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又是个晦暗的砖造立方体,占了一楼的半面宽。是一个狭长的房间。长度与整栋建筑相同,有一小段走道通往厕所,最后面有一扇逃生门。吧台的位置在左侧,桌椅在右侧。光线不明亮。没有音乐。没有电视。没有撞球桌跟电视游乐器。吧台边的高脚凳大概有三分之一坐了人,桌椅区差不多是四分之一满,全都是下班的人,但现在还不是优惠时段。所有的顾客都是男人。他们全都很疲累,身上都很脏,全都穿着工作服,都用高杯或酒瓶啜饮着啤酒。李奇之前完全没见过他们。
他静静走进昏暗的室内。每个人都转过头来,大家的目光都停在他身上。这算是酒吧都会有的某种雷达。陌生人来了。李奇站着不动,让他们好好地看清楚。是陌生人没错,但可不是你们惹得起的。接着他才开始移动,挑了一张高脚凳坐,然后把手肘靠在吧台上。他跟左边最接近的人之间隔了两个位置,跟右边最靠近的人隔了一个位置。高脚凳的底座跟脚柱都是铁制,座椅部分则是有造型的桃花心木,旋转时感觉得到轴承很不顺。吧台的材质是有刮痕的桃花心木,看起来跟墙面的松木壁板不搭。墙上全都是镜子,是一般的反射玻璃,上面印了啤酒公司的广告。镜子边框是粗糙的木头,因为长年的酒气与香烟而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酒保是个胖而苍白的男人,年龄大约四十岁。他看起来不聪明,也不友善。他距离李奇十呎,肥屁股往后靠着收银机的抽屉。没动,也不打算动。这很明显。李奇举起双手,脸上向对方示意,结果他完全没反应。
工业镇。
他转动凳子,面对着大家。
“听好了,各位。”他喊着:“我不是金属业的工人,也不是来找工作的。”
没有反应。
“你们根本付不起我的工资。我完全没兴趣。我只是个路过的人,想要喝杯啤酒而已。”
没有反应。只有阴沉且带敌意的目光瞪着他,喝到一半的酒杯跟酒瓶也停在半空中。
李奇说:“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我会帮他付帐。”
没有反应。
“一个礼拜的帐。”
李奇转回去面对着吧台。酒保没动。李奇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卖我啤酒,要不然我就开始砸店。”
酒保动了,但不是走向冰箱或饮料机。而是走向他的电话。那支电话是很老式的设备,就摆在收银台边。酒保拿起话筒,拨了个很长的号码。李奇等着。酒保听了好几声响铃,然后开始说话,接着又突然停住,挂上了话筒。
“语音信箱。”他说。
“没人在。”李奇说:“所以就剩你跟我了。我要一瓶百威啤酒,不用杯子。”
酒保望向李奇后方,看看室内有没有人愿意联合起来帮助他。结果没有。李奇早就在正前方那片雾暗的镜子里监看着局势了。酒保决定不逞强当英雄。他耸耸肩膀,转变态度,脸色也和缓了一些,然后弯腰从吧台下方拿出一瓶冰啤酒。他打开瓶盖,把酒瓶放在一张餐巾纸上。气泡从瓶颈冒出来,沿着瓶身滑下,浸湿了餐巾纸。李奇从口袋拿出一张十元钞票,将长边对折了一下不让钞票蜷曲,然后拉平放在前方。
“我在找一个人。”他说。
酒保说:“什么人?”
“一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晒得很黑,短发,体型跟我一样。”
“这里没有那种人。”
“我今天下午见过他,就在镇上,从公寓出来。”
“那就去那里问。”
“我去过了。”
“我帮不上忙。”
“你或许可以。这家伙看起来像是大学的运动员,大学运动员三不五时都会喝啤酒。他可能来过这里一两次了。”
“他没来过。”
“那么另一个人呢?年纪一样,体型小得多。身材瘦而结实,大概五呎八吋高,一百四十膀重。”
“没见过他。”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你曾经在工厂待过吗?”
“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然后呢?”
“他安排我到这里。”
“谁?”
“索曼先生。工厂是他的。”
“这间酒吧也是?”
“他拥有一切。”
“而他安排你到这里?他听起来像是个事必躬亲的管理人。”
“他认为我在这里工作比在那里好。”
“你觉得呢?”
“我没话说。”
李奇喝了很大一口酒,然后问:“索曼先生给你的薪水好吗?”
“我没怨言。”
“每天晚上出动的那架飞机,是索曼先生的?”
“这里没别的人拥有飞机。”
“他去哪里?”
“我不会问。”
“有传言吗?”
“没有。”
“你确定你从来没在附近见过任何年轻人?”
“我确定。”
“如果我给你一百块呢?”
酒保犹豫了一下,似乎有点想要,仿佛一百块美金能够改变他的生活。不过最后他还是耸了耸肩,说:“我还是很确定。”
李奇又喝了点啤酒。酒的温度升高了些,喝起来有金属跟肥皂的味道。酒保离他很近。李奇看看镜子,检查倒影中的倒影。酒吧内的人都没动。他问:“这里怎么处理死人?”
“什么意思?”
“你们镇上有殡葬业者吗?”
酒保摇摇头。“在西边四十哩。那里有个停尸间跟殡仪馆,还有一块墓地。绝望镇境内没有祭祀的地方。”
“体型小的那个人死了。”李奇说。
“什么人?”
“我之前问过你的那个人。”
“我没见过什么体型小的人,活的死的都一样。”
李奇又沉默下来,接着酒保就说:“那么,你只是路过而已吗?”这只是为了交谈而交谈的无意义对话,证实了李奇心里早就有的想法。放马过来吧,他心想。他往逃生门瞥了一眼,然后从镜子里查看前门。他说:“对,只是路过而已。”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其实我觉得这里是个很有趣的地方。”
“真的吗?”
“这里的警察受雇于谁?”
“镇长。”
“镇长是谁?”
“索曼先生。”
“还真让人意外。”
“这是他的镇。”李奇说:“我想见见他。”
酒保说:“他非常不喜欢受到打扰。”
“我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要预约见面。”
六分钟,李奇心想。这瓶酒我已经喝了六分钟。也许还要再喝十分钟。他问道:“你认识法官吗?”
“他不常来这里。”
“我没问他常去哪里。”
“他是索曼先生工厂的律师。”
“我以为那个职位是选出来的。”
“是选出来的没错。我们全都投票给他。”
“总共有几个候选人?”
“他没有竞争对手。”
李奇说:“这位法官的名字是?”
酒保说:“他叫葛纳法官。”
“葛纳法官住在镇里吗?”
“当然。只要替索曼先生工作,就得住在镇上。”
“你知道葛纳法官的住址吗?”
“就是镍街的那栋大房子。”
“镍街?”
“这里住宅区的街道都以金属来命名。”
李奇点点头。跟军事基地用将军、奖章或徽章得主来命名街道差不多。他又安静下来,等着酒保找话说,仿佛这是他的工作。仿佛是有人叫他这么做的。他说:“一百多年以前,全美国境内铺设过的道路只有五哩长。”
李奇没说话。
酒保说:“当然,市中心的街道都是卵石,不算铺设过。不像现在都是柏油。接着建设的是郡立道路,再来是州内,然后是州际公路。这些路会经过许多城镇。我们这里曾经是在通往丹佛的主要道路上。现在早就不是了。人们都走七十号州际公路。”
李奇说:“所以旅馆才会关门。”
“一点也没错。”
“而且这里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大概吧。”
李奇说:“我知道那两个年轻人来过这里。我迟早都会查出他们是谁,还有他们来这里的原因。”
“那我就帮不上忙了。”
“他们其中一个人死了。”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十一分钟,李奇心想。还有五分钟。他问:“这里是镇上唯一的酒吧吗?”
酒保说:“我们只需要一间就够了。”
“电影院?”
“没有。”
“所以人们的消遣是什么?”
“他们会看卫星电视。”
“我听说工厂里有个急救站。”
“没错。”
“还有一部车。”
“一辆很旧的救护车。那是个大工厂,范围很广。”
“意外常发生吗?”
“那是工业地带。鸟事总是会发生的。”
“工厂会付钱给伤残的人吗?”
“索曼先生会照顾因为工作而受伤的人。”
李奇点点头,再度沉默下来。他喝着啤酒,也透过镜子或直接看着其他客人喝着啤酒。三分钟,他心想。
除非他们早到。
而他们也真的早到了。
李奇往右边看,看见两个代理警员从逃生门走进来。他往镜子看,也看见另外两个人从前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