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暴雨雷鸣掩盖的枪声听来并不真切,起初犹疑梦中幻觉,这幻觉却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一道闪电劈开黑漆漆夜空,轰然爆炸声震动了地面,晃得阁楼积尘不住落下。从睡梦中惊醒的两个孩子慌得缩作一团,勒在口中的帕子堵住尖叫,黑暗中只听见敏敏发出小猫般微弱的哭哼,霖霖却拼命蹬踢,想要摆脱缚住双手的绳索。
方洛丽心中猛然疾跳,挣扎着贴近窗口,从缝隙望见火光映红了半天,依稀看得前方浓烟升腾,暗夜雨幕中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是四海会馆所在的地方被炸。
这到底意欲何为,是救人还是伤人?若是霍仲亨的人必然投鼠忌器,唯恐误伤霍大小姐,不会贸然向四海会馆投弹。
方洛丽惊疑不定,咬了唇,狠狠用肩膀撞击那木条钉牢的窗口,想要撞开木条,从窗口看得清楚一些。
恰在此时,又是一声爆炸,比前一次更加猛烈,整个阁楼都颤抖摇晃,木板发出吱嘎声,似随时会被震塌。两个孩子惊恐得直往她身边缩。方洛丽肩膀已撞得皮开肉绽,木条也终于被撞松脱几根。她不敢再撞,看那陈朽的窗框已快承受不住。
外面风雨扑打进来,淋湿她一脸。探头看下去,废弃钟塔离地约五六层高,下面影影绰绰晃动着魑魅般的影子,前面四海会馆已硝石横飞,这里却诡异得连灯火也没有。方洛丽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只记得原先法国传教士来建造了这座老教堂,十年前毁于战火,只剩这一座孤零零钟塔,不知什么时候废墟上重又盖起楼,更不知几时成了黑龙会的秘密据点,与四海会馆以暗道相连,成了日本人撤退掩蔽的地方。
看此刻情形,四海会馆已被围困,钟塔这里却安然无事,似乎并未被发觉。方洛丽心急如焚,汗水雨水混合着湿了眉睫鬓发,两个孩子缩在她身下,也被灌进来的风雨打湿半身。惶急四顾之下,想要找到什么发出信号,令人注意到阁楼这里……可低矮狭窄的阁楼只是一处隐秘夹层,除了蛛网尘灰什么也没有,只地板中间一块活动木板可供进出。
砰一声闷响,那木板被顶开,一个黑影钻了上来。孩子们惊慌发抖地望着那黑影,看他缓缓举起手中风灯,幽暗光亮照见雨衣斗篷下白惨惨的脸。是程以哲……方洛丽的目光从他面孔移下,紧盯着他雨衣上淋漓滴下的水痕在木板泅出淡红痕迹,阁楼的潮湿霉味里平添了血的腥气。
程以哲脱了雨衣,冷冷看了方洛丽,粗暴地拎起她推开,自己趋身从被她撞破的窗洞探看下方情形。地上木板吱呀一声又被顶开,有人探身,喘着粗气道:“大哥,暗道已经被咱们炸塌了,整个儿埋在废墟里,这下就算把四海会馆翻个底朝天也发现不了这后头。”
程以哲头也不回头盯着外面雨幕问:“底下还有几个黑龙会的人?”
“五个。”
“全杀掉。”
那人一呆,好似没听清。
程以哲回头冷冰冰看去,“把黑龙会的人统统灭口。”
那人闻言瑟瑟,“可是,杀了黑龙会的人,日本人不会放过咱们……”
“你以为日本人知道咱们炸毁暗道,断绝他们退路以自保,就会善罢甘休?”程以哲哧一声冷笑,“几个倭奴杀就杀了,啰唆什么!”
他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身来捏起霖霖小脸。霖霖嘴里勒了帕子,一双小腿狠命蹬踢。
“只要有这个宝贝在我们手里就行了。”他凑近审视霖霖,语声中的温柔在这森然境况下听来越发令人毛骨悚然,“好好下去守着,别露了马脚。”
霖霖呜呜发出愤怒吼声,瞪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程以哲笑得越发愉悦,“别闹,你若再闹,我就——”
他手里的枪突然抵上霖霖额头,嘴一张,“乓!”方洛丽合身扑过去挡在霖霖身前,恨恨盯了他,下一刻却被他反手一耳光掴倒。
敏敏哭了起来。
程以哲陡然翻脸,“让这两个小崽子闭嘴!”
方洛丽竭力将孩子护住,倚了墙壁慢慢坐起,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动静,唯恐他再伤害孩子。他却探身往楼下一看,立即灭了灯,阁楼里重又陷入黑暗。程以哲出手扼住两个孩子咽喉,“你若出声,我就一手扼死一个。”
两个孩子瑟瑟发抖,在他手底下挣扎不得。方洛丽慌乱摇头,艰难地俯跪下来,显出惶恐又驯服的态度。
暴雨渐渐停歇,外头风声弱下去,雷声也小了。她隐隐听见命令开门搜查的呼喝声与纷乱有力的靴声,像是军警从四海会馆挨家挨户搜寻过来……下面哐当一声门被踢开,有重物倒地声,有听来毫无破绽的叫冤声。
军靴踏地咚咚而上,一路搜寻到钟楼顶层。程以哲手上力度略重,两个孩子涨红脸,艰难呼吸,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方洛丽咬唇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得要爆裂开来,耳听得自己血管搏动突突有声,听得程以哲浊重的呼吸近在身侧。
隐蔽的阁楼藏在顶层天花板上,声音从脚下木板缝隙里传来。军靴声渐行渐近,清晰如在耳边。只隔着薄薄一层木板,靴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缓而沉重。
“报告长官,这里没有。”
“都搜过了吗?”
“是。”
“下去再看看。”
方洛丽发狠一挣,唇上咬出血来,脚上剧痛彻骨,旋即却是一松。绑缚住双脚的绳索终于挣脱,皮肉几乎被粗麻绳勒下一大片。反绑在身后的手依然不能动弹,脚上火辣辣的痛……趁黑暗里程以哲尚未察觉,方洛丽一点点将僵麻的双脚抽出。然而已太迟,底下军靴声已沿着楼梯下去,渐渐远了。
整个四海会馆已被翻了个底朝天,里头搜出秘藏的武器弹药若干,打死武装反抗的暴徒十余人,却根本没有霖霖她们的身影。后院突然发生的爆炸,几乎将整个院子夷为平地,废墟坍塌下来将刚冲进去的士兵掩埋。唯一不曾搜索的地方便是这后院的废墟。
“不可能,不可能在下面!”霍子谦望着眼前狼藉废墟,眼里像要滴出血来。许铮呆看着废墟里露出半身的士兵尸身,默然半晌,齿缝里艰难迸出二字,“挖开!”这二字似火星一样溅烫了身侧子谦与薛晋铭。
“我不信……”薛晋铭喃喃似自言自语,失去血色的脸已惨白得怕人。蓦地,他抬头看向后面钟塔,“日本人明明有人质,不可能选择同归于尽!”
子谦朝身旁军官怒吼,“再找,往那边找过去!”
那军官低头答:“找过了,没有……”说话间薛晋铭已朝后面钟塔方向而去,子谦赤红了眼,二话不说提枪跟上。许铮不语不动,用绝望目光望着废墟,语声沙哑无力,“来人,挖。”
士兵们默默燃起火把,照亮天明前最后的暗夜。一个个放下枪的士兵躬身在废墟里,用双手小心挖刨,搬开断砖碎瓦,抱着最后的希冀和最大的绝望开始搜寻。从破开的窗洞里,遥遥望见废墟上亮起的火把,似乎他们已不抱找到活人的指望,开始翻寻尸首。程以哲无声地笑起来,光挖开废墟足以耗去大半日时间,这已足够将人趁乱送走。
身后地板被轻轻顶起一道缝隙。下面的人探头悄声道:“大哥,安全了。”
程以哲冷哼:“那些日本人的尸首呢?”
“丢到废墟那边去了,混在一起不会被看出来的。”
“好。”程以哲总算满意地笑出声来。然而,笑声一顿,语声骤然紧促,“不好,他们折回来了,快下去掩蔽!”那人身子一缩,慌忙合上盖板。程以哲凑近窗口,紧张地向下张望。
暴雨后的云层还未散去,惨淡月光刚刚露出一点便又被一片飘来的乌云遮住。他看不见下边动静,隐约只见又有军警闯了进来,乱纷纷一番翻找,哐哐当当将所有能砸开的东西都砸开,能翻倒的东西都翻倒……程以哲全神贯注盯着下方动静,握枪的掌心里黏糊糊出了一手的汗。身后,双手被绑缚的方洛丽却倚着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底下杀了个回马枪的军警再一次搜寻无果,终于要放弃此处撤走。这一走便再不会回头,再不会有获救之机。
方洛丽低下头,黑暗中模糊只见两个小小的人影瑟缩在一处。
敏敏。她在心底悄无声唤了女儿的名字。
程以哲觉出身后动静,方欲回头,只觉身后黑暗中风声袭来,一个人影不顾一切撞向自己!他立足不稳向后跌去,背后窗户上木条已松脱,陈朽的窗条与早已破碎的玻璃撑不住两个人身体的重量,这一撞,令窗框喀喇喇应声断裂!程以哲惊慌伸手,竭力想要抓到什么,背后却陡然一空,两人一起跌落下去!
搜寻钟塔毫无所获,薛晋铭绝望地环视四下,正要转身之际,半空中一声裂响,伴随长长惊叫——他仰头,一道迅速坠下的影子掠过眼前,重重坠在地上。
暗夜里,鲜红喷溅。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子谦蓦地叫道:“塔上有人!”
军警跟着他冲了进去,将里面来不及抵抗的人一一逮捕,直奔最顶层而去。钟塔里响起零星抵抗的枪声,远处许铮亦被惊动,带人朝这里赶来,唯有薛晋铭僵如木石,望着眼前血泊里仍在微弱挣扎的两人。
一个士兵俯身查看仰天跌下的一人,那人后脑着地,双眼大睁,身子仍在抽搐;另一人侧身蜷着,双手被反绑,一丛长发遮住了脸。士兵想用枪杆将她翻过身来。
“别碰她。”薛晋铭陡然出声,声音却低哑颤抖得不似他的语声。他俯下身,缓缓将那人扶起,小心翼翼拂开她脸上乱发。血从她唇角鼻孔里不断涌出,他用袖子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洛丽。”他唤她名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雪白衬衣被她温热的血染红大片。她身子仍温软,气息却一点点微弱下去,半睁的眼睛已失去神采,黯淡眼眸微微转动,似在弥留中寻找着谁的身影。
薛晋铭茫然抬头想唤医生,却只看见眼前沉默的士兵与周遭奔走营救的混乱。她歪头枕了他的肩,喉间微微有声,似有什么话说。
“我明白。”他握住她渐渐发凉的手,目光已有些空洞,喃喃不知如何成句,“敏敏……是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女儿。”
她安静下来,幽幽委顿在一地泥泞雨水里,容颜狼藉,再不是从前明光照人的天之骄女,再不是漫天樱花之下微笑的羞涩少女。他的语声低微,恍惚有一丝笑容,“等她长大,我会教她做个真正的淑女,像她的妈妈一样。”
像她,提着裙子满不在乎跑过草地;
像她,发着脾气,总被他们嘲笑太不像个淑女;
曾在钢琴旁,他弹奏,她吟唱;
曾在花园里,她作画,他欣赏。
历历眼前,幕幕心上……却终究,淡了、散了、不在了。
同日,陈久善发动政变,突袭总统府,炮轰议院,派兵包围南浦,欲将正在此地阅兵的代执政及随行大员一网打尽。代执政提早得知消息,已连夜撤往邻近师团驻地。霍仲亨率先出兵截击,将陈久善的补给线切断,将其先头部队堵在南浦,行成瓮中合围之势。代执政迅速发布讨逆电令,急调兵力围剿。其余陈久善党羽本就各怀机心,此时见一击失手,前路不通,后路难退,军心顿时溃毁……其中见风使舵者,立刻发布电文,称被陈久善胁迫起兵,实不得已为之,急盼中央肃逆清剿云云。
正在山居养病的大总统惊悉陈久善兵变,盛怒之下抱病赶回。陈久善倒也是一条硬汉,虽知大势已去,仍孤军力战不降。持续了二十余天的混战最终在霍仲亨为首的三大军阀联合干预下终结。
陈久善惨淡流亡,乘货轮逃往日本。黑龙会的人亲自护送他抵达东京,奉如上宾。却在下榻当晚,陈久善于浴室中被刺,额头被一枪击中,横尸浴缸。此事被日本封锁了消息,直至日前才由国内报纸披露,并公布陈久善横尸的照片。隔日国内轰动,各家报纸均第一时间以头版登载此事。
念卿捏着报纸快步穿过走廊,不理会门口侍从,径自推门走进霍仲亨书房。霍仲亨正在同一名部属谈话,见她一脸肃容直闯进来,便颔首令部属退下,并随手将桌上一份文件合起。
念卿扬手将报纸扔在他面前。霍仲亨瞟了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你理会这些做什么,刚刚出院回来又开始操心。”
霖霖平安归来后,念卿再度入院,病情因受了惊吓略有反复。这一去便在医院整整住了两个月。一周前医生做了细菌检查,结果是阴性,透视显示肺上阴影已弥合消失。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自当年初遇,一路风波险恶,她紧紧随他走来,无数威胁波折都不曾让他真正恐惧……只有这一场病,令他惧怕到无以复加,几乎当真以为要失去她了。而今霖霖脱险归来,她亦好端端站在眼前,看着她或轻颦或浅笑,甚而扬眉动怒,也觉世间至乐莫过于此。
他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过来。”
她却直望着他,“仲亨,回答我,这是怎么回事。”报纸上陈久善的死讯其实已算不得新闻。
霍仲亨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无。可这消息对于她,无疑是意料之外的。
“晋铭仓促离开,就是去做这件事?是你让顾青衣暗里帮他?”她满目惊疑,望住他不敢置信。霍仲亨笑容不减,目光略沉,“你怎么猜到是他做的?”念卿变了脸色,“他走得仓促,骗我说带方小姐遗骨返乡安葬,一去就毫无音讯,原来竟是去做这件事?”
当日陈久善勾结黑龙会劫持霖霖,事败之后,霍仲亨大开杀戒,明为搜捕暴徒,全城清查缉捕,将光明社秘密据点一网打尽,近百人被逮捕下狱;暗里对黑龙会势力痛下杀手,下令抓获一个便就地枪决一个。顾青衣所在的情报密查局也趁调查陈久善政变之机,在政界中严厉清查,但凡查到受过黑龙会贿赂,与日本人往来密切的官员,皆被隔离审查。此举令日本人在南方猖獗一时的特务活动遭受沉重打击。
从政界到军界,黑道白道,或官或匪,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陈久善亦成了杀一儆百的活例。
“这是大总统默许的。”霍仲亨看着念卿,淡淡开口,“情报局本就不打算放过陈久善,他知晓政界内幕太多,逃去日本后患无穷。”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念卿毫不让步,步步追问,“陈久善早就该杀,可为什么让晋铭亲自谋划这事,情报局的人做什么去了,竟让他一介外人来动手?”
霍仲亨目光深沉,定定看了她,并不回答。念卿深吸口气,缓声问:“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霍仲亨拿起桌上那份文件,一言不发递给她。念卿接过来,翻开见着密密麻麻数页,页头都打上红色“机密”印章,匆匆看去,却是情报局审定的光明社案件详情,并附涉案者名录,最后红笔写就的一行行全是枪决名单。
入目赫然,脊背生寒。
“为何给我看这个?”念卿抬眼望向霍仲亨。
“你看看后面的签名。”霍仲亨平静开口。
念卿目光移下,蓦然眼前一跳,映入那熟悉的三个字——薛晋铭。
名字是毛笔手书,毫无疑问是他的字迹。
“情报密查局第六特训处主任。” 霍仲亨缓缓道,“这是薛晋铭的新任命,免去原军务副督察的闲职,调任情报局。此次刺杀陈久善的行动由第三特训处主任顾青衣负责,薛晋铭协从。第六特训处专为对抗日本情报渗透而设,首要敌人便是黑龙会——除了薛晋铭,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确再没有人比曾任警备厅长、熟知黑龙会底细、与日本人打过无数交道、身手胆略皆一流的薛晋铭更适合这个位置。
“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是我给大总统的举荐。”霍仲亨站起身来,看着念卿震惊神情,淡淡道,“十天前他已从日本返回,直接去往南方赴任,敏敏托付蒙夫人带去香港照料。”
念卿呆呆看着手中文件上熟悉的签名。习的是柳体,一笔笔倜傥秀逸,墨迹光润。
薛、晋、铭。名门风流、倚红偎翠、挥掷万金的生涯你是真的厌了吧。当热血激扬的壮志一再失落于现实,崎岖救国路上,你从北到南,从年少至如今,起起落落走了无数歧路冤路,到底,还是为自己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若非孑然一身,从此再无挂牵,他又怎能一往无前,甘愿为自己选上这条路。
霍仲亨皱眉看透她心底所想,“本想等你身子完全好起来再告诉你,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人各有志,他不畏惧,你也不必太过挂虑。”
念卿猝然别过脸,眼里坠下泪来。霍仲亨凝望她半晌,伸手抬起她下巴,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言表,只是她凄迷泪眼蓦然令他有了不安与纷乱的困扰,一句话浮上心头,竟脱口而出,“你打算为他愧疚一辈子吗?”
念卿闻言抬头,怔怔看他。他也骤然沉默,眉心紧锁。她张了张口,似欲解释,可又解释些什么呢。
终究,只得叹了一声。念卿黯然将那文件放回桌上,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看她憔悴背影消失在门外,霍仲亨仍定定盯了门出神,良久才回转身来。心思却已乱了。
回思她孤身住院期间,自己忙于平息陈久善叛乱、肃清光明社余党、清剿黑龙会势力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又动身去见了养病归来的大总统,却将她和霖霖抛在身后,更留她病中孤零零一人……深深歉疚蚀上心头,他蓦地转身开门追了出去。
奔下楼梯,推开通往花园的门,一眼看见她抱膝坐在台阶上,小小背影和瘦削肩头,看来竟似个委屈迷茫的孩子。他放轻脚步走过草地,到她身旁台阶,也席地坐下。远处霖霖抱着皮球,正和墨墨滚在一起嬉闹,又玩得满身碎草泥污,脏兮兮像只小皮猴。
经过那次惊吓,霖霖照样爱玩爱疯,照样和小豹子玩在一起——只是,她毫无理由地变得不爱说话了,即便被父母问到,也只是摇头点头,想要让她说一句话难如登天。大夫检查她耳朵、声带都没有任何异常,最终认为是惊吓过度所致,只能待她年纪渐长,慢慢忘记,慢慢恢复。望着玩得不亦乐乎的霖霖,霍仲亨心绪柔软,握住念卿的手,握在掌心里摩挲。
她靠在他肩上,低低地问:“你在生我气吗?”
他笑而不答,只侧首吻她额头,轻轻缓缓地吻下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子谦领着四莲从楼上下来,本是来跟父亲知会一声——今日答应领四莲去听戏,却见父亲不在书房里,侍从只说刚出去一会儿。子谦心里一动,叫四莲在外看着,对侍从假称有东西送给父帅过目,趁机溜进书房偷偷翻找起来。近来他对俄文书籍十分着迷,前日在家看一本俄文书,却被父亲发现,斥为异端邪说。父亲将那书收缴了带进书房,不许他看,自己倒看得十分认真。
子谦在书架上一眼寻到那本书,忙藏进怀里,一转身却看见摊开放在桌上的文件。上面红彤彤一片字迹撞入眼里,令他陡然站住。
他十分清楚用红笔书写的名字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