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恩动也不动、一语不发地坐了好一段时间。女服务生回来帮李奇倒了两次咖啡,沃恩完全没动她那杯。
她问:“这件事是和加州的什么单位扯上关系?”
李奇说:“一定是有某种反战运动组织规划了逃亡路线,说不定当地服役军人的家属也有参与行动。他们想出了有系统的方法:将逃兵和合法的金属运货一起送到这里来,再由加拿大的朋友接他们越过国境。七个月前有一对夫妻从加州来,住进了绝望镇的旅馆,我敢打赌他们就是行动的策划者。他们招募了支持这项行动的同伴,让他们负责保安工作。打破妳车子窗户的就是那票人啰。他们觉得我太多管闲事了,希望借此让我不再插手。”
沃恩将她的咖啡杯推开,将盐罐、糖罐、胡椒罐摆到面前,排成整齐的一直线,接着挺直食指戳弄胡椒罐。罐子离开原位了,她再戳一下,罐子随之倾倒。
“规模较小的组织。”她说:“‘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做什么’,人数较少的左手派,在索曼背后采取别的行动,就是帮助逃兵。”
李奇没接话。
沃恩问:“你知道这群人的身分吗?”
“完全不知道。”
“我要查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逮捕他们。我要打电话给FBI,把他们的名字呈报上去。”
“好吧。”
“你不想将他们绳之以法吗?”
“不,我不想。”
沃恩太有教养了,又是个典型的小镇居民,不愿和李奇在小餐馆吵架。她把钱丢在桌上就走出去了。李奇跟在后头,似乎明白跟上去才是正确选择。她在第二街右转,往东走,可能是要去小镇边缘较安静的区域,也可能是要回到汽车旅馆,或去警局。李奇不确定她到底想去哪里。她若不是想要清静,就是要去找汽车旅馆的服务人员讨电话通话纪录,或是到她办公室的电脑前坐下。她走得很快,愤恨不平,但李奇很快就追到她了。他走在她身边,和她用相同的速度前进,等她主动开口说话。
她说:“你昨天就知道这些了。”
他说:“前天就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看出大卫待的医院里的病患都是军人吗?我用同样的眼光去看那群人,注意到他们都是年轻的男性。”
“你等待货车越过国境才把事情告诉我。”
“是的。”
“为什么?”
“我不希望妳拦截他们。”
“为什么?”
“我希望罗杰斯夫妇顺利脱身。”
沃恩停下脚步。“我的老天,这是当过宪兵的人说出来的话吗?”
李奇点点头。“当过宪兵十三年的人说的话。”
“你追捕过罗杰斯这样的人。”
“对。”
“而你现在改行协助恶势力了吗?” 李奇没接话。
沃恩说:“你认识罗杰斯吗?”
“连听都没听过,但我认识上万个和他有过类似遭遇的人。”
沃恩再度迈步前进,李奇配合她的速度。她在汽车旅馆前方五十码处停下来,站在警局的外头。在偏灰的光线照射下,这栋砖造建筑物的正面显得有些冰冷,上头整齐排列的铝制立体字母更是使人心寒。
“他们有任务在身。”沃恩说:“过去的你也有任务在身。大卫运行了他的任务,他们该尽责,你也该尽责。”
李奇一语不发。
“国家派军人去哪里,军人就去哪里。”她说:“他们应该要服从命令,没得选的。你们立誓效忠国家,就该信守诺言。他们是叛国贼、胆小鬼,你也是。我不敢相信我和你上了床,你根本什么也不是。恶心!你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奇说:“所谓的义务,就像是高高叠起的纸牌。”
“你在说什么鬼话?”
“从前,国家要我去哪我就去,我服从命令。他们要我做什么,我照单全收。我也见过上万个和我一样乖乖听话的士兵,我们内心深处其实是很快乐的。我是说……我们就和一般的军人一样爱抱怨、发怒、唉声叹气,但我们很服气。因为义务是一桩买卖,沃恩。有去就有来,我们欠他们,他们也欠我们。他们该正襟危坐地提供一个愿景,让我们愿意冒牺牲生命或断手断脚的风险,而且是要在他妈的理由充分的情况下。大多时候,国家做的决断都是错的,但我们还是乐于换个角度思考,告诉自己国家还是有诚信的,起码有一点点。如今那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政治虚荣、选举布局,没别的了。大家也都知道。你可以试着唬军人,但你唬不倒他的。是他们搞砸了,不是我们这些军人。他们把纸牌堆下方的大牌抽走,整叠纸牌就垮了。像安德森和罗杰斯那样的年轻小伙子在海外看着他们的伙伴遇害、伤残,开始会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一堆狗屁倒灶中搅和?”
“而你认为擅离职守就是解答?”
“不是。我认为解决方法是叫公民们挪动一下积满肥油的屁股,出门投票,让废物下台。他们应该要行使他们的权利以控制局势的,这是他们的义务。这是‘义务’这叠纸牌底部的第二大牌,如今也被抽走了。所以啦,就别和我讨论擅离职守了。凭什么要求军人当世上唯一一群不会擅离职守的人?这是哪门子的买卖?”
“你服役十三年,结果支持逃兵?”
“我了解他们做此决定的原因,所以支持。正是因为我当了十三年的兵,所以我支持。我从军的那段岁月很美好,情势没问题的话,我当然希望他们也能快快乐乐当兵。我爱军队,但我恨军队如今面临的状况。这感觉就像我多了个嫁给怪胎的姊姊。她该信守婚礼上的誓言吗?在合理范围内当然得遵守啰,但那怪胎如果太怪,就又另当别论了。”
“如果你现在是军人,你会逃兵吗?”
李奇摇摇头。“我不觉得我有足够的勇气。”
“逃兵需要勇气?”
“对大部分的逃兵来说,采取行动所需的勇气比妳想像的还多。”
“没有谁会希望至爱之人为了‘逃兵’之类的不中听的理由丢掉性命。”
“我知道,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会改变的。”
“我恨你!”
“不,妳才不恨我。”李奇说:“妳恨政客、司令官、投票的公民、国防部。”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妳恨大卫服完第一次役期后没有逃跑。”
沃恩转过头去,面向街道,一动也不动,双眼闭上。她维持那姿势站了好长一段时间,苍白的下唇微颤。接着她开口说话了,音量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曾经要他逃,我求过他。我说我们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展开新生活,不管那是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我说我们可以改名换姓,要怎样都可以。但他不答应。那个笨男人,蠢男人。”
然后她哭了,就在大街上,在她办公室的外面。她膝盖一软,踉跄了几步,李奇接住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泪水浸湿了他的上衣,她的背不断起伏。她转身用双手环住他,脸埋进他的胸膛,为她破碎的人生、幻灭的梦想痛哭,为两年前打来的那通电话、牧师的来访、X光片、环境肮脏的医院和不断嘶嘶响的人工呼吸器悲泣。
后来他们一起沿着街区走下去,漫无目的,就只是想动一动。低垂的云层抹灰了天空,空气的味道透露雨水就要降下的消息。沃恩用李奇的衣角擦干眼泪,以手指顺了顺头发。她眨眨眼让视野变得清晰一点,吞下口水,做深呼吸。他们最后又回到了警局门口。李奇发现沃恩正在盯着砖墙上那二十个铝制立体字母看:希望镇警察局。她说:“为什么拉斐尔·拉米瑞兹没成功?”
李奇说:“拉米瑞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