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记 明珠蒙尘

凌晨两点的钟声滴答敲过,木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轻微脚步声。

是姐姐回来了。

念乔迷迷糊糊听着开门的声响,听见姐姐走进来,过了好一会儿,却没见姐姐像往常一样走进她的房间,跟她说晚安。房间里也没有动静,姐姐在做什么?念乔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穿上拖鞋,拉开门,见一丝光亮从浴室虚掩的门后透出。

“姐姐,你又回来得好晚。”念乔揉着眼推开浴室的门。

背对门,站在镜子前的姐姐念卿猛地回转身,像被她的出现惊吓了一样,抬手挡在脸上,“念乔,你……你快回去睡觉,当心着凉。”

“不嘛,你还没有和我说晚安!”念乔眯起眼睛撒娇,还没有适应浴室里的灯光,蒙眬里觉得姐姐的脸被这灯光照得格外白,脸颊嫣红,眉色翠深,隐约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晚安,快回去睡觉吧,我也累极了。”姐姐没有理会她的撒娇,好似不耐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将脸也侧了过去。

“晚安。”念乔委屈地撇撇嘴,转身回房。

看着她卧房的门关上,念卿也关上了浴室的门,手指无声无息按下锁,背转身,一时如释重负——镜子里,自己脸上的脂粉还没卸净,唇上还有梅子色口红的余迹,险些被念乔看到。原以为她早已熟睡,一时疲惫,竟大意了。

念卿拧开水龙头,掬起清水,缓缓洗去脸上脂粉。

湿漉漉的鬓发眉睫,越发漆黑,水珠从睫毛上滴落,肤色清透如瓷。

定定望了镜子里自己的脸,念卿疲惫得恍惚,又是一夜过去,睡下,醒来,又可做回那个真真切切的沈念卿。

上午十点的报馆,忙如打仗一般,匆忙进出的脚步,踩得木楼板咚咚作响。

夹杂着脚步声,总编辑叶先生的大嗓门,回荡在报馆的楼上楼下。

“新华路有一队学生在游行,老易跟小北走一趟!”

“码头工人罢工那条稿子还没传回来,再催再催!”

“程大少!程主笔!你的的社论写好没有?”

“那谁,小沈,沈念卿,再给我赶两条译稿!”

报馆两层楼里人仰马翻,打字机嗒嗒响成一片,废稿散乱一地,人人进出来去都似踩着风火轮,踏得楼梯地板咚咚作响。叶总编的矮胖身影风一样卷进卷出,冲编辑部丢下一句话,不等念卿抬头回应,便风风火火冲回办公室接电话。

“我……”念卿无奈望着总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同事阿梅从一堆稿子里抬起头来,也苦笑,“惨了吧,又多两条译稿!”

念卿抬眼看墙上挂钟,已经七点了,两条译稿,这得译到什么时候……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轻轻叹了口气。

阿梅停笔问她,“是不是赶不上晚上的课了?”

“赶不上也得赶。”念卿苦笑。

“那又没时间吃晚饭了吧?”阿梅皱眉。

念卿已经埋头开始译稿子,无暇再和她说话,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阿梅提高了声音,“你啊,老是不吃晚饭!这样下去非熬出胃病不可!”

“阿梅说得对,再敬业也不能这样虐待自己,稿子先放一放,大家一起去吃饭吧。”

报馆主笔程以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无异于救世福音,拯救三名小编于水深火热。

念卿还有些迟疑,担心稿子译不完。

程以哲却已走到她桌前,微笑温言:“别担心稿子,有我呢。”

念卿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门口,叶总编一脸不悦又不好发作地站在那里,瞪着程以哲。

“老叶,你可不能把咱们的才女们也当劳工压榨。”程以哲只是笑。

“瞧你这话说的,就你知道怜香惜玉吗?”叶总编翻个白眼,心底却暗想,这报馆里总共两个女编辑,都谈不上什么香什么玉,阿梅胖乎乎的,小沈虽然身材高挑,却是个土包子。

偏偏报馆里还有人传言,说程主笔对新来的女编辑沈念卿有意思,老叶压根不相信——程以哲是什么样的条件,且不说家境殷实,文藻出众,单论人品相貌那也是众里挑一的。如此才俊,怎可能看上那土气木讷的小姑娘。

这个小沈一向寡言少语,只知埋头做事,打扮与时下摩登少女大相径庭,说是个土包子也不为过。年纪轻轻的,总罩一件松垮垮的粗呢子外套,跟乡下丫头似的绑两条麻花辫子,天冷天热都戴一顶灰色软边帽,帽边压在眉上,底下一副圆片黑框眼镜,足足遮去半张脸。她来报馆做事两个多月了,叶起宪还未仔细瞧过她长什么模样。

风风火火又是一天,天色黑尽时,报馆里还亮着灯光。

挂钟滴答滴答,各间办公室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二楼编辑室还亮着昏黄灯光。

阿梅也已赶完稿子,收拾好东西,回头见整间屋子只剩沈念卿还在埋头译稿,程以哲静静坐在她旁边,说是审稿,其实在亲手帮她校对誊稿。

灯光斜斜照下,将一叠资料的阴影投在桌上,念卿只顾写,没注意到光线的昏暗。程以哲悄悄越过她身后,将台灯的位置调了调,让光线转亮。念卿抬头朝他一笑,两人并未说话,各自又埋头做事。

阿梅在一旁瞧着,忽觉这两人有种无声的协调。

旁人私下都说这两人不般配,接触日久,她倒觉得念卿并不像旁人说的那么土气,也不像她外表看着那么木讷。在阿梅看来,念卿只是不会打扮,样貌其实是好看的,举手投足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会吸引到程主笔也不为奇。

“程先生,念卿,我先下班了,再会。”阿梅客气地向程以哲告辞,却向念卿眨了眨眼,离开之时故意将门虚掩。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只剩挂钟的嗒嗒声。程以哲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到八点钟,念卿每晚八点半要赶去做家庭教师,教学生英文。

“稿子给我吧,你时间来不及了。”程以哲搁了笔,温柔注视念卿。

念卿低头推了下眼镜,轻声道:“没事,就快赶完了,一直劳烦程先生,真不好意思。”

程以哲只得笑,对她的生疏语气徒觉无奈,“那么,快写吧。”

念卿歉意地一笑,低头继续赶稿。

程以哲却再也无心做事,只是凝眸看她,不舍得放过她的每个小动作——分明是最平常的一颦一笑,在她做来总有说不出的韵致,这傻丫头却从不明白自己的美。看着她专注的侧颜,他心中满满都是暖意,忍不住轻声叫她,“念卿。”

念卿忙着写完最后几行,只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说了多少次,以后不要再叫程先生好不好?”程以哲笑着抱怨,透着些孩子气的无奈,“我也有名字的。”念卿笔下一顿,却假装专注于稿子,没有应声。

“念卿?”程以哲伸手过来按住了稿纸,不容她回避。

灯光下,他的手修长削瘦,微凸骨节显出手的主人特有的固执。

恰在此时,楼下门房叫道:“沈念卿,有人找——”

话音未落,就听咚咚的脚步声跑上楼来,似乎每一步都在跳跃,踏得陈旧的木楼板微微颤抖。

“哎呀,念乔都找来这里了,准是迟了。”念卿跳起来,不着痕迹地避开程以哲,上前将虚掩的房门拉开。还未见人,就听那脆脆的嗓子在楼梯上嚷,“姐,你怎么还不收工?我等你半天,上课就快迟到了呀!”

念乔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只穿一件月白旗袍,外罩藕色绒线衫,两条乌亮发辫松松垂在肩头,双颊透着水润,鼻尖渗出汗珠。

“这就好,再等我两分钟!”念卿顾不上多说,匆匆转身却被念乔一把抓住,“哎呀,别再耽搁了,快走快走!”

却听里边传来一个温厚男声,“别管稿子,赶紧走,我来扫尾就是。”

念乔一怔,这才瞧见程以哲,脸上一红,“程大哥也在。”

程以哲点头笑,不由分说收起稿子,关了台灯,取下念卿挂在墙上的围巾,“快走吧,稿子我自有办法!”挂钟指针已越过八点,果然耽搁不得了,念卿歉然,“又要麻烦程先生了。”程以哲将围巾一抖,替念卿搭在颈上,念卿下意识缩肩。他收回手深深看了她一眼,念乔立在门边,望着眼前两人,一时有些怔忡。

“老夏,拜托帮个忙,还差几行而已,我赶不及了。”程以哲推门而入,将稿子丢到副主笔桌上,不待老夏从一堆稿子中回过神来,转头朝总编室叫道,“老叶,稿子快好了,一会儿让老夏审完给你!”

“喂喂……”夏杭生嚷起来,“这也太过分了吧!”程以哲不理他,径自收拾了随身物件,出门时抛下一句,“念卿的稿子别出错啊。”

“重色轻友!”夏杭生冲他背影笑骂,“人人都追女,就你程大少爷了不得!”

念卿关上办公室门,恰好听到夏杭生的大嗓门,念乔亦转头看她。

“走吧。”念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挽了念乔匆匆步下楼梯,却见程以哲快步追下楼来,直嚷道:“等我送你们!”路边已有黄包车夫迎上来,念卿仿佛未听见,拽了念乔便要上去。程以哲赶上来拦住二人,“坐我的车子,黄包车太慢!”

不待念卿回答,念乔已经感激点头,“多谢程大哥!”

程以哲去开车,念乔拍了拍胸口,脆声喜道:“多亏有程大哥在,今天要是迟到就麻烦了,老师要考上堂课的曲子,轮到我第一个,若再迟到,定然过不了关……”

念卿一脸倦容,淡淡打断她,“对不起,念乔,今天是我加班误了时间,以后我会尽量守时。但是,我一再跟你讲过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若非万不得已,不要欠下人情!”

念乔怔住,“可是程大哥……”

“程先生就是程先生,没有什么程大哥!”念卿声气强硬起来,古板的黑框眼镜下透出严厉之色。念乔低头不敢答话,心中委屈,正欲分辩时,一辆黑色小奥斯汀已经徐徐驶到跟前。程以哲探出头来,“快上来,别耽误。”

两姐妹一路上互不说话,念卿报了地址就再未开口,一向活泼的念乔也闷声不响。程以哲有些纳闷,想了想便找个话头问道:“是先到名山路十号,再送念乔去桥西路吗?”

“不,先送念乔,我可以迟一点。”念卿忙回答。

程以哲趁势问:“念乔今天的课很要紧吧?”

念乔偷眼看了看姐姐脸色,见她只是侧首看窗外,便拘谨地答道:“是的,要考试新曲子。”

“哦,哪一首?”

“肖邦F小调第二练习曲。”

程以哲啊的一声,笑道:“充满幻想和静谧,宛如孩子梦中的歌声。”

念乔惊喜赞叹,“就是这个感觉,程先生你说得太好了,我总不知道怎么表达呢!”

“这是舒曼的话。”程以哲抬目一笑,从后视镜看到念乔脸红吐舌的可爱模样,越发觉得有趣,“刚才还叫程大哥,怎么又倒退回去了?”

“嗯,都一样啊。”念乔又偷眼去看念卿,见她微微阖目,似乎已经靠着座椅睡着。程以哲也从后视镜瞧见了,想来念卿定是太疲惫,便闭口不再说话,以免吵着她。

念卿其实毫无睡意,故意闭目装睡,只是不想让念乔觉得她在旁边而局促不安。不一会儿,感觉车子缓缓停下,睁眼一看窗外,却还没到桥西路。

“程大哥,这里还没到啊!”念乔已经抢先发问。

程以哲回头笑道:“我知道,时间还来得及,先过来买点心。”

两姐妹俱是一怔,程以哲笑着下车,已替念卿拉开车门,“你们都没吃晚饭,这家白俄人的店里有几款蛋糕特别好吃。”他俯身伸手扶她,笑容温暖,目光似身后迷离灯彩般惑人,“快来,我不知你们爱吃的口味。”

念卿一时怔住,店里飘出的糕点香气似乎将心绪也染上奶油的软腻。他笑着催促,“还磨蹭,是谁赶时间了?”她只得下车,念乔也从另一边下来,小跑绕过车子,满怀欢快,“这家店我们来过,姐姐带我来的!”程以哲笑道:“好极了,那你喜欢什么口味?”

“樱桃酱和杨梅!”念乔眼睛弯弯笑得似一只馋嘴小猫。

念卿亦莞尔,侧眸间,却见玻璃转门推开,一对男女相伴出来,步履匆匆间已是光彩夺目,吸引得路人纷纷侧首——端的是俊男美女,华服锦绣,相得益彰。

念乔悄声赞叹,“呀,好漂亮的一对!”

程以哲定睛细看,一下认出来,“咦,是薛四公子。”

“薛四公子?”念乔脱口而出,语声清脆,引得路人侧目,连那风采翩翩的公子也微侧了下头,似乎听到了她的语声。

念卿扯起围巾将嘴捂住,侧过身子,咳了一声。

“怎么了?”程以哲忙看向她,“很冷吗?”

念卿不说话,围巾遮了大半张脸,隔了眼镜看不清脸上神色。直到那对俊男美女钻进路边一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念卿又咳了两声,这才放下围巾,抬起脸来,“没事,给冷风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