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理府四下早早戒严,军警将新闻记者全部驱逐,来往道路戒备森严。今晚宴会聚集名流显达,总理府内外布置得辉煌锦绣,灯火照彻夜空,悠扬乐声远近可闻。如此盛大喜气,却被军警严阵以待的肃杀冲淡了几分。
车子转弯,驶入总理府门前,璀璨夺目灯光照入车中,远近光影晃动眼前,子谦皱眉,十分不适这骤然而至的聚光。前面那部黑色车子徐徐停稳,子谦所乘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道旁警卫齐齐持枪敬礼,侍从官跑步近前将车门打开,抬手敬礼,肃立在侧。霍仲亨从车中下来,侧身将手伸给念卿。耀目光亮从后方斜照,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阶下。他一身深青色元帅礼服,绶带织金,佩剑在身,灿亮勋章昭示煊赫战功;臂弯中挽了他美丽的夫人,她红衣似火,轻裘如雪,仰脸朝他浅浅一笑。他低头看她,侧脸晕上柔光,笑容如醇酒。子谦立在车门边看得怔了,被身旁侍从低声提醒才回过神来,低头整了整领结,走上前去唤一声:“父亲。”
霍仲亨点了点头。念卿含笑看过来,欣然赞赏目光令子谦脸上一红。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子谦立在灯火绚烂中,玉树临风姿态与往日桀骜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薄唇轻抿,在仲亨面前总有一丝孩子气的紧张。
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与霍仲亨夫妇公开亮相,且是这样隆重的场面。桀骜不驯的子谦,什么大场面也不能令他紧张,却只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够好。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一直珍惜并渴望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事实。少年青涩,曲折心思,念卿懂得。在车上,她对仲亨柔柔耳语,“对他好一些,他还是个孩子。”
他板起脸问:“你几时也开始替这混小子说话?”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们早已和解。”他哼一声,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尽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子谦,身量比起父亲只略差半头,已是翩翩风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着他,却似乎不知如何与自己儿子说话,又是冷冷一句,“愣着干什么?”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轻轻叩了叩。于是霍仲亨低咳一声,语声和缓下去,“走吧。”
子谦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隐隐闻到一缕熟悉暖香,仿佛是她的香水味道,袅袅似一只看不见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拨……眼前浮光掠影,却只见她裙袂翩跹。
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层光环闪耀,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面前。一声“霍督军到”,令全场骤然一肃。子谦抬起眼来,四下里无数双惊诧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过炫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父亲的身影却如一道屏一座山,将他安稳地罩住。
他向众人淡淡笑着,用不经意的声色说:“犬子霍子谦。”区区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该称作自傲吗?子谦看向父亲,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听出的自傲之情。父亲臂弯挽着夫人,神色从容,目光淡淡投向这里,并没有刻意看他,却流露全不掩饰的骄傲。
原来是真的,父亲真的以他为傲。子谦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仿佛有热血涌上耳后。迎着众人目光,他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着父亲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笑容。少帅霍子谦的到来成了全场的焦点,甚至比霍仲亨夫妇与佟大帅更加引人注目。夫人们趁着霍帅、佟帅同洪总理在一旁叙话,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纷纷对霍公子关切备至。云英未嫁的淑媛们立在廊后低声言笑,目光却飘向霍公子与念卿所在的方向——灯影酒色之间,那一对俊美人物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今夜的灯光似有着奇异魔力,令子谦有些眩晕,亦步亦趋跟在念卿身侧,看她横波顾盼,长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她向他介绍一个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和官职,某某长官与某某夫人,某某公子与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过耳不忘。她杯中香槟饮尽,他自然而然接过,从身旁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递给她。
“子谦,你不要喝太多。”她笑着看他。他这才觉察自己真的喝了不少,耳根已微微发热。他的酒量生来就不好,这点肖似母亲,她是喝一小杯女儿红也会大醉不醒的人……不像她,她手中杯不停,与趋附阿谀的人们言笑自如,任凭琥珀美酒一杯杯的饮下,酒力却只令她双眼越发晶莹,笑意越发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既是百炼钢亦是绕指柔。连父亲也陷落,谁又能抵挡她的美。
“娇妻在侧,佳儿在前,还是老弟好福气!”佟岑勋斜眼看向众人簇拥的霍夫人与霍公子,难得文绉绉地恭维了一句,旋又摸着唇上胡子,哼声道,“老子养了六房老婆,四个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东西!”他骤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令洪歧凡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搭话。他虽已坐上总理的位置,也深知佟岑勋这莽人是瞧不上他一介文人的,若没有霍仲亨的支持,佟岑勋只怕压根不肯给他面子。
霍仲亨却笑笑,“佟兄过谦了,三公子比起犬子大有出息。”
洪歧凡闻言变色,心提到嗓子眼,不知霍帅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当口提起佟三公子岂非给佟帅添堵,这两人若一言不和翻起脸来,糟糕的还是自己。当即洪歧凡便想岔开这话打个圆场,但佟岑勋偏偏较了真,竟问霍仲亨:“出息在哪儿,出息在跟老子作对的本事上吗?”
霍仲亨朗声笑,“若说这件本事,犬子未必不如令郎。”
佟岑勋嘿嘿一笑,“老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我老佟是个粗人,比不得霍帅出身名门,我家老三那点本事怎么敢跟霍公子比,任由他再怎么闹也闹不上台面。”这话里锋芒已展,听在洪岐凡耳中,顿觉糟糕。
两位大帅貌似言语无忌,实则试探往来,暗藏机锋。洪歧凡心下忐忑,赔笑道:“两位都过谦了,年轻人言行有所出格总也难免,父子又岂能有隔夜之仇。”
他这意思是暗示与佟孝锡和谈的意愿,也算迎合佟帅的心意。可佟岑勋睬也不睬他,霍仲亨也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洪歧凡脸上挂不住,恰逢洪夫人携了一位公使夫人过来引见,他便趁此抽身,将这两个难缠的老对头独自撂下。
看着洪歧凡背影,霍仲亨淡淡一笑,“若只是父子仇,反倒好办。”
“废话。”佟岑勋横他一眼,也算附和了他的观点。
霍仲亨不再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道:“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虽是天经地义,但难免叫外人看了笑话,你若不好动手,做世叔的教训一下侄子也无妨。”
佟岑勋闻言将两道粗眉一抬,粗话冲到嘴边又硬忍住,“什么叫老子不好动手?”
“你好动手吗?”霍仲亨瞪他,“不怕自起内讧,那你婆婆妈妈磨蹭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这话戳到佟大帅的痛处,激得他脱口一句,“你大爷的!”然而霍仲亨的话半点没有说错,外人都以为他佟岑勋护短,舍不得教训儿子,才迟迟按兵不动。殊不知他苦的是自己养虎贻患,这些年一手扶植老三在军中建立威望,羽翼渐成,如今军中已不是他佟岑勋一个人就能说一不二。
少壮派军官们即便表面仍追随于他,私心里多少还是向着佟孝锡。假如佟系内部两派真要打开,军心一乱便再也收不回来。就算是佟老三,也没敢真向自家人动手,他不过是耍了一记花枪,将老子逼出北平,妄图以此逼迫老爷子退位放权。眼前明摆着有霍仲亨的援手,他也不敢贸然请世叔出面教训世侄。这位世叔,岂是吃素的主。
“我也有一事相托。”霍仲亨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指向厅中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这混小子此次跑来,想要我给他谋份差事,我怕他狐假虎威到处添乱,不如就交给佟兄收拾,在你手上他总要规矩几分。”
佟岑勋怔住。看霍仲亨的神色态度,绝非说笑试探,他是当真要拿自己独生儿子交换做人质,以使他信得过,放心让他拿下北平——只要霍子谦在佟岑勋手里,就不怕霍仲亨会对佟老三下毒手。
佟岑勋狠狠吞下一大口酒。
“这他妈甜不甜,酸不酸,一点酒味没有!”佟岑勋顺手揪住一个侍者便嚷,“总理府里没有像样的酒吗?烧刀子有没有,给老子弄点顺口的来!”
侍者被他吓呆,愣愣回答:“烧……烧刀子有……厨房有……”
“你叫老子去厨房喝?”佟岑勋两眼一瞪。
霍仲亨却笑道:“去厨房喝又怎样,寒碜了你不成?”
佟岑勋最受不得人激,当下将大腿一拍,“去就去!”大厅一侧的洪歧凡正盯着这边动静,见他二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场,忙问侍者怎么回事。得到的回复令他瞠目。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也顿住脚步,“父亲和佟大帅一起出去了?我去看看!”
念卿将他手一扣,“别去。”
“可是父亲没带随从,他一个人的安全……”子谦心下踌躇。
“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念卿微微一笑,“子谦,你信他吗?”
“信。”子谦笃定点头。
念卿笑而不语,温柔欣赏眼神令他心头蓦然一荡。她却笑吟吟转开了话头,“听说是四莲姑娘救了你,这救命恩人你打算如何报答?”
子谦一呆,口中顿时嗫嚅起来,“夏姑娘,她……”
“怎样?”她笑起来眉眼如丝,“我似乎听说,你已将她带了回去?”
“许铮!”子谦咬牙,“这小子真嘴碎!”
她越发笑弯了眉,“就算许铮不说,你又瞒得了我们多久?”
子谦急忙分辩:“夫人,你不要听他乱嚼舌头,当日是许铮不放心路途中无人照料我伤势,才将夏姑娘一同带回,她父母都在北方,等这边安定了还要送她回来的。”
“哦,你就没想过将她父母也接过去吗?”念卿笑得意味深长。
子谦脸上涨红,“夫人,你以为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
“这是轻浮吗?”念卿扬眉,“两情相悦难道不是世间最好的事?”
他陡然止声,闷闷转过头去,再不说话。
“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儿子里,我最疼就是他。”佟岑勋就着大碗仰头灌一口酒,酒从嘴角淌下胸口,淌在敞开的军服里,衬衣已湿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对面板凳上,军礼服的扣子解开两粒,元帅佩剑也摘下抛在桌旁。厨房里仆佣早已被他二人惊走,火却仍在灶上烧着,烟熏得黑漆漆的厨房里弥散着煮肉和高粱酒的香气。身后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勋脸上时暗时亮,“悔不该送他去日本,书念回来,脑子也念坏了,谁好谁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个长谷川是什么东西,能叫他言听计从,比我这亲爹还亲?”
霍仲亨想了一想,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吗?”
佟岑勋一愣,“记得什么?”
“我那时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就算被逼成了亲,也没在家里待上多久。”霍仲亨摇头笑,“如今瞧着这些小子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佟岑勋嘿嘿笑,“我爹天天操棍子去赌馆寻我,还好没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视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坛把碗再次注满。佟岑勋大叹一声,“老了,老了!你说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叹道:“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从前清打到共和,从分打到合,从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帜,英雄折戟……到头打来打去,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强依旧环伺,侵我物产命脉,占我主权民权,蚕食鲸吞无厌。我辈厉兵秣马,半生倥偬,大好青春抛掷征途,直至两鬓染霜,昔年热血湮没于沉浮官场。却谁还记得,当初少年宏愿,又是为何而战?”
“我为何而战?”佟岑勋目光已醺然,听得霍仲亨的话,便也喃喃自问。为成全功名,为衣锦还乡,为保国佑民?
霍仲亨将酒碗一搁,“为终有一日,干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辈便可挂剑归乡,携一白头人,不问世间事。”
“你那是做梦!”佟岑勋嗤笑,仗着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这些大大小小的猢狲们,个个都想分一块肉吃,凭你不想打就不打吗?只怕到时连你的肉也撕来嚼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圣贤世道,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恼,抬袖子掸一掸酒渍,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打。” 佟岑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扬扬指了霍仲亨,便欲嘲笑他的迂腐,却见霍仲亨敛去笑容,沉毅神态令人望之肃然,讥诮话语不觉凝住。
霍仲亨直视他,缓缓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霍某谨以这八个字相赠佟兄。”
八个字,惊醒一身酒意。佟岑勋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动,一时竟呆了。他是读书不多的莽人,然而这八个字却无须深奥解说,自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最能体会的。眼前这人是与他相争多年的老对头,也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这姓霍的不过仗着出身名门,有财有势,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只看他风月缠身,与那红颜名伶闹得满城风雨,便知剥掉军衣也无非是个纨绔子弟。这等人,靠的是出身运气,算什么英雄好汉。佟岑勋一向是这样认为,也一向是低看霍仲亨的。直至今日今时,在这烟熏火燎厨房中,远离了君子与英雄,唯有两碗劣酒,一番肝胆,照出铮铮男儿胸怀——短短八个字,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只怕到死也不会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面前粗瓷酒碗,啪一声掷在地上,摔为碎块。
“这就是长谷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着一地碎瓷,冷冷道,“将这国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鹬蚌相争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财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勋闷声不答,脸色变幻莫定。
“谁不想问鼎九州。”霍仲亨沉声一笑,“我也曾想,给我十年,不信拿不下这半壁江山!”
佟岑勋一惊抬头,这等狂言,只有从霍仲亨口中说出才令人不得不信。
“可当真还有十年能容你我相争吗?”他语声陡然转厉,似自问也似问他。
佟岑勋惕然望住他,“你认为,连十年也撑不住?”
霍仲亨面色如霜,“山东名存实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开。你若是日本,耐得住十年性子,坐等我国南北统一,协力齐心?”
佟岑勋喃喃点头,“不错,你这话我信。”
“你可记下霍某今日之言:不出十年,必有大战!”霍仲亨掷地语声宛若截铁,“北平这一仗,我是非打不可。唯有打下北平,将这帮大小猢狲一并收拾干净,还北方一个说得上话的政府,南北才有和谈统一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