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色还太亮,躲藏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李奇就只是紧贴着停机棚宽阔的外墙,位置靠近正面的转角,远离住宅区那头,如此一来便不会被从那方向来的人看到。在那里他闻得到飞机的味道——冰冷的金属、机油,加上油槽里碳氢化合物的味道。他脑内的时钟指着晚上六点五十九分。
一分钟后,他听到了脚步声。
步伐很宽,踏在地上的声音很沉。是金属工厂的那个巨汉,感觉颇匆忙的。停机棚里的灯亮了,在入口的地上洒下长方形的光,光的里头还有机翼和螺旋桨叶片的影子。
接下来整整两分钟,毫无动静。
又传来脚步声了,这次比较缓慢,步伐比较窄。是个穿着好鞋的老人,体重过重,正和自己僵硬的肌肉对抗,关节的疼痛更让他走路一跛一跛的。
李奇吸了一口气,从机棚的转角走出来,进入亮处。
金属工厂的巨汉正在查拉几的机翼后方等待,像个仆人或管家。索曼正走在从住宅区那头延伸过来的路上,他穿着羊毛西装,搭白衬衫和蓝领带,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瓦楞纸箱,大小只有一手啤酒那么大,箱子上什么也没写,干净俐落。纸箱上缘的四块折片彼此叠合,封住了箱子。箱子看上去不重,索曼用两手捧在身体前方,表情庄严,没使上什么力。他看到李奇后直接在路中央停下脚步,但什么也没说。李奇看他欲言又止,于是主动打破沉默:“晚安啊,兄弟。”
索曼说:“你之前说你要离开这里了。”
“我改变心意了。”
“你这是入侵私人土地。”
“大概吧。”
“你现在就得离开。”
“我之前就听你说过了。”
“我之前是认真的,现在也是认真的。”
“让我看看那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然后我就走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很好奇你每天晚上偷偷运出去的国有资产到底都是什么玩意儿。”
巨汉从查拉几的机翼尖端和墙壁之间的隙缝穿过,走出停机棚,站到索曼和李奇之间,位置较靠近索曼而不是李奇。显然要二打一了。索曼的视线越过巨汉的肩膀,直盯着李奇说:“你打扰到我们了。”李奇对索曼的用字遣词感到意外,他以为会听到的骚扰、入侵、搅局之类的词。
“我打扰到你什么?”他问。
巨汉问索曼:“要不要我把他扔出去?”
李奇看着思索答案的索曼。从表情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两个想法在彼此争论,而且盘算的绝对不只是“在停机棚前方扭打两分钟会带来什么好处或坏处”。他就像一盘棋已经下了很久的老头,连八步棋之后的布局都考虑到了。
李奇说:“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巨汉说:“我们要摆脱这家伙吗?”
索曼说:“不,让他留在这里。”
李奇说:“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索曼说:“不是国有资产,是上帝的所有物。”
“上帝会赐给你金属?”
“不是金属。”
索曼静静在原地站了一秒钟,然后迈开脚步,绕过他的手下,手里依旧捧着那个纸箱,像是圣经故事中赠送耶稣礼物的东方智者。他单膝跪地,将盒子放在李奇脚边,起身退开。李奇低下头去看。他可以假设盒子装着触发式的机关,或者假设他蹲下查看时就会挨揍,但他总觉得这两个假设都不会成真。拉克堡的一位教官说过:人要有怀疑的精神,但不要过度怀疑。过度怀疑只会害你变成偏执狂,瘫痪你的行动能力。
李奇在盒子旁边蹲下。
打开了彼此叠合的折片。
现出内容物。
盒子里头塞满了报纸,报纸上方安放着一个塑胶罐。那是标准规格的医疗用品,消毒过,几乎是透明的,附了一个旋盖。那是放样本的罐子,一般用途是装尿液或其他体液,李奇之前见过很多次。
眼前的罐子里装着黑色粉末,装到四分之一满的位置。
粉末的质地比爽身粉粗,比盐巴细。
李奇问:“这是什么?”
索曼说:“灰烬。”
“哪来的?”
“和我一起来,你就知道答案了。”
“和你一起去哪里?”
“今晚和我一起飞。”
“你是认真的吗?”
索曼点点头。“我没什么隐瞒的,而且还是个有耐性的男人。如果有必要,叫我一次又一次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也不会在意。”
巨汉将索曼扶上机翼,看着他独力挤进驾驶舱的小门,然后再将盒子递上去。索曼接手后将盒子放在后座。巨汉退开,让李奇自己爬上飞机。他弯低身子,以脚探路,顺利坐进了驾驶座。关上门后,他扭动身体找到一个最舒坦的姿势,然后扣上安全带。旁边的索曼也扣上了安全带,并按下几个开关。仪表板亮起,帮浦咻咻作响,整架机体透出一股紧绷感和一阵嗡嗡低鸣。索曼按下发动钮,排气管便断续吐出废气,螺旋桨叶片被震得转了四分之一圈。接下来引擎伴随一声巨响发动了,螺旋桨正式开始旋转,驾驶舱被噪音和激烈的震动包围。索曼松开煞车,调整节流阀,让飞机往前滑动。起先路径有些飘忽不定,移动得吃力,一下偏左一下偏右,摇摇摆摆地驶出停机棚,螺旋桨将沙尘吹得漫天飞舞。飞机一路前进,上了滑行道。螺旋桨转速很快,机轮很慢。李奇看着索曼的手。他操作起飞机就跟老人在开车没两样,背靠着座位,神情放松、动作熟稔、不需思考,长年习惯造就了这一连串洗练的动作。
飞机笨拙地通过滑行道上的两个转弯处,停在跑道的北端。跑道灯早已亮着。索曼将飞机停在平整的路面中央,压下油门杆,驾驶舱的震动于是向前传到了引擎上,机轮开始加速。李奇转头看见瓦愣纸箱往后滑,贴在后坐垫上。他再往前方一瞥,看见下方被照亮的泥土地和头顶上奔腾的黑暗。飞机离地了,机鼻抬升,远方的地平线往下滑开。飞机钻进夜空中,爬升,转向。李奇望向地面,先是发现跑道灯关了,然后发现停机棚的灯也熄了。没有了这两个光源,实在看不太到东西。金属工厂的围墙隐约可见,在昏沉的暮色中化为一个巨大的白色长方形。
飞机陡升一分钟后切换成水平飞行,李奇的身体被惯性往前抛,又被安全带往回拉。他探头看了一下仪表板,发现测高仪显示的数字是两千英尺,飞行速度稍稍超过每小时一百二十节,航向仪指出他们飞向东南方,油箱内的油比半满还多,飞机的平衡保持得很好,地平仪指出飞机现在是水平飞行。仪表板上的灯都是绿的,没有任何红灯。
索曼看李奇一直在打量,就问他:“李奇先生,你怕搭飞机吗?”
李奇回答:“不怕。”
引擎嘈杂无比,它的震动还引发了一连串兹兹声、喀喀响。风在窗边嚎叫,灌入缝隙的空气化为哨音。这架小查拉几的种种面向让李奇联想到城郊火车站的老旧出租车,座位凹陷、磨损严重、动作僵硬,但还是勉强能行驶。大概吧。
李奇问:“我们要去哪里?”
“你等等就知道了。”
李奇看着航向仪,它稳定地指着东南方。航向仪下方有个液晶屏幕,绿色的数字是经纬度,显示飞机在北纬四十度以南,西经一百度以西,两个数字都不断地往下掉,速度缓慢但一致。所以说,飞机正朝东南方前进,速度中等。他在心中勾勒出一张地图:前方是一片荒野,飞机可能会到科罗拉多州的角落、堪萨斯州的角落、长得像锅子的奥克拉荷马州的“锅柄”位置。接着航向仪稍微再偏南了一点,李奇发现索曼是要绕过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的空军基地。那毕竟是座空军城,大概动不动就会用武力解决问题吧,最好还是闪远一点。
索曼将飞机维持在两千英尺的高度,一百二十五节的时速,航速仪指向南南东。李奇再度叫出心中的地图,发现飞机如果不准备降落或改变航道,那他们将会从科罗拉多州的右下角越过州界。仪表板上的时钟指出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十七分,比实际时间快了两分钟。李奇想到独自一人坐在车子里的沃恩。她一定听到飞机起飞的声音了,然后会开始纳闷李奇为何还没翻墙回来。
索曼说:“你昨天闯进了货柜车。”
李奇说:“我有吗?”
“最可能是你,不然还有谁会干这种事?”
李奇没接话。
索曼说:“你看到那些车了。”
“什么车?”
“我们就这样假设吧,像那些聪明人一样做做假设。”
“他们为什么要把那些车交给你们?”
“有些事物对任何政府来说政治敏感度都太高了,必须要隐藏在台面下。”
“你对这些车做了什么?”
“处理方式和七十号州际公路拖进来的废铁一样——回收。钢铁是种美妙的资源啊,李奇先生。它可以不断循环利用。开在波湾的宝嘉和丰田原本可能是来自底特律的福待和雪佛兰,而福特和雪佛兰的前身可能是英国的劳斯莱斯或澳洲的霍顿,甚至是脚踏车或冰箱。一样产品中当然有可能会用到新铸的钢铁,但比例低得惊人。回收业是个有看头的行业。”
“也有赚头。”
“自然是啰。”
“那你干嘛不买架好一点的飞机?”
“你不喜欢这架吗?”
“不太爱。”李奇说。
天空之旅持续着。航向仪稳稳指向南南东方,瓦愣纸箱稳稳靠在后座。前方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遥远下方偶尔会出现一小撮黄色光点,带来些许慰藉。李奇发现远方的左侧和右侧都有较亮的光源,可能是拉马和拉亨塔。那是两座小镇,但在四周荒凉景致的衬托下显得颇有规模。有时候他还看得到地上的行车,距离使它们缩成锥形的蓝色光点,移动缓慢。
李奇问:“昂德伍还好吗?就是那个警察。”
索曼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他过世了。”
“在医院里过世?”
“我们还没送他去医院,他就走了。”
“之后会安排验尸吗?”
“他没有直系亲属在了,所以没人提出要求。”
“你打电话给验尸官了吗?”
“没这必要。昂德伍老了,病了,最后死了。”
“他才四十岁左右。”
“显然也够老了。尘归尘,土归土,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从你的语气听来,你好像不太在意死亡这件事。”
“良善的基督徒不畏惧死亡。再说,我可是管理着一座小镇啊,李奇先生。我总是在见证居民的诞生与死亡,一扇门关上,就会有另一扇开启。”
他们继续以稳定的速度穿越黑暗,往南南东方飞行。索曼的背靠回坐垫上,他的肚子卡在控制杆和他的身体之间,手放在低处。引擎高速运转,发出中音频的噪音,机械引起的震动让机身抖个不停,乱流偶尔会使机体大力一晃。仪表板上的纬度数字缓慢地往下掉,经度数字掉得更慢。李奇闭上眼睛。飞行七、八十分钟就能到达州界了,此时他已明白飞机不会在科罗拉多州境内降落。前方也没多少科罗拉多州的土地了,而且都是荒凉的草原。他们将在奥克拉荷马州或德州降落。
他们还在飞,气流愈来愈不稳定。李奇睁开眼睛。沉降气流将飞机抛进低压槽之中,像是在丢石子似的,接着上升气流又将他们抬回原来的高度。还有强风吹得飞机侧偏。搭小飞机和搭波音公司的商业客机不一样,商业客机不会有微小的晃动,机翼不会在乱流中摆荡,机身不会在气流推动下形成无法修正的前倾态势。而小飞机还会狂暴地偏移,像掉进弹珠台里的钢珠。现在外头可是没有风暴呢,没下雨也没闪电,附近也没有雷云。袭向他们的不过是脚下平原在傍晚时刻释放出的热空气巨浪。它是隐形的,一下压向飞机,一下又松开力道,或在虚空中筑出一道坚硬的气墙。索曼稍微把控制杆往回拉,让飞机颠簸了一阵,之后往下沉降。李奇在座位上扭动身体,顺了顺肩膀上的安全带。
索曼说:“你真的怕搭飞机。”
“搭飞机没什么问题。”李奇说:“摔飞机又是另一回事了。”
“老笑话。”
“会流传这么久是有原因的。”
索曼猛力推拉控制杆,转动方向舵,让飞机陡升、陡降,往各个方向猛冲。李奇起先以为他在找比较稳定的气流,后来才发现索曼是故意要把情况弄得更糟。他在气流沉降处故意往下栽,在气流上升处冲高,他还故意将飞机转向面对侧边吹来的气流,像是擂台上的拳击手自己跑去接对手的钩拳。飞机在空中绕行,接受大气的锤打,像是无关紧要的垃圾那样被扔来扔去。
索曼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人应该要活得规矩。生命随时有可能走到尽头,死亡降临的时间说不定会比你预料的还早。”
李奇没回话。
索曼说:“我可以现在就帮你的生命画下句点。我可以让飞机翻个几圈,之后失速坠落。我们在两千英尺的高空,所以会以时速三百英里撞击地面,机翼在半空中就会折断了,撞出来的坑洞会有十英尺深。”
李奇说:“那你就照做吧。”
“你是认真的吧?”
“谅你也不敢。”
一道上升气流打了过来,将机身往上抬,接着气流压力降低了,机翼下方的抬升力降为负值,机身再次往下掉。索曼乘势压低机鼻,调整节流阀,引擎开始尖啸,飞机以四十五度角加速下坠。仪表板上的地平仪亮起红灯,警报声也响了,但几乎完全被引擎的尖啸和狂暴的风声盖了过去。接着索曼修正飞行方向,拉起机鼻,主翼梁受压使得机体结构发出嘎吱响。最后飞机画了个弧,重新以水平的角度飞行。有一股上升气流又将飞机微微抬升,但力道不是那么强。
李奇说:“孬种。”
索曼说:“我没什么好怕的。”
“那干嘛收手?”
“我死后,会到更好的世界去。”
“我还以为负责定夺的是你的大老板,不是你。”
“我一直是祂忠实的仆人。”
“那就上啊,现在就去那个更好的世界吧。我谅你也不敢。”
索曼一语不发,继续操作着飞机。飞机直线前进,与地面平行,穿过稳定下来的大气。两千英尺高,时速一百二十五节,朝向南南东方。
“孬种。”李奇又说了一次:“骗子。”
索曼说:“上帝要我完成我的任务。”
“什么?祂在两分钟前告诉你的吗?”
“我认为你是个无神论者。”
“每个人都是无神论者。你不信宙斯、索尔、海神、凯萨、战神、爱神或埃及的太阳神‘拉’等等,你自己不信的神就有一千个。如果你眼前出现不信一千零一个神的人会碍到你什么吗?”索曼没回话。
李奇说:“记住了,怕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索曼说:“刚刚那只是余兴节目罢了,一对一的小游戏。那里的气流状况总是很不稳定,每晚都一样。因为那一带是荒野。”
他们继续飞了二十分钟,气流变得稳定、安静了。李奇再度阖上眼。总飞行时间刚好满一小时二十五分钟的时候,索曼在座位上有了动静。李奇睁开眼,看见索曼扳动了几个开关,打开无线电,以膝盖夹住控制杆,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戴上一副耳机,耳机的左耳部分接了一个麦克风,索曼用指甲轻弹了它一下,然后说:“是我,接近中。”李奇听见耳机爆出模糊不清的回应,看见遥远的下方有灯光亮起。应该是红色和白色的灯泡吧,他想,但在这距离下看起来像是粉红色的小点。索曼调整控制杆,稍微降低航速,开始了缓慢又长距离的降落,过程不是很舒适。这架飞机太小、太轻了,你就算驾驶技术很好也无法让降落过程变得更和缓。飞机一路颠簸,重复着下降、拉平机身、下降的动作。飞机侧边的气流非常强劲,使机身一下偏左,一下偏右。粉红色的光点在他们下方视野中跳动着,愈来愈逼近,最后分解成两排红色灯光和白色灯光。灯光指示出的跑道长度看起来不长。飞机在空中晃动、摆荡,不断往低处下降,对准下方的一条狭窄路径。随着飞机愈来愈接近地面,跑道灯在他们视野内倒退的速度也愈来愈快,最后变成模糊一片,左右皆然。有那么一秒,李奇以为索曼的反应慢了几拍,但机轮马上就触地了,机身弹了一下,稳定下来。索曼降低引擎动力,让飞机往前滑行,此时眼前还有超过一半的跑道长度。后来,引擎声转变为低频鸣响,行进速度稍微加快了。索曼左转驶离跑道,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停机坪。李奇看得到不远处砖造建筑的模糊轮廓,还看到一辆车子正在逼近,大灯开着。车的尺寸很大,黑压压的,看起来很笨重。
是悍马车。
涂着迷彩漆。
车子停在距离查拉几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开门,爬出车外。
他们身穿作战服,是林地迷彩样式的。
来者是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