墨墨。霍仲亨自然顺着她,饭也顾不得吃完便起身随她去,对念卿的嗔怪也置之不理。父女俩像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领着墨墨在园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直至天色渐黑也不舍得回屋。听着霖霖脆嫩的欢笑与霍仲亨爽朗的笑声不时传来,念卿步出连廊花架,拦住疯跑的霖霖,拿手绢帮她擦拭满头的汗。
霖霖也疯得累了,顺势赖在妈妈怀中。仲亨来到跟前,念卿抬眸一笑,不经意间瞧见他身后连廊尽头,站着沉默的子谦。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就这么默不作声看着这里。霍仲亨顺着念卿目光,回首也瞧见了子谦,脸上笑容顿时敛去。
“我带霖霖回房了。”念卿抱起女儿,压低了语声,对他软声劝道,“你明天就去北平了,好好同子谦说会儿话,别总是骂他。”
霍仲亨嗯一声,沉着脸负手看向子谦。子谦并不走近,也不说话,只站在数步外望住父亲。这古怪态度令霍仲亨皱起眉头,斥责的话到了唇边,想一想却还是罢了。眼前神色落寞而木然的子谦,令霍仲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抑或失望,抑或无奈,抑或歉疚……终究只是叹口气,拂袖转身离去。
“父亲。”子谦却开口唤住他,语声低哑,“小莲说孩子还没取好名字,您若是有空,便给孩子取个名吧。”
霍仲亨万万没料到他这时候会提出这个事来,一时间怔住,冷峻脸色为之缓和,“这不是还早吗,你急什么!”
虽是斥责语气,却也不禁莞尔。
霍仲亨好笑地看着子谦,“我看你别的不急,当爹倒是迫不及待。”
子谦低头笑,“我其实……总觉得有些仓促。”
霍仲亨表情变了变,忍俊不禁叹了口气,“初为人父,只怕人人都是如此。”
子谦定定望住父亲,蓦然问:“是吗?”霍仲亨明白过来他这声反问的意味,心下有些尴尬,转头岔开了话,“明日我将外出巡阅,有一阵子不在家中,你好自为之,不要惹得夫人不快,凡事都需征询她的意见。”
见子谦颔首不语,霍仲亨一时也无话,想要再叮嘱他几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关切温和的话语,多少年都是板着脸,早习惯了冷言冷语,竟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自己的儿子。迟疑了片刻,霍仲亨仍是淡淡道:“听说前几日你病了,今日早些回房休息。”子谦依然颔首不语,直待霍仲亨转过身,将要离去的时候,才低低问了一句:“那霖霖呢?”
霍仲亨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子谦哑着嗓子问:“有霖霖的时候,您也是这样想的吗?”
霍仲亨默了片刻,硬声回答:“那不一样。”
年少懵懂时,自己尚不及弱冠之龄,并没有做好为人父的准备,仓促得来的儿子也不曾想过珍惜;戎马半生,转眼便错过稚子绕膝,父子间隔阂已深,更为再娶新妇而反目;原以为是终生缺憾,却不料老来得女,霖霖的降生仿佛是上天所赐予的弥补。
彼时此时,又岂能一样。对霍仲亨而言,是岁月心境的不一样,听在子谦耳中却不然。区区三个字的“不一样”,令他本已苍白的脸色骤然惨淡。
不一样,果真是不一样。无论他做什么,在父亲心中,依然比不上那小小孩童的一个笑脸。他所渴慕的种种,从幼时一个拥抱的企盼,到如今所持的信念,皆被父亲轻而易举撕碎了踩在脚下。从父亲目光里,他读懂了他的失望和鄙薄——他看待他,只是在看一个卑微的失败者,能冠以这个姓氏已是他霍子谦最大的荣光。
帘外蒙蒙透入光亮,天色将明未明,偶有一两声鸟鸣啾啾。四莲睡意未消,隐约觉得有什么声响从楼下传来,枕畔子谦却已惊醒,睁眼听来,却是汽车发动的声音。他翻身而起,赤足披了睡袍,匆匆推开露台的门。
晨风送来海面的潮湿,迎面吹得发肤生凉。子谦俯身向下望去,此时天色半暗,庭院里还亮着灯光,花树绰约影子半隐在暗处,等候在门口的黑色座车和随行车辆已整装待发。
卫兵荷枪列队,将远处铁枝缠花大门徐徐推开。朦胧灯光照着两个淡淡身影相携走出,肩并肩,手携手,在侍从仆佣的目光里相依而行。那一身戎装的挺拔背影,有了身侧玲珑倩影的依偎,比任何时候都更傲岸从容。
“怎么这样早?”四莲不知什么时候也披衣来到身侧,见父帅天色未明就已启程,不觉愕然。这时分家人还在熟睡,他却谁也没有惊动,只让夫人送他到门口。看着那二人相携走在晨光漫透的庭院里,仿佛走在田园画卷中,纵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四莲看得呆了,良久回过神来,怔怔问子谦,“不去送一送父帅吗?”
子谦只是沉默,撑了露台雕花栏杆,定定看着那一双相依相携身影。竟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抑或在父帅心里,真正挂牵的只有妻女,他却是个十足多余的人。
子谦低了头,自嘲而笑,眼角有微微湿意。四莲看着夫人送父帅至车前,侍从打开了车门,父帅站定回身,低头在夫人耳畔说了什么;夫人仰脸笑,旗袍下摆被晨风微微掀起,踮起足尖吻上他脸颊;他的手扶在她盈盈腰间,久久不舍将她放开。
侍从环立在侧,他们却坦然从容,一举一动自是真情流露,令见者动容。黑色座车渐渐驶远,夫人伫立在门前阶上,孑然望着远处扬尘,身姿亭亭于风中。四莲心下起伏,欣羡中难掩酸楚,回过头来却见子谦正深深看着自己。
“他们这样真好。”他露出微笑,语声温柔平和。
“这便是书中说的鹣……鹣鲽情深吧?”四莲想了一想,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个词,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笑看子谦。她念书不多,只略识得字,如今才开始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国文与英文,进境已是十分神速。
子谦莞尔点头,“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相濡以沫的典故四莲却未曾听过,他便揽了她,倚在露台栏杆上,一面看着晨光点点亮起,一面柔声讲给她听。四莲倚着他肩头,听得神往,不由脱口道:“往后我们也会的……”话音甫落,红晕已升上她两颊。
看她羞怯咬唇而笑,子谦忧郁眼底也有了暖意。
“小莲。”他低低唤她的名,“是我委屈了你。”
“唉。”四莲一时未能会过意来。他揽她入怀,轻抚她头发,“嫁给我这么个一事无成的人,你委屈吗?”
四莲怔住,良久轻声道:“你一向是最好的。”
“是吗?”子谦涩然而笑,“倘若我不是霍仲亨的儿子呢。”
四莲抬起头来,神色里略有恼意,抿唇看着他,“难道我遇着你时,便已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
子谦一时动容,目不转睛看她半晌,攥了她的手在掌心,“若我那时带你远走高飞,再没有眼下锦衣玉食,或许日子过得艰辛,却无需捆缚在这锦绣牢笼……那样你还愿意嫁我吗?”
他神色话语都十分怪异,四莲疑惑看他,试探问道:“子谦,你究竟在想什么?”
他不回答,目光灼灼迫人,“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让我们的孩子生在另一个天地里,再不必如我一般缚手缚脚,一事无成?”
四莲呆了,双手被他攥得生痛,喃喃道:“你要怎样,我总是依你的,可是子谦……”
“不必可是,我只要知道你愿意就好。”他眼中有无限热切温柔,令她溺在其中,再说不出抗拒的话来。然而心中隐隐的,总有莫名惶惑。她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眼里究竟藏着什么古怪念头,他却骤然低头,以唇舌封禁了她的困惑,驱散了她的不安。
转眼仲亨已走了多日,算来也该到北平了。
清晨的阳光还未炽烈,风里捎来丝丝凉意,念卿闲坐树荫下,微眯起眼睛看霖霖追逐一只蝴蝶,膝上摊开着日记本子,手里握了笔,却良久未落一字。有许多心事萦绕,一件件,一桩桩,细想来都是牵念。这几日的茗谷重又回复宁静,仲亨的强硬手段似乎对子谦见了效,再不见他折腾生事,整日只陪着四莲,偶或外出听戏冶游,不出门时便在家中与霖霖玩耍,或亲自教习四莲的英文课程。
“夫人。”正想着,四莲甜甜语声却从身后传来。念卿回眸,见四莲一身外出装束,宽檐遮阳凉帽垂下面纱,拄了长柄洋伞在手里,脸颊透着淡淡红晕;子谦长身玉立在她身侧,一双璧人令阳光也失色。
“要出去玩吗?”念卿笑着蹙起眉头,只觉这一对小夫妻天天外出,实在贪玩。
“我想去瞧瞧慈云庵的灵龟,听说灵龟五十年才出来一次,祈愿很灵验呢。”四莲笑着上前挽了念卿手臂,甜声道,“夫人也同我们一道吧,您天天都在家中也不嫌气闷。”
念卿微微一笑,“你们去吧,我不信什么灵龟祈愿。”
四莲咬唇而笑,凑近她耳边悄声道:“都说灵龟祈男最灵了,子谦希望是个男孩子……”这话引得念卿失笑,四莲越发羞红了脸,摇着她手臂软声道,“夫人,你也一同去好不好?”子谦在她身后也微微笑道,“夫人就依了她吧,若不然,她定要唠叨我一整日了。”
经不住这小夫妇左一句右一句地磨,念卿只得应允。待回房换了身象牙白旗袍,薄施粉黛的念卿与穿鹅黄洋装的四莲并肩走出,二人便如同姐妹一般,皎皎风华与明媚笑颜相映,令静候门前的子谦竟移不开目光。
看着她们走近,子谦含笑欠身打开车门,“我能有幸为二位夫人开车吗?”四莲笑着称好,念卿也不禁莞尔,许久不曾见他如此开朗笑容,不经意间与他目光相触,他只飞快看她一眼,便深深垂下目光。仲亨唯恐子谦在家生事,安排了贴身侍从时刻“保护”,可怜新婚燕尔的小夫妇无论去到哪里,都跟着几个不识趣的家伙在身侧。今日难得有念卿同行,侍从们颇为识趣,随警卫车辆跟随在后,总算给了小夫妇片刻清净。
慈云庵里俱是女尼,男客只在外院奉茶。四莲兴致甚高,见庵中有卖百草茯苓膏,一尝之下却不是素日喜爱的味道,便缠着子谦要吃城中广福记的茯苓膏。念卿笑说让侍从去一趟便是,四莲却不依,定要子谦亲自去买。平日从未见她耍过娇痴脾气,转念想来,却也是小夫妻间甜蜜情致。难得子谦也肯百依百顺,甘之如饴为娇妻跑腿。
见他起身,侍从也立时跟上。“买一份茯苓膏用得着前呼后拥吗?”子谦驻足,回首望了念卿,无奈而笑。
堂堂少帅,一举一动都需受人监视,实在令人气馁。念卿本就不赞同仲亨对待子谦的强硬手段,此刻见他无奈神情,心下越发不忍,便朝侍从略一摇头。子谦如释重负,朝她低低道了声,“多谢夫人。”
“去吧。”念卿浅浅一笑,对他温言道,“午间就在庵中用斋,你早些回来。”
他看着她,没有答话,目光似有刹那迷蒙。念卿待有所觉,他已垂下目光,谦恭应了声是。他又回头看向四莲,“是广福记,对吗?”
“是。”四莲轻声应道。
“好,我记得了。”他颔首笑,转身刹那,目光飘飘掠过念卿,见她微侧了脸,抬腕掠起几缕鬓发,那皓腕如霜雪,一掠间的风流难描难画,就此烙在眼底心上……只怕是,此去万里千山也难忘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