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主要道路的南面乱晃了十分钟,才终于找到镍街。路标很小,而且都褪色了,加上沃恩这部旧卡车的车灯照明强度很弱,他又刻意不开到最亮。他勉强看出了铁街、铬街、钒街、钼街,然后就完全找不到金属命名的道路,只有一连串以数字开头的大街,后来才遇到钢街、铂街、金街。镍街就位在金街的尽头。街上有十六栋房子,两边各八栋相对着,其中十五栋都很小,有一栋比较大。
索曼养的法官葛纳,就住在镍街上那栋大房子,酒保是这么说的。李奇在路边暂停,查看大房子信箱上的姓名,接着就把车子开上车道,熄火下车,走向门廊。这个地方是中等大小的农舍式建筑,相对于邻居的房子,看起来很豪华,不过要是葛纳离开镇上在外闯荡,例如当上哥伦比亚特区的高等法院法官,住的地方一定会比这里更好。或者是加入了包含科罗拉多州在内的巡回法庭,甚至是丹佛市的夜间交通法庭也好。门廊底下的支柱腐蚀了,因此地板有些凹陷,而墙板上的油漆也因为年代久远而变成粉尘。木头都干裂了。在门廊阶梯最上层有两根相同的端柱。两根端柱顶部都有球形雕饰,而两根球的表面都随着木纹裂开,看起来就像用切肉刀砍的。
李奇找到了门铃,于是用指节轻按两次。这是个老习惯,如果不是非常必要的话,他不喜欢留下指纹。然后他静静地等。依照李奇的经验,在郊区的夜间敲门,屋主的平均应门时间大约是二十秒。房子里正在看电视的夫妇会彼此对看,问:会是谁?这么晚来找人?然后他们会互相比着手势叫对方起来,最后终于决定谁要走到门厅。在九点钟之前,通常是太太来应门。过了九点钟,通常是先生来应门。
开门的是葛纳太太。女主人,经过二十三秒钟之后出现。她看起来跟她丈夫很像,体型庞大,年纪大约六十多岁,满头白发。只有从头发数量跟身上穿着才能分辨出她的性别。她烫了一头厚实的大鬈发,穿着一件不好看的灰色直筒连衣裙,长度直达脚踝。她站在纱门后方,看起来像个有图案的模糊形体。她说:“有什么事吗?”
李奇说:“我得见法官。”
“现在很晚了。”葛纳太太说,但其实现在并不晚。根据她背后玄关的那个长方形旧时钟,现在是八点二十九分,而李奇脑中的时钟则是八点三十一分,不过这个女人真正的意思是:你是个高大丑陋的访客。李奇笑了。看看你自己,沃恩这么说过,你看见什么?李奇明白自己并不是理想的夜间访客。几乎只有摩门教徒比他不受欢迎。
“有急事。”他说。
女人站着不动,什么也没说。在李奇的经验中,只要门口的对话超过三十秒钟,丈夫就会出现。他会从客厅拉长脖子喊着:亲爱的,是谁啊?而李奇希望纱门开得久一点。必要的话,他希望能够阻止对方关上前门。
“有急事。”他又说了一次,接着伸手拉动纱门。旧损的铰链转动,发出尖锐的刮擦声。女人往后退,但是并没有打算甩上前门。李奇走进室内,让背后的纱门砰一声关上。门厅的空气闻起来不流通,还有烹煮食物的味道。李奇转过身,轻轻关好前门,然后喀哒一声锁起来。就在他脑中数到第三十秒钟的时候,法官出现了。
老人穿着李奇之前见过的同一件西装裤,不过外套已经脱掉,领带也拆松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很明显是在努力回想,因为经过漫长的十秒钟后,他那张困惑的脸孔完全被另一种不同的情绪取代了。他说:“是你?”
李奇点点头。
“对,是我。”他说。
“你想怎样?你来这里想干嘛?”
“我来这里找你谈一谈。”
“我的意思是你在绝望镇干什么?你已经被逐出去了啊。”
“不接受。”李奇说:“告我吧。”
“我要叫警察来。”
“请便。不过他们不会接电话的,我敢说你也知道这一点。那些代理警员也是。”
“他们人呢?”
“在前往急救站的路上。”
“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干的。”
法官没说话。
李奇说:“而索曼先生正搭着他的小飞机,五个半小时之内完全无法联系。所以你只能靠自己了。现在是葛纳法官的倡议时间。”
“你想做什么?”
“我想要你邀请我进你的客厅。我想要你请我坐下,问我咖啡要不要加奶精或糖,顺带一提,我两种都不加。由于目前我是得到你的默许进来这里,所以我不是非法侵入。我希望继续保持这样子。”
“你不只是非法侵入,还违反了镇上的法令。”
“那正是我想谈的。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像是进行上诉进程。”
“你疯了吗?”
“或许有点不合常规。但是我并没有武器,而且也没提出威胁。我只是想要谈一谈。”
“滚吧。”
“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是个块头很大的陌生人,一无所惧。而这个镇目前也没有能够执法的人员。”
“我有一把枪。”
“我相信你一定有。事实上,我敢说你有好几把。可是你根本不会用上。”
“你以为不会吗?”
“你是个守法的人,你知道后续会碰上什么麻烦,我不觉得你想面对那种事。”
“你这样很冒险。”
“早上醒来下床也是一件冒险的事。”
法官对此没有回应。没有让步,没有同意。陷入僵局了。李奇转头看着妇人,完全收起脸上和蔼的表情,露出了凶狠的眼神,多年以前他就是用这种眼神对付不肯配合的证人。
他问:“妳觉得呢,葛纳太太?”
她试着开口好几次,但是喉咙干得说不出半个字。最后她才说:“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不过从她若有所思的说话方式看得出来,她并不是那么害怕。她是位坚强的老太太。
这大概也是不得已的,毕竟她在绝望镇存活了六十多年,还嫁给了大老板手下的马屁精。
她的丈夫哼了一口气,然后就转身带路往客厅去。客厅是个体面的正方形空间,摆设相当传统。一张沙发,一张扶手椅,还有另一张附了控制杆的扶手椅,看来是活动躺椅。有一张咖啡桌,还有一台大电视连接着一部卫星电视盒。家具表面铺着有花朵图案的布,而窗帘上的花纹也一模一样。窗帘拉了起来,顶部加了一道有褶纹的短帷,材质也是一样。李奇猜想这些都是葛纳太太自己缝纫的。
法官说:“我想我该说请坐吧。”
葛纳太太说:“我才不要泡咖啡。我认为以现在这种情况,喝咖啡有点太过分了。”
“随便妳。”李奇说:“不过我得告诉妳如果有的话,我会非常感激。”他想了一下,然后坐到椅背固定的扶手椅上。葛纳则坐在活动躺椅上。他太太多站了一会儿,接着就叹一口气,离开客厅。没多久后,李奇就听见水流声,以及铝制过滤式咖啡壶清洗时的轻碰声。
葛纳说:“没有上诉进程。”
“一定有。”李奇说:“这是跟宪法有关的议题。第五跟第十四修正案都保障了应有的进程。至少也绝对会有复审的可能。”
“你是认真的吗?”
“百分之百。”
“你要为了本地的流浪方案上联邦法庭?”
“我比较希望你承认这是个错误,然后销毁一切相关的文档。”
“没有错误。根据定义,你就是无业游民。”
“我希望你重新考虑这一点。”
“为什么?”
“为什么不?”
“我很想知道你这么希望在我们镇上自由来去的原因。”
“而我也很想知道你们这么希望把我隔绝在外的原因。”
“你有什么损失?这里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原则的问题。”
葛纳没说话。不久之后,他的太太手里拿着一杯咖啡进来了。她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李奇椅子前方的桌面上,接着就往后退,坐到沙发上。李奇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很烫、很浓,很均匀。杯子是圆柱形状,跟高度相比,杯口窄了些,材质则是雅致的骨瓷,而且杯缘很薄。
“太好喝了。”李奇说:“非常谢谢妳。我真的很感激。” 葛纳太太愣了一下,然后说:“不必客气。”
李奇说:“那些窗帘妳也弄得很漂亮。”
葛纳太太对此没有回应。法官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我们并没有上诉的相关规定。如果你要,就告这个镇吧。”
李奇说:“你跟我说过,只要我有工作,你们就会张开双臂欢迎我回来。”
法官点了点头。“因为这样就不算是无业游民了。”
“一点也没错。”
“你有工作了吗?”
“快要有了。这就是我们要谈的另一件事。这个镇怎么可以没有执法人员,所以我要你任命我为警员。”
一阵沉默。李奇从衬衫口袋拿出星形徽章。他说:“我已经有警徽了,而且我也有很多相关经历。”
“你疯了。”
“只是想要填补空缺而已。”
“你完全疯了。”
“我是想帮忙。”
“喝完你的咖啡,然后离开我家。”
“咖啡很烫,也很好喝。我没办法一口气喝掉。”
“那就别喝了。马上滚出去。”
法官站起来,张着双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大,也就是大概五呎九吋。他瞇起眼睛,脑子里一边算计着眼前的危险跟未来的麻烦到底哪个严重。他就这样安静地考虑了很久,然后才开口说:“我倒不如任命所有的人。绝望镇里的每一个男女老少。事实上,我觉得我真的会这么做。总共两千六百个人。你以为你能躲过他们全部吗?我不认为。先生,我们的目的是将你隔绝在外,而我们也会确实运行。你最好相信。这绝对不是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