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记 易真假·履薄冰

霍夫人的专列突然停靠在晏城车站,事先全无通知,令当地措手不及。一干军政官员接到消息,得知霍夫人随行友人患了急病,已直接送往城中医院。

晏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进出京津一带多经过此地,常有行商辗转聚集,却鲜少有政要往来。这一带向来被几股小军阀交错割据,彼此势力微薄,只图个利益均分,少有是非纷争,勉强算是太平地盘。霍夫人的到来却打破这平静,如浅水池塘突然跃入一尾大鲵,谁也摸不透她的来意和去向——尤其在这当下,北平传来倒阁的消息,佟帅连夜带兵北上,逼迫傅总理发表辞职声明,辞去内阁总理职务。而传闻即将与傅家联姻的霍氏,却按兵不动,坐视傅家下台。

若霍帅当真无意涉足北平乱局,又如何解释霍夫人的突然现身。一时间人心惶惶,当地官员各揣心思,各藏玄机,都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殷勤探望。令众人失望的是,霍夫人已经离开医院,被侍从护送着匆匆返回专列。旁人至多远远见着一个侧影,貂裘华服,婀娜生姿,确是传闻中的美人。

侍从官在站台挡驾,称夫人路途疲惫,需要休息,恕不见外客。一干官员面面相觑,就这样被拒之门外。差人从医院打听,得知入院的有两人,一位是陪伴霍夫人的女伴,另一位是个侍从。那女子并无大恙,只说喉咙疼,看来十分娇气;侍从却受了不轻的外伤。两个都是无关紧要的人,霍夫人却待他们十分周到,不但亲自送二人到医院,还留下侍从照顾。到底是大督军夫人的派头,连侍从也强横之极,对探访者一概回绝,不许人打扰。

入夜渐渐下起雪来,城中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窗纸,簌簌有声。北方小城里家家户户惯于早睡,不到夜半时分,街巷里灯火便次第熄了。

住在巷尾的一户人家刚刚歇下,却被一阵窸窣脚步声惊醒。当家的听得蹊跷,披衣到窗下,撑开一道细缝窥望。昏昏夜色里,一行人影正迅速穿过巷子,沿着城墙根而去,无声没入一扇门后。那正是医院后院的小门。三层高医院,有房间依然亮着灯,橘色灯光在寒夜里分外醒目。

门廊前一盏风灯被吹得忽明忽暗。走廊外侍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一名值夜的护士走近尽头那间病房,按例想要进去查房。门口卫兵拦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脸上,令她不敢踏进一步。

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几名戎装军官大步而入,风氅紧裹,肩上头上带进来外边的落雪。护士瑟缩退到一边,眼见为首的军官昂然在病房门前立定,“报告!”

“进来。”里头女子语声冷淡而柔美。

护士觑着推门的机会,朝内张望了一眼,隐隐瞧见个婀娜身影,风仪入目难忘。只这么匆匆一眼,房门又被掩上。

窗帘密密遮掩,外面风声呼啸,天色已是漆黑。许铮压低声音,“夫人,都准备好了!”

念卿一言不发站在窗边,从帘子间隙看了看外边,“雪越下越大了。”她转过身,已换上平常人家的蓝花布袄,头发向后绾起,“子谦还发着热,这种天气能否挨得住全看他自己了。”许铮脸色也沉重,“我看那刀伤,是专用来刺杀的军制匕首,公子受了这样的伤仍能坚持到现在,着实令人佩服。”念卿欲言又止,肩头因心绪起伏而有些发颤。

虽不着一语,许铮却明白她心思,“夫人不必自责,公子这样隐瞒,也是为大局着想。此事全怪属下失职,如果提早赶到便不会被人趁隙动手。”

“不怪你。”念卿摇头道,“都是我大意,一心只提防傅家,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若再迟些说出真相,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怕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念卿止住语声,咬了咬唇,肩头却仍微微颤抖。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许铮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如此失态。即便是三年前,她以伶仃之身独对狂澜,九死一生间周旋,也不曾流露此时的彷徨。

许铮忍不住踏前一步,“夫人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绝不令夫人受半分委屈!”

念卿却是茫然一笑,“你也瞧出我在害怕吗……你知道我怕什么?”

许铮低了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你去接子谦的时间。”念卿垂下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指尖,手指无意识握紧又松开,“东郊偏远,我离开之后,他有足够时间通知佟帅……你半路被阻截,刚好在那之后。”她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言语条理却仍顽强地保持着清晰,“侍从们不可能有差错,否则我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傅家走漏风声大有可能,但你途中被拦截又要怎么解释?旁人岂能神机妙算,猜到我会夜访徐宅,猜到你从东郊出发……若是差错出在这关节上,便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也想过。”许铮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一双浓眉紧紧拧起,“您知道的,我对薛四公子素无好感,可若真是他出卖了您,那他,他演戏也未免演得太好……”

薛晋铭对夫人的爱慕是人所皆知,但第一次从许铮嘴里挑明说出来,仍令他面红耳赤,似对督军极大的冒犯。夫人的话句句打在要害,莫说她自己无法反驳,连许铮也找不出比薛晋铭更可怀疑的人——他暗中为佟帅效命,而此时最不愿看到傅霍联姻的人,自然是姓佟的。除此,许铮心里还藏有另一层揣测,却不能对夫人说出口——若是因夫人的疏忽害死公子,督军和夫人之间必然生怨,最乐于见到这结果的也是薛晋铭。夫人骤然站起身来,倚了身后铁花床栏,手上紧紧握着那细铁条,“可是,不应该是他!”

许铮闻言一愕。

念卿脸色依然苍白,目光却熠熠,“他已经知道,联姻只是我敷衍傅家的谎话,根本没有傅霍联姻一说,佟帅大可不必担心,更没有道理无端与仲亨结仇。”

许铮略一迟疑,冲口道:“您肯定,薛四公子会相信您的话吗?”他这一问,似突如其来的冰雪灌顶,令她怔怔僵在那里。不错,她又怎能肯定那人就是信她的。

时间足可扭曲太多,她已不是从前的她,他却一定还是当年的他吗?

许铮默然看着夫人,看她缓缓垂下目光,那神情仿佛是被人在背脊刺了一针……然而,只有片刻的迷茫游离,旋即她抬起头,以轻微而坚决的语声说:“是,我肯定。”

许铮一呆之下,愕然无言以对。窗外呼啸的风声提醒许铮,夜已深沉,风雪渐急,城中人迹全无,是时候行动了。他深吸了口气,肃然道:“夫人,无论如何还是先避过风头,等督军赶到再追究此事不迟。外头全都预备好了,只等您吩咐!”

夫人蹙眉不语,转身在房中踱了几步,脸色凝重,“等一等!我想到些事……好似有哪里不对,你不觉得方才已触到什么头绪吗?”她驻足扬眉,朝许铮看过来,澄澈目光照得他心头也是一亮——不错,方才的话已然触到些边际,可究竟是什么呢?

“除了晋铭和宅中仆人,既知道我到了徐宅,又知道你出发的时间……”夫人不停踱步,不知何时也有了和督军一样的习惯,思索时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人事先知道晋铭住在何处,清楚当日我的行踪,猜到我可能会去见他——”

“徐季麟!”

许铮抢先一口说出这名字,旋即也被这答案惊住。念卿侧身站定,目光犀利,如一只猎杀前警觉的母豹,“是他,他在暗中监视晋铭!”

北平变乱,佟帅先下一城,傅系的势力却未肯就此罢休,集结在津门附件的军队正迅速向北平合围,佟帅在东北的部属也正火速驰援。北方各路军阀汇集,将北平置于水深火热之下,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然而,薛晋铭究竟被置于何种位置?若是佟帅信不过他,假徐季麟之手诱他千里北上,一旦倒阁成功,兔死狗烹,他会不会成为第一个祭刀之人?若佟帅并无猜忌之心,却是徐季麟行反间之道,那他暗中究竟是为傅家效力,还是另有其主?以子谦遇刺之事看来,那一方行事不像佟帅手段,却又似训练有素的军人所为。难道激流暗涌之下,还潜藏着未知的势力,时刻窥视这一切?混乱的迷局,让人看不清敌友真假,到底有几只手在暗中搅动这迷局,此刻又有多少人置身水火之中?

明知晋铭身涉险境,她却无能为力,连自顾也不暇。伤重感染的子谦还发着高热,再不能经受路途颠沛。

杀机如影随行,不知下一次危险会在何时。冷汗涔涔透衣,遍体生寒,念卿低了头,将脸埋在自己掌心,强迫自己不去想那远在彼方的人,不要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恋倚赖。然而总有一个声音袅袅在耳畔念着,仲亨,仲亨……

他已该得到北平的消息了。为什么还是按兵不动,没有一点动静传来。东南叛乱军阀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战事一再拖延,她等他归来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给自己无数借口,到此时孤绝无援,心底里密密缠缠如针如刺,再也分不清有没有怨。

窗外风声呼啸,雪更急,夜更浓。许铮却不敢催促,眼前修削背影仿佛一碰即折。良久,夫人幽幽一叹,终于转过身来,“走吧,该动身了!此去变数难测,我将祁小姐交托给你,你务必保护好她。”

许铮毅然道:“夫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他话音未落,杂乱脚步声已从走廊到了门口,“报告!”

许铮与念卿互换眼色,俱是一凛。急急赶来的侍从沾了满身碎雪,匆促行礼,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刚得到的消息,说前方大雪封路,往南边和东边的铁路都已暂时关闭!”

“铁路关闭?谁下的命令?”许铮脱口惊问。

念卿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

侍从摇头,“还不清楚,城里军警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备而来。”

许铮还未接话,却听夫人蓦地开口:“马上离开医院!等城里军警有备就来不及了!”

早年的颠沛生涯磨炼出她异乎常人的警惕,数年安稳生活,并未磨去她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念卿焦切地挑起窗帘,“附近有没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风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许铮略一沉吟,“有,我有办法!”

变在顷刻,事不宜迟。留守医院的侍从立刻将发热昏迷中的子谦强行搀扶起来,许铮护着他与念卿,避开医院耳目,从后院悄然离去。其余侍从匆匆赶回专列接应蕙殊。原设计好与蕙殊互换身份,混淆外间耳目,假造一个霍夫人仍在专列上的幌子;对外不能暴露霍子谦的身份,只能谎称侍从受伤入院。旁人不知究竟,但刺杀的人必然明白侍从便是子谦,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按原定计划,只待今夜人静更深,将子谦接出医院,与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来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经过晏城的火车离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与许铮同行,引开外间注意力,仍照原路行进。

这桃代李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来。她的勇气令许铮肃然起敬。念卿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有客气推托,只将自己最干练的侍从都留给蕙殊,命许铮留在她身边全力守护。

念卿很清楚,在这境地下,她和子谦是万万不能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谁控制了她与子谦,便等于控制住了霍仲亨的软肋。

纵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祸,引得纷争再起。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亦不能令那险恶之人得逞。可这计划来不及实行已落空。局势的变故比任何人的预料来得更快更莫测。

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棋路可走。成王败寇,旦夕祸福,唯有以命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