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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马车从跑道那里开回来了。两个一等兵下车向李奇点头示意,似乎觉得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劲。李奇说:“我应该也要上飞机才对啊。”

悍马车驾驶说:“不。索曼先生说你没有要跟他回程,要继续往南走,去处理其他事情。他说你在科罗拉多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李奇说:“妈的。”他想起停机棚前的索曼,想起那老头陷入沉思的模样。从表情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两个想法在彼此争论,做着长远的打算。他就像一盘棋已经下了很久的老头,连八步棋之后的布局都考虑到了。

今晚和我一起飞。

我不会请你和我一起吃饭喔。

李奇直摇头。他该去的地方要用飞机飞九十分钟才会到,他人却在大半夜的荒野中,也没有飞机可搭。

斗智斗输七十岁的传教士了。

愚蠢至极。

而情势又如此紧张。

我觉得他们骚动成这样,是因为某件事就要走向结局了。

然而他仍然不知道是什么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状况。

他叫出脑海中的地图。奥克拉荷马州的“锅柄”区域没有高速公路,一条也没有。只有四线道的州级公路和两线道的郡级公路,在地图上显示为红色细线排成的花纹图案。李奇瞄了一眼悍马车,再看看那两个一等兵,说:“你们可以载我到公路上吗?”

“哪条路?”

“都可以,只要是每小时至少有一台车通过的路都行。”

“你可以试试二八七号公路,往南方。”

“我得去北方,回科罗拉多。索曼对你们说的并不完全是实话。”

“二八七号也可以往北,接上七十号州际公路。”

“要开多远才会到?”

“长官,那是整整两百英里。”

李奇退伍后的这十年以来,要搭便车是愈来愈难了。驾驶们愈来愈不大方,戒心愈来愈重。一般而言,西岸比东岸容易搭到便车,这对现在的李奇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坏消息是,晚上比白天难搭到便车。悍马车开出霄堡后,在十二点四十五分放他下车。还不到一点十五分,他就看到第一辆往北开的车了,型号是福特F150,完全没有减速,连看李奇一眼都没有。十分钟后,一台老旧的雪佛兰运动休旅车开过去,也是丝毫没有减速。李奇在心中抱怨起电影。大家就是看了电影才开始害怕陌生人,尽管电影拍的大多是过客被某个地方的居民整得很惨,而不是过客恶整在地人。比方说,古怪的近亲通婚家族猎杀旅人借此作乐。话说回来,李奇主要怪罪的还是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路边的辣妹。看看你自己,你看到什么?圣地牙哥来的玛莉亚就是很容易就能搭到便车的那种人:长相甜美、娇小、不带威胁性,看起来很需要援助;沃恩也搭得到便车的。让身高六呎五、外表粗犷的男人上车就太冒险了。

一点五十分,一台黑色的丰田皮卡车经过了,它至少有放慢速度观察一下李奇,情况算是有点改善吧。两点五分,一台车龄二十年的凯迪拉克疾驶而过,它的引擎保养不力、后悬吊系统出了问题,一个老女人蜷缩方向盘后方,她一头白发,脖子细细的——李奇私下都叫这种模样的人“棉花棒”。看来是不用指望了。两点十五分,一辆老旧的雪佛兰Suburban厢型车开进李奇的视线范围内了。根据李奇的经验法则,开新型号Suburban的人通常是情绪紧绷的混帐,但旧型号Suburban是符合实用主义的车,开车的也往往是纯粹的实用主义者。大多情况下,这车的巨大体积等于是在帮车主的个性下注脚,说他们是直截了当、信心满满的人。他们不会总是把陌生人视为麻烦的根源。

这是目前为止最有希望的一次。

李奇从路肩走出来,一脚踩在马路上,伸出大拇指表示他需要帮忙,但还没有到情况危急的地步。大灯照亮他了。

车子减速了。

它停在距离李奇不到十五英尺远的地方,很聪明的一招。驾驶可以好好打量想搭便车的人,又可避开直接面对面打交道的社交压力。李奇看不到车主,车头灯实在太亮了。

驾驶似乎做了决定。车灯的亮度降低了,从远光切换成近光,车子往前开了一点点,才又停住。车窗降下,露出驾驶那红通通的脸。他大约五十岁,身材肥胖,手紧抓着方向盘,让人觉得他要是不抓这么紧就会从驾驶座滑下去似的。他说:“你要去哪里?”他说话口齿不清。

李奇说:“往北到科罗拉多,我要到一个叫希望镇的小镇。”

“我没听过。”

“我也是几天前才知道这个地方。”

“有多远?”

“说不定要开四个小时才会到。”

“它在往丹佛的路上吗?”

“要稍微绕一下才会到。”

“你是个好人吗?”

李奇说:“大多时候是。”

“你开车技术好吗?”

“不算好。”

“你有喝醉吗?”

李奇说:“我一滴酒也没沾。”

对方说:“噢,可是我醉了,醉得很。不如由你来开车,开到你要去的地方,我才不会出事。让我在路上睡一下,等你到了再跟我说丹佛要怎么去吧。这样行吗?”

“一言为定。”

一般情况下,搭便车时绝对会拦到随机的陌生人,和对方聊起天来的热切程度也肯定会胜过其他场合的邂逅,因为双方会意识到彼此同行的时间是有限的。李奇碰到的情况很不一样。这位满脸通红的驾驶把屁股移到乘客座后立刻瘫靠在某架老旧的机器上,什么话都没说就睡着了。他打呼,喉咙深处传出呜咽,还不断翻身。根据呼出的气息来判断,他大概喝了整晚的波本威士忌。大口灌下满肚威士忌就算了,中间大概还穿插喝下其他酒,来保持威士忌的新鲜口感。四个小时后,等他清醒过来朝丹佛前进时,他还是过不了酒测的。

但那就不是李奇的问题了。

这辆Suburban车龄很长,看上去破烂又脏污,总里程数显示在仪表板下方的液晶屏幕(多像一支便宜的手表)里,数字有好几位数,开头是二。引擎的状况不是很好,虽然还算有力,但载的东西非常重,时速无法超过六十英里。汽车中控台上放着一支手机,电源没开。李奇瞄了一眼睡着的车主,动手按下电源键。屏幕没亮起,可见是没电了。他看到点烟器的附近插着手机充电器,于是用脚夹住方向盘,以空出来的手拉出充电器的另一头,插进手机底部的充电孔。他又按了一次开机纽,手机发出叮叮咚咚的开机音乐。睡着的车主没注意到,还是继续在打呼。

手机没有信号,因为他们在荒野的正中央。

四线道缩成二线道了,李奇继续往前开。他看到前方大约五英里处有一对红色的车尾灯,灯罩很小,位置偏低,两个灯之间的距离颇宽。它也是往北前进,速度比他开的Suburban慢一点。

两台车的时速大约差了五英里,换句话说,李奇开了整整六十分钟才追上它。原来那是尼拖车(U-haul)的尾灯,车子行驶速度大约是五十五英里。李奇追上它后,它稍微加快,将速度维持在六十。李奇切换到对向车道试图超车,但Suburban无法再加速了,顶多只能开到时速六十二英里,他得在对向车道开很久、很久才超得过去。久到可能会碰上什么意外状况,到时就再也超不过去了。于是他选择减速,切回尼拖车的后方,与心中那股“不得不开得比理想速度慢那么一丁点”的沮丧对峙。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后方没什么景致好看的,左右两边也没有。世界是一片黑暗与空无。Suburban的大灯照亮了前方三十英尺的尼拖车尾端,那里有块行动看板之类的嵌板,是广告:三辆大、中、小型货车并排在一起,角度微微倾斜,每台车的配色都是红白两色,典型的尼拖车风格,车子的正面也漆上了“尼拖车”的字样。保证每辆都是自排车,乘坐舒适,低底盘,有冷气,座位是织布椅。广告上还大大地印着十九块九毛五美金的字样。李奇让Suburban靠得再近一点,好欣赏精美的印刷品质。原来那是在城内日租小型车的特价,超过一定的里程还要加钱,各项细节以实际的合约为依据。李奇放慢速度,退到离货车稍远的地方。

尼拖。

你拖,我们不拖。让你独立、自主,给你主动权。

大体而言,李奇并不关心书写语言是否堕落的问题,像是以“尼”代“你”,以“偶”代“我”。他在学校学好了好几年的阅读和拼字,也希望自己能肯定这些课程背后的意义。不过“尼拖车”这个字他看了也生不出什么气来。不然还能取什么名字?自助式货车?太累赘、缺乏识别度了,无法当成品牌名称。他继续和行动看板保持三十英尺的距离,看板上那三台尼拖车组成的商标填满、模糊了他的视野。

以尼代你。

他想着:以尼代你。

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

做假设(assume),就是把屁股(ass)、你(U)、和我(me)拼在一起。

他又看了一次电话。

没信号。他们正在科曼奇国家草原区的中央,意思就像在海上漂一样。最近的基地台搞不好在拉马,还要再往前开一小时才会到。

听着酒醉入眠的车主不断发出的怪声,李奇在缓速移动的尼拖车后面跟了整整六十分钟。拉马微弱的灯火出现在地平线了,大概不过是几盏街灯吧,但在周围黑暗的草原衬托之下,的确散发出几分“目的地”的味道;往西走有个市立机场。手机接受到信号了,李奇低头看时发现电波有两格,他马上拨打刚刚背下的沃恩家电话。

没人接。

他挂断,再次打给查号台问希望镇警局的电话,然后让电信公司把电话转过去。他想隔壁这位睡着的老兄应该会愿意给他一个方便吧。他听到铃声以及喀啦一声,接着又是一次响铃,他猜是电话自动转接了。希望镇警局并没有夜间驻守人员。沃恩提过白天工作的同事,但没有提过晚上工作的同事。夜间打进警局的电话会转接到警备车去,或转接到警局配给警员的手机,甚至是警员自己的手机。每十四个晚上当中会有十个晚上由沃恩接电话,但今晚她不会接,因为她没在执勤。现在在追查乱丢口香糖事件的是另一位警官,搞不好是副局长。

一个嗓音对着李奇耳边说:“希望镇警局。”

李奇说:“请帮我转沃恩警官。”

坐在乘客座的酒醉驾驶扭动了一下,但没醒来。

李奇耳边的嗓音说:“沃恩警官今晚没有执勤。”

李奇说:“我知道,但我需要她的手机号码。”

“我不能给你。”

“那你就帮我打电话给她,请她回调给我。”

“我可能会吵醒她。”

“你不会的。”

双方沉默。

李奇说:“这件事很重要,得赶快处理。我很快就要离开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了。”

他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拉马镇的轮廓隐约浮现在前方了,低矮的建筑群黯淡无光,一座水塔耸立其间,还有一个灯火通明的加油站,尼拖车正在那里加油。李奇看了一下Suburban的油量表。大油箱里的油还有半满,但这个引擎很吃油,前方的路途也还很遥远。他跟着尼拖车开到加油机台前面,拔掉手机充电器。目前手机电量还算充足,信号若有似无。他将手机放进口袋。

加油机台可以操作,但收款处已经关门了,里头一片漆黑。尼拖车的驾驶拿出一张信用卡,推进加油机台上的卡槽内,然后再抽出来。李奇拿出他的提款卡有样学样。加油机台开始运作了,李奇选择一般的无铅汽油,惊恐地看着付款金额的数字急速跳动。油很贵,那是他妈的废话,一加仑超过三块钱了。他最后一次帮车子加油的时候,一加仑还只收一块钱。他向尼拖车的驾驶点头致意,对方也用同样的方式打了个招呼。尼拖车的驾驶看起来还相当年轻,身体有练过,留着一头长发,穿着合身的教士领短袖黑衬衫,应该是某个宗教的神职人员,说不定还会弹吉他。

李奇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将油枪卡在汽油加注口上,转身接电话。那位希望镇的警察说:“沃恩没接电话。”

李奇说:“试试无线电,她现在在她值勤官的车上。”

“在哪?”

“我不确定。”

“她为什么会在值勤官的车上?”

“说来话长。”

“你是最近和她约会的家伙吧?”

“你只管联系她就是了。”

“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的。”

“我知道。现在快联系她!”

对方没挂掉电话,设置无线电的声音传到了李奇这一头。调用代码,接着是一串辨识密码,他要求接收方立刻回应。重新调用一次,又一次。然而传来的是死寂,夜间高空中的电离层干扰造成的兹兹杂讯,还伴随着许多随机浮现的杂音。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沃恩并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