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夜阑珊

十二月底的南方,木叶落尽,潮冷阴沉的天色里,云低风急,行人匆匆。

黄昏将近,夜色里霓虹亮起,灯火流光,渐渐添了热闹。

一辆德式小汽车上粘着雪花彩屑,缓缓驶过街头。车后座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如今信教的有钱人家,也学了洋人的风俗,过起了圣诞节。为着赶一赶这趟子时髦,道旁商店的橱窗上,也用彩纸剪了花花扭扭的英文,贴得五彩缤纷。

“MERRY CHRISTMAS!”

又一辆敞篷小汽车飞驰过来,开车的是个洋人,朝路边女学生们挥手高叫。

三五成群的女学生们,有的低头避让,也有大胆的回以微笑。

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低声恼道:“洋人真是冒失鬼。”

同伴揶揄她,“从前是谁说洋人那做派才叫罗曼蒂克?”

短发女生不服气,扭了身边人的胳膊,嗔道:“念乔,你说说,这叫哪门子罗曼蒂克!”

身侧的高挑少女却只顾侧首出神,并未回答她。

“念乔,你看什么呢?”

被唤作念乔的女孩子转过身来,乌发齐肩,面容清丽,一双眼尾上挑的明眸,带了些冷冷的傲气。惠珍笑道,“你呀,又在神游天外了。”

念乔没理会她的打趣,掉头看向橱窗那边,怔怔出神。

不远处街角,有个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甘甜诱人的栗子香气被寒风吹送了一街。

有个黑瘦的小男孩眼巴巴站在摊子前,旁边个头高出一截的女童,像是姐姐,牵了他的手,怎样也拽不走。两个孩童在十二月的天气里,只穿件脏兮兮的夹衣小褂。

“真可怜。”惠珍顺着念乔的目光看过去。

“贫穷并不可怜,弱小者也有弱小者的尊严。”念乔淡淡反驳。

惠珍一怔,却见念乔快步朝那炒板栗的小贩走去。

她买了一袋刚炒好的栗子,转身走向两个孩童,微笑着弯身递给那个男孩。

小男孩往后退了一步,歪头怯怯望了她,又望望身边的小姐姐。

念乔将板栗塞到男孩手里,转头看那女孩,不知为什么敛去了温柔笑容,抿着唇,神色有些阴郁。女孩怯怯退后。念乔一言不发,解下了自己的厚绒围巾,给女孩裹在脖颈上。

两个孩童朝她鞠躬,手牵手跑远,她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望了孩子的背影出神。

“念乔心地真好。”惠珍感叹。

“可她怎么总是不快活的样子?”

“她是孤儿,没有家里人。”

“真的吗,我从没听她讲过家里人的事,原来是这样!那也太可怜了,难怪她和你一起寄住在你姑妈家……还好有你照顾她。”

“唉,我姑妈并不很愿意,留我住在省城上学,已算看着我爹颜面。她肯收留念乔,多半是瞧着念乔手中有些积蓄,念乔也懂事大方,时常帮姑妈添置家用。”

“她一个孤儿,怎会有积蓄?”

“说是父母留下的遗产,我也不好多问她的家事。你瞧念乔这般谈吐举止,也不会是小户人家出身的,大约她父母过身前,很有些家底。”

两人一时住了口,因念乔已走了回来。

念乔低头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咱们走吧,别误了时间。”

惠珍兴致勃勃道:“今天这位来讲演的欧阳先生,是从北平来的,听说很做了些大事,许多学生都敬佩他呢。”

美华茫然问:“哪个欧阳?”

“当然是化名,真名实姓谁敢用。我在报上瞧过他发表的一篇文章,文采妙极了,真是个才子,比当年风云一时的程先生也不差。可惜了程先生,被捕之后就下落不明,好多人都不肯相信他已死了,我也盼那是假的……”惠珍满面惋惜。

走在最后的念乔,低了头,脸庞笼入深深阴影,一路默不作声。

路灯昏黄,天色已黑尽。

穿过繁华市区,拐入僻静街巷,方才欢乐祥和的圣诞景象被远远抛在身后,与眼前的穷街陋巷仿若两个世界。这里没有霓虹缤纷,只有破陋的贫民窟和劳作一天疲惫归家的人们。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哗哗跑过,赶去教堂等做完平安夜弥撒的人们出来,好接生意。三五个脏兮兮的小孩从身边跑过,挥舞着街上捡来的彩带。

美华挽紧念乔,缩了缩肩膀问:“惠珍,还有多远啊,这地方乱糟糟的,怎会选在这里讲演。”惠珍也有些不安,“本来是安排在学校里,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临时改来这里,偏僻的地方才安全。”

“不过是个讲演,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美华嘟哝。

“本省是谁的地盘?你难道不知那位铁腕人物,对待左翼社团,向来手段霹雳?”

她话音未落,倒听见身旁一声嗤笑。

冷声发笑的人是念乔。

临时选做演讲地点的印刷社仓库,就在巷子后面,三人加快步子穿过贫街陋巷,遥遥已经望见仓库门前路灯。“到了,快走。”惠珍招呼着,一转头,却见路口黑黢黢的阴影里,徐徐驶出两辆轿车。

惠珍慌忙拉了两人往路边闪避。

轿车却在离她们面前不远处停下。

前一辆轿车的车头灯霍然亮起,白晃晃射过来,三人顿时睁不开眼睛。

惠珍抬手挡住眼,竭力眯起眼睛,看见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走下来,穿的是高筒皮靴,靴跟走在僻静小巷,橐橐声响惊心。

他一直到她们跟前,笔直立定,抬手行礼。

惠珍终于看清了,竟是一个戎装佩枪的年轻军官。

一时间心腔里嗵嗵急跳,惠珍的冷汗冒出来,就在此时,身后的念乔迈出一步,并肩挽住了自己的手。

“二小姐,夫人有请。”那军官开了口,语声铿锵有力,口气恭谨里透着冷淡。

惠珍愕然,转头看向念乔[1]。

车灯强光照在念乔脸上,她一言不发,姣好面孔绷得苍白,昂头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夫人,请不要打扰我们。”

军官不为所动,态度强硬,“请二小姐随我回府。”

念乔满脸倔强,“我若不去呢?”

军官脸色冷毅,眼里却有一分忧虑关切,“念乔小姐,请不要再倔强了,夫人非常担心你。”

“我说过不认识什么夫人!”念乔拔高语声,苍白的脸因怒意而涨红。

军官沉默片刻,沉声道:“就算不认夫人,您总该认得您的姐姐。”

念乔冷冷一笑,“姐姐?我早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什么姐姐!不用谁来认我,可怜我,施舍我!请你转告她,不要再妄想我的原谅。”

军官无奈叹了口气,语声沉缓,“夫人就在车上。”

念乔陡然一震,转头望向后面的黑色轿车,嘴唇微微有些发颤,原本涨红了的脸,也瞬时褪去颜色,不知是惧怕还是什么。

“夫人都亲自来了,二小姐,不要再固执了。”军官温言相劝。

念乔咬唇僵立半晌,朝那轿车迈步迎了上前。

惠珍见她单薄身影,孤单前行,仿佛要被那白炽慑人的车灯光柱刺穿。

她虽不知这些人与念乔的关系,却咬牙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念乔一人涉险。

大不了有祸同当,惠珍将心一横,便要追上去。

那军官伸手一挡,冷冷道:“留步。”

念乔回头,“不要难为我的朋友。”

军官迟疑了下,放手让惠珍过去。

惠珍瞪他一眼,大步追上念乔,极力镇定地挽住她的手臂。

“没事的。”念乔对她笑笑,面孔苍白得怕人。

轿车的门开了,没有人下来,只从车内传来一个清冷而优雅的声音,“上车。”

光线昏暗,惠珍隐约窥见后座女子的身影,一个淡淡侧面,只觉高傲曼妙之极。

念乔放开惠珍的手,自己迎上前去,“你还找我做什么,我已经跟你没有关系。”

从未听过念乔用如此冷硬的口气对人说话,仿佛恨绝了车里的女子。

那车内的女子徐徐转过脸来,面孔被光线照亮,潋滟红唇衬了雪肤,本已耀眼之极,更慑人的,却是那双眼睛,一顾之间,清辉流转,几许惆怅温柔,几许深邃洞彻;分明没有说话,却有千言万语藏在眼波底下,教人抵御不住地听进了心里。

惠珍用力眨眼,瞧得真切,终于认出了这张脸。

非但她认得,只怕全国的人都认得。

曾在报纸上看过,也曾隔着人丛远远望见过,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自己离得这么近。这位堪称当世传奇的女子,当年以一幅身着男装、飒然站在大督军身旁的著名照片,令世人知道了她的名字;更以一场举世震动的婚礼,让天下人瞻慕了她的绝代风华。

她有一个风韵卓然的名字——霍沈念卿。

惠珍呆呆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大督军夫人竟近在咫尺。

霍沈念卿……念乔,念卿……心中怦然一动,惠珍鼓起勇气直视她的容颜,在那惊艳眉目间果真寻到些许与念乔相似的痕迹。

霍沈念卿望了念乔,微微一笑,艳色里透出几许冲淡,声音很是低柔,“今晚是平安夜,我来接你回家。”念乔别过脸去,看也不看她,“那是你的家,跟我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别的事,请放我们走!”

念乔转身挽了惠珍,头也不回便走。

身后却听得霍沈念卿冷冷道:“往日里,你要走,我由得你走,你要独立,由得你独立,今日却不行。你认我是姐姐,便随我回家;若你没有这个姐姐,也罢,许副官……将这几个参与非法集会的女学生带走。”

这丝绸般柔而冷的声音,被寒风送入耳中,连惠珍这样大胆的人也不禁停下脚步,不敢往前再走。

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自前面车上下来,在离她们五步外站定,腰间佩枪乌光锃亮。

美华已簌簌发抖,寻常女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

念乔陡然转身,怒视车里的霍沈念卿,“督军夫人,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

霍沈念卿一笑,推开车门,丝绸窸窣声响,惠珍顿觉眼前艳光动漾。

穿一袭深红曳地夜礼服的霍沈念卿,浓鬓如云,肤光胜雪,优雅起伏的脸廓被车灯光亮映照,泛起清冷的光华。她微仰起脸,眉梢眼底都是冷意,“今夜我若不来,你和你的朋友恐怕已经被警察逮捕。我不想去牢房中接你,最好现在,就跟你的朋友上车。逮捕非法聚众的警察,被我的卫队挡在路口。你要在这里同我硬气,还是去班房里同警察硬气?”

惠珍与美华倒抽一口冷气。

美华已快哭了出来。

念乔青白着脸,将嘴唇咬了又咬。

美华扑过去摇着她的手臂,哀声道:“念乔,求求你,我们走吧……要是被我爹知道我进了警察局的班房,是要打折我腿的呀!”

车子缓缓尾随前面的车,出了巷子,穿过前面热闹繁华的市区,往城东而去。

姓许的军官缄默坐在副驾位置,惠珍与美华并肩坐在后排,大气不敢喘,手心里都是一把汗。念乔上了督军夫人的车,不知道现在怎样,也不知道这车子要将她们带往何处。

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却越来越熟悉,分明是回家的路。

惠珍心里发慌,几番鼓起勇气想问前排那军官,却被美华暗暗拉住。美华手心里汗津津的,指尖止不住发颤,两人只能紧握对方的手来壮胆。

“林小姐,贵府就快到了。”那军官侧了头,微微一笑。

林惠珍刹时头皮发麻,“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这里?”

军官一笑,“不但你住这里,念乔小姐也是住这里的,对吗?”

惠珍失控地扑到前排,“你们一直监视她?监视我家?不,请不要伤害我的家人,我家里人并不知道她是……她是你们夫人的妹妹,他们是无辜的!”

原来家早已被他们找到,一切都在人家的监视中,惠珍心中又怕又怒,声音也发抖了。

后视镜里,那军官抬眼看她,神色莫测地笑笑,“若没有夫人暗中保护,你们的麻烦不只今夜这一次。”

惠珍悚然哑了,那军官也转过头去,再不言语。

车子在门前停下,院子里还亮着灯光,一定是管家还在等她们回家……惠珍喉头一哽,陡然觉出有家可回,有一盏灯火可挂念的好,眼泪几欲冲上眼眶。

军官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欠身道:“请下车。”

惠珍默然看了身旁的美华,美华孤零零瑟缩在后座一角。

昏黄路灯下,军官朝惠珍和美华一笑,目光犀利,“两位是念乔小姐的朋友,许某自会多加关注。夫人说,念乔小姐年轻,难免识人不慎,只要不是行差踏错,多交些朋友倒也没有关系。”

惠珍心头一寒,“多谢霍夫人的警告。”

督军府,华灯通明,守卫森严。

甫一踏进大厅就有管家仆妇簇拥上来,为二人宽去大衣。

霍沈念卿褪下银狐裘大衣,从管家萍姐手中接过薄绒半袖外套披上,垂流苏的长缎带随手束在腰间,语声里带了倦意,“霖霖[2]睡了吗?”萍姐忙回道:“大小姐闹了一晚,好容易才哄着睡下了。”

萍姐望向她身后一脸孤冷的念乔,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问候请安。夫人好似忘了念乔小姐还在身边,看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吩咐人侍候。萍姐寻思着问:“厨房里参汤炖好了,要现在盛上来吗?”

夫人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径自迈上楼梯,淡淡道:“念乔,跟我上来。”

“你要说什么就说,我既然跟你来了,倒要听听霍夫人有什么指教。”念乔昂起头,硬声答道。

萍姐听得心口凉气直冒,这位姑奶奶,好久不露面,一回来又闹上了。

念卿自楼梯上回身,雪白手臂搭了乌木栏杆,微微蹙了眉,“霖霖睡了,别在夜里闹。”

霖霖……

那是她的侄女,姐姐的女儿,生下来已大半年了,还从未见过她这个小姨。想来一定是个粉粉团团,极可爱的孩子。念乔怔怔的,心里软了下去,默然跟着念卿上了二楼西侧的客房。

房里铺了厚绒地毯,水晶吊灯光影婆娑,壁炉里火光虽微弱,却烘得一室温暖如春。

仆人退出去,悄然带上房门。

“霍夫人有什么吩咐?”念乔冷冷站在门口,不肯再走近半步。

念卿走到壁炉前,背向而立,只是烘手取暖,对念乔的话全无反应。

她侧身在壁炉前的靠椅坐下,目光微垂,望了火光出神。

这个样子的沈念卿,和人前仪态万方的霍夫人,倒又不像是一个人了,像是记忆昔日同住在小阁楼里的姐姐又回来了……仿佛是火光,微微刺痛了念乔的眼睛,一时酸涩。

“这里没有霍夫人,只有你的姐姐。” 念卿笑了一笑,眼角有落寞倦色。

念乔别过脸,不愿看她,“我曾经有过姐姐,可她早已变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吗?”念卿抬起目光,眼神戚然,“我为何不能变,难道合该一世恓恓惶惶,身不由己为人卖命,就不能像如今,正大光明地为人妻母?”

“正大光明?你的正大光明,就是攀附权贵,将恩人、朋友和亲人全都背弃?为了这个霍夫人的名头,哪怕手上沾染他人的血,哪怕在人家正室的牌位前下跪认小?”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面无表情,只是脸色渐渐苍白。

从外人口中听到这般讥讽,算不得什么,从唯一亲人的口中听到,却是真正羞辱。

念乔也僵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可为时已晚。

火光映照下,念卿脸色雪白,瞳孔中似幽幽燃着两簇火焰,“我嫁给怎样的人,给他做妻还是做妾,那是我的事,不必你来教训;谁是恩人,谁是小人,却是你,至今还在糊涂。程以哲的真面目,你是看不清,还是不肯看清?”

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这个竭力淡忘的名字,再次令念乔心口一痛。

怎么敢忘,哪怕世人全都忘了他,唯独还有她念乔记得,记得他的好,他的冤屈。

哪怕他欠了她一份情,毁了她一纸约,她也终究不忍怨怪。

因为,是他被人亏负伤害在先,是另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将他的心凌迟得破碎。

那便是她的姐姐,是眼前口口声声还在污蔑他为小人的督军夫人。

念乔退了一步,惨淡笑道:“好,好,你的爱情便是高贵无私,光明正大,别的人全是卑鄙无耻的小人,都是旁人亏欠你,你从来不曾负人!”

“我负了谁?”念卿不怒反笑,眉梢冷冷斜挑向鬓角,“就算天下人,都可说我沈念卿薄情寡义,念乔,扪心自问……我可有半点对你不起?”

念乔一窒,眼前掠过一幕幕往事——

久别归来的姐姐站在纷飞落叶中,绕着旧围巾,抛下手中皮箱,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向她张开双臂;报馆楼下,姐姐领了第一份薪水,牵了她的手飞快奔过两条大街,昂头推开白俄人的糖果店玻璃门;戏院外的雨夜里,姐姐捧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冒雨跑回来,塞进她手里……眼前之人是她的姐姐,是曾百般温柔照料过她的姐姐,是她怎样也摆脱不了的亲缘,这个事实如火星灼烫在她皮肤上。念乔倔强昂头,含泪与念卿对视,“我们原本好好的,都是你毁了一切,你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从没尊重过我的感受!”

“荣华富贵?”念卿霍然站起,似一只盛怒的母豹,目光闪闪慑人。

念乔咬着唇,不甘示弱地瞪视她。

“在你眼中,我走到如今,便是为了荣华富贵?”念卿怒极反笑,笑出了眉梢眼底冷冷的锋芒。

念乔喉头一滚,讥诮地扬起下巴,“哦,你是为了爱情,为了那个独裁军阀刽子手的高尚爱情!换了别人就是戏子与恩客,只有你们是风尘遇知音,英雄美人多么浪漫……”

“收回你的话。”念卿冷冷截住她的讥笑,眉睫间,尽覆上霜色。

“收回哪个字?戏子么,恩客么……”念乔尖刻地笑,瞧见念卿强抑怒意,垂在身侧的手已握紧,越发起了挑衅的快意,“怎么,想打我?你凭什么,这世上除了父母,没人有资格对我动手,除非霍夫人你又想仗势欺人。”

念乔越说越痛快,胸口怨气尽吐,出口如刀,“除了独裁暴力,仗势欺人,你们还有什么本事?姓霍的已经仗着权势害了程大哥,有本事就再逮捕我!我就是要参加演讲,参加集会,就是要像程大哥一样,这才是光明正大做人,而不是嫁给权贵做小老婆!”

耳边脆响,脸颊火辣辣剧痛。

念卿反手一掌,重重掴了下来。

念乔被掴得一歪身倒在沙发里,眼冒金星,半边脸上剧痛。

一室死寂,只有壁炉里木材燃烧的轻响。

念乔捂上已经红肿的白皙脸颊,泪珠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嘶声哽咽,“沈念卿,你真不该回来找我,就让我在孤儿院过一辈子,好过现在。”

火光烈烈照着念卿苍白的脸,映出眼底失望伤心到了极处的惨淡。

窗外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院子里卫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整齐划一的立定声里,铁门轧轧开启。念卿望向窗外,脸上有橘黄车灯的光影掠过——是他回来了。

念卿一言不发,按了桌上的召唤铃,铃声响了两遍,楼梯上脚步声窸窣传来,管家和仆从恭敬站在门口。念卿起身,理了理鬓发,从念乔身边走过,仿佛再也看不见她的存在,淡淡吩咐道:“把这房间锁了。”

“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念乔愤怒地想冲过去,却被仆妇死死挡住,眼看着念卿转身而去。萍姐利索地将门带上,隔了门好言好语地说:“念乔小姐先歇一觉吧。”

念乔知道无从反抗,颓然背靠着墙壁,只是冷笑。

走廊另一头的婴儿房里传出细细的哭声。

房里粉红小床上的婴孩哭着醒来,举起胖乎乎的小手,乌溜大眼转来转去,在床边寻找着母亲的身影,任凭保姆怎样拍哄也不罢休。

门推开,念卿匆匆奔进来,叫了一声“霖霖”,婴孩立时不哭了,扭头朝她声音的方向瞪大眼睛看去。

“妈妈在这里。”念卿俯下身,微笑着将婴儿抱起。

粉团似的小女孩破泣为笑,抬起小手揉眼睛,脸颊哭得红扑扑,乌黑头发,晶亮大眼,睫毛绒绒密密,活似个洋娃娃。被母亲抱在怀里后,小女孩安静了,将脸在母亲颈窝里蹭了又蹭,嘴里嘟嘟哝哝,发出含混音节。念卿拍抚着女儿后背,吻了她柔软脸颊,柔声笑,“霖霖,你看,是谁回家了……”

霖霖扭头往外张望,胖乎乎小手挥舞,咿咿呀呀说着自己才懂的话。

念卿抱了她想要迎下楼去,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军靴噔噔踏上楼来的声响。

他走得这么快,自然是听见了她们的语声。

霖霖眼睛一亮,呜呜哇哇地,想从念卿怀中挣扎下地。

念卿俯身将她放在地上,半托着她的身子,半任她自己跌跌撞撞扑到父亲的腿上。

小人儿才到父亲的膝盖高,抱住父亲的长腿,仰头往上看,像个惊奇的小动物在仰望参天大树。霍仲亨用一只手将女儿搂了起来,稳稳托在臂弯。霖霖乐不可支,咯咯笑出声来。

他从宴会归来,还未换下身上礼服,灿然绶带,金色肩章领徽,耀人眼目,元帅佩剑在身,胸前满排的勋章粲然生辉。那闪闪发光的勋章,吸引了霖霖的注意,伸手便去抓。霍仲亨摘下一枚来,放在她小手里,任一个婴儿将大总统所颁的勋章当了玩具。

念卿摇头笑,怕勋章棱角伤了孩子,哄着她交给自己。

霍仲亨将女儿高高举起,霖霖毫不畏高,反而笑得手舞足蹈。

念卿含笑看着父女俩嬉闹,偶与仲亨目光交汇,无声暖意流转。

霖霖笑着笑着又开始揉眼睛,犯起困来,念卿抱过她轻拍道:“爸爸回来了,霖霖也该乖乖睡觉了。”婴孩的瞌睡说来就来,霖霖在念卿怀抱中闭上眼睛,浓密长睫毛盖起来,像个花蕾中的小小精灵。霍仲亨俯身亲吻女儿脸颊,大概是闻到他唇间淡淡酒味,霖霖一扭头将脸藏向念卿胸口。念卿笑起来,霍仲亨也笑,却不抬头,顺势在她颈间印下一吻。

她此刻外衫半敞,极低的领口下,肌光柔腻如玉,锁骨曲线起伏……他伸臂将她圈住,不容她躲避,低头从她颈间一路吻到锁骨。念卿含笑低首,额头摩挲在他下巴。

两人抱了女儿回婴儿房里。

睡梦中的霖霖宛如天使,霍仲亨牵过粉红色小被子替孩子盖上,俯身凝视这小小面孔,目光移到念卿脸上,久久流连于她眉目之间。此间两个女子,是他此生至爱,是他呵护在手心的珍宝。念卿却全神凝视着女儿的睡颜,浑然未觉他的目光。幼儿身上奶香,和她身上的幽香,混合在一起,令他失神迷醉。这样的夜,这样的时光,静好如梦。

廊灯洒下橘色柔光,将两人的身影长长投在地上。

霍仲亨的军靴踏在漆光乌亮的地板上,小心放轻了脚步,仍在静夜里带起轻微声响。念卿浅浅笑,“我今晚太不尽职,留下你一个人。”霍仲亨笑了声,“你最聪明的地方,便是总会抢先认错,永不挨骂。”念卿笑得似只狐狸,挽了他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今晚是平安夜,你没有礼物给我吗?”

“中国人何必过洋人的节,外国使馆弄这一场舞会,你我出席,就已给足了他们面子。至于礼物,我所拥有的一切尽是你的,人都是你的,还有什么好送来送去。”霍仲亨不屑一顾的神色,引得念卿失笑,嗔道,“古板!”

“嫁给一个古板老头子,后悔了?”仲亨假装冷冷板起脸。

念卿侧过头,眼眸晶莹地看他。

从相遇,到如今,女儿快要学会说话了,时光飞快掠过,每过一天都舍不得。

他还是初见时的样子,哪怕在家中,也时刻都是军人的挺拔身姿、宽阔肩膀、锐利目光。

鬓角一丝斑白留下岁月痕迹,衬了英挺轮廓,剑眉薄唇,愈显从容睿智。

念卿低头笑,“是,我后悔了。”

霍仲亨浓眉一扬。

“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念卿仰头望了他,眉眼弯弯。

四目相对,静默无声,各自眩然沉默,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闭了眼,听着他沉稳心跳,念卿不由叹了口气,“仲亨,今晚的事,我是不是做得鲁莽了?”

好不容易得到线报,赶去逮捕非法集会的警察被她阻在路上,消息走漏,人已散了,警察今夜只怕是白跑一趟。她实在不想念乔身陷其中,这种事,能远则远。

霍仲亨抚了她的头发,沉声道:“将她带回来了就好,你安心,比什么都要紧。”

念卿伏在他怀中,轻声道:“她再怎样不懂事,终归是亲人。”

霍仲亨沉默,念卿知道,是这句话触动他心中痛处,想起了子谦[3]。

她不想此时提起令他不快的事,只是心中忧虑,想了想,还是柔声道:“听许铮说,这些天子谦在外面夜夜纵酒,你不闻不问,父子间这样置气,又是何必……家中比外面好,不如接子谦回来住,你们多些相处,也免子谦孤单单在外,没人照料。”

霍仲亨冷下脸色,“你别替这混账说情,我倒要看看他狂饮烂醉,能烂出什么名堂来。”

念卿蹙眉,欲言又止。

霍仲亨握了她的手,缓声道:“你放心,他再胡闹也翻不起风浪。倒是念乔,你怕是要狠下心来好好约束她了,这糊涂丫头信了程以哲的蛊惑,听不进去正理,极易受人煽风点火糊弄,一旦走上程以哲那条邪路,就难回头了。”

“是,我知道。”念卿无奈颔首,挽了仲亨的手,身子疲乏,心中却宁定,软软地倚靠在他身上,挽了他的手,便觉得挽住了整个世界。她柔声道:“仲亨,过几天就是新年了,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我想筹备个简单家宴,请子谦回家,也叫上许铮,你说可好?”

霍仲亨沉吟片刻,到底点了头,“也好,说起来,念乔和子谦还不曾见过。”

念卿默然片刻,苦笑,“我不指望念乔能当我们是一家人,她与子谦不同,子谦毕竟与你血浓于水,他心中渴慕你的关怀,只是少年心性倔强,你让一让他就好了。念乔,则不必勉强了,她认不认我,是她的自由。我只在必要处,护着她些就是了,让她自己去经历一番人世起落也好,或许有朝一日,她能懂得。”

“念卿,你这心性,是我所佩服的。”仲亨微微一笑,“豁达,不强求于人,这等磊落襟怀,大丈夫也不常有。往后霖霖长大了,我不盼她继承你的容貌,只希望她心性像你,就不愧为我霍仲亨的女儿。”

念卿失笑,歪了头打量他,“女儿随父亲,日后霖霖的容貌像你,也不算太坏。”

霍仲亨摸了摸自己下巴,挑起浓眉,“虽然不能闭月羞花,也不会嫁不掉就是了。”

念卿笑得整个人靠在了他身上,他便顺势将她横抱了起来,抱着她走向卧房。

她像只柔顺的猫儿窝在他怀里,手指一下下绕玩着他绶带上的金色穗子,拨弄那些显赫的勋章——和霖霖一样,霖霖总爱玩父亲身上的勋章,他也任她拿去把玩。

每一枚勋章都是一段彪炳战绩,除了霍仲亨的女儿,还有谁能将代表最高武勋的七星大绶勋章丢来丢去玩耍。她的父亲,是统率五省的大督军,一人制衡南北,一举一动都牵动世人耳目。可在霖霖的懵懂目光里,他只是个父亲,待她百依百顺的父亲。

而于念卿,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女儿的父亲。

这身份比世间一切功勋都更荣耀。

[1]念乔因程以哲和姐姐闹翻。具体参见第二部《千秋素光同》。

[2]霍霖,霍仲亨与沈念卿之女。具体参见第二部《千秋素光同》。

[3]霍仲亨之子,因政治理念等因素与霍仲亨反目。具体参见第二部《千秋素光同》。

——《番外·夜阑珊》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