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沃恩第二次留下她的卡车,然后走回家去开警车。李奇开到镇上西缘附近一条安静的小巷,车头朝北停在一棵树的阴影之中,看着正前方第一街上的车辆。他的视野有限。从左到右,也就是从西到东,大概是三十码的范围。角度不太好。不过街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经过了整整十分钟,路上都没有任何明显的动静,这一点也不奇怪。从堪萨斯州回来的居民会在前面的街道就离开了。而正常人也不会从绝望镇的方向回来,或者是过去那里。天色暗得很快。整个世界变得灰白而平静。李奇脑中的时钟不停运转着。
时间跑到六点三十二分的时候,他看见了一部有两排座位的货卡车从眼前闪过。自左手边出现,朝着东方去。移动的方式很敏捷,来自绝望镇的方向。里头有一位驾驶,三位乘客。都是大块头,挤在一起坐。他们肩靠着靠,塞满了狭小的车室。
李奇认得那部卡车。
他认得驾驶。
他认得乘客。
绝望镇的代理警员,准时出现了。
他等了一下,然后就发动引擎,开下路边。他慢慢往北开到第一街,接着左转,检查一下后照镜。那部旧卡车已经在他后方一百呎处,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正在减速准备转弯。前方的路上没有人。他经过了五金店之后就踩下油门,勉强让车子开到时速六十哩。五分钟后,他砰一声开过了路面的伸缩接缝,伴随着噪音向西方行进。
十二分钟之后,他放慢速度,经过了废弃停车场、关门的汽车旅馆、加油站、家用品商店,接着转进绝望镇的闹区迷宫。第一个要造访的地方是警察局。他想确认那里没有人奇迹似的复元,也没有替补新的人力。
两者都没有。
警局的内部暗着,外面也很安静。没有灯光,没有活动。路边没有车。没有临时出现的州警车、没有新代理警员的小货车,也没有暂时贴着警察标示的普通轿车。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寂静。
李奇笑了。他心想,打猎季节开放了,而且无法可管,这就像电影里未来的荒凉景象。他喜欢这个样子。他在空荡的斜角停车格之间回转,回头前往公寓的方向。他停在建筑物前方的路边,熄火,然后摇下车窗。他听见远处有架单引擎的飞机正在努力爬高。晚上七点钟。是部西斯纳,要不就是毕琪或派伯,现在又飞了一次。你应该问问自己那架飞机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会飞,旅馆的服务员是这么说的。
也许我会问自己,李奇心想,总有一天会的。
他下了车,站在人行道上。公寓的位置在街区角落,是暗色的砖造建筑。三层楼高,窗户很小,屋顶平坦,而门口不在屋子正面的中央部分,底下连接着四层石阶。门旁边的墙面上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方有一盏鹅颈灯,灯泡的光线很暗淡。木板漆成了褐红色,看起来有很久的历史,上头有雅房出租的白色字样,像是由业余人士仔细写上去的。非常直截了当的布告。李奇不是很喜欢这种地方。这表示房客都会住得比较久,跟他的习惯不符。通常他们会以周为单位,而且房间里还有电炉。跟实际住家的配置一样。
他走上石头阶梯,打开前门。门没锁。门后是个简单的方形门厅,地板铺着棕褐色油布,右手边有一道很陡的楼梯。墙面也漆成了棕褐色,跟地板油布的漩涡形状搭配起来让人有种错觉。在天花板下方一呎处,有个裸灯泡正发出朦胧的光线。空气中有灰尘跟甘蓝菜的味道。室内有四道门,全部都是暗绿色,全部都关着。两扇门在后面,两扇门在前面,其中一扇在楼梯底部,一扇则位于门厅另一边,楼梯的正对面。前面两个房间的其中一个会住着屋主或管理员。依据李奇的经验,屋主或管理员一向都会选择一楼最前面的房间,这样才能监控进出的人。对屋主跟管理员而言,进出的人非常重要。他们不喜欢未经同意就进来的客人与额外入住的房客,而且有些长期欠缴房租的房客也会乘机溜走。
他决定先从楼梯底部的门开始。这个房间比较适合监视。他敲敲门,然后等着。很久之后,门打开了,出现一位身材细瘦的男人,穿著白衬衫,打了黑色领带。这个人年纪接近七十岁,头发的颜色跟衬衫一样。衬衫不太干净。领带也是,不过打得很用心。
“有事吗?”老人说。
“这是你的房子吗?”李奇问。
老人点了点头。“在我之前是我母亲的。我们家拥有这地方快五十年了。”
“我在找一个朋友。”李奇说:“从加州来的。我听说他住在这里。”
老人没有回答。
“是年轻人。”李奇说:“大概二十岁。个头很大。肤色很深,头发很短。”
“这里没有那种人。”
“你确定?”
“这里根本没有人。”
“有人看见他今天下午就从你的门口走出去。”
“说不定他是来找人的。”
“如果这里根本没有人,他要来找谁?”
“找我。”老人说。
“他来找你吗?”
“我不知道。我出去了。说不定他来找我,结果没人应门,所以又离开了。”
“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老人想了一会儿后说:“也许他本来住旅馆,想省点钱。也许他听说这里的租金比较便宜。”
“那你有没有见过另一个人,比较矮,瘦而结实,年纪差不多?”
“这里没有人,大个子或小个子都一样。”
“你确定?”
“这是我的房子。我知道谁在里头。”
“这里多久没人住了?”
“这里有人住。就是我。”
“你上次有房客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老人又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很久了。”
“多久?”
“好几年前。”
“那你怎么过活?”
“不必。”
“这地方是你的吗?”
“我租的。我母亲也是。租了将近五十年。”
李奇说:“我可以看看房间吗?”
“哪一间?”
“全部。”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你。我认为这里有人。”
“你觉得我在说谎?”
“我是个很有疑心的人。”
“我应该报警。”
“去吧。”
老人走进暗影中,拿起了话筒。李奇走过门厅,试着打开对面的门。锁着。他走回去,然后老人说:“警察局没人接。”
“所以就剩你跟我了。”李奇说:“你最好借我钥匙。省得到时候还要花时间修门锁。”
老人不得已只能让步。他从口袋拿出一支钥匙交给李奇。钥匙很旧了,是黄铜材质,钥匙的孔洞系着一条毛皮绳。绳子上还有个旧金属圈,看起来像是纸标签最后剩下的部分。
一楼有三间客房,二楼有四间,三楼也有四间。总共十一间。十一个房间都一模一样。十一个房间都是空的。每个房间的其中一道墙壁旁边都有一张很窄的帆布床。那些床看起来就像来自旧式的热病医院,或者是来自军营。床上有薄床单跟毯子。床单清洗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毯子原本很厚实也毛茸茸的,现在已经变成了细薄而光滑。床的对面是抽屉柜,以及独立式的毛巾架。毛巾都跟床单一样薄。在床尾附近有松木制的餐桌,还附了两个电炉,以磨损了的旧电线连接着插座。在每层楼的门厅最后面都是共用的浴室,铺着黑色和白色的磁砖,里面有大型的铁制爪脚浴缸,以及水箱架设在墙面高处的抽水马桶。
当然,这些都是很简单的基本设施,不过都排置得很有条理,也照顾得很好。虽然浴室里的设备都因为年代久远而有污迹,但是并没有沾染到尘土。地板也擦得很亮。床都铺得很好。如果让一枚二十五分硬币落到床上,还会被毯子弹起来两呎高。架子上的毛巾都折得非常整齐,也摆放得很完美。电炉的表面一尘不染。没有碎屑,没有水滴,没有酱汁溅出来又干掉的痕迹。
李奇检查了所有地方,在离开每个房间之前都先站在门口,嗅闻着空气,也注意听是不是有人刚刚才匆促离开。他什么都没发现,也什么都没感觉到,总共十一次都是这样。于是他走下楼,将钥匙还给老人,并且向对方致歉。接着他问:“镇上有没有救护车?”
老人问:“你受伤了吗?”
“假设我受伤了。谁会来救我?”
“状况有多糟?”
“假设我不能走路了。假设我需要担架。”
老人说:“工厂里有个急救站,还有一间医务室,以防有人在工作时受伤。他们有一部车,他们也有一具担架。”
“谢了。”李奇说。
他开着沃恩的旧雪佛兰到街上,在临街教堂的前面暂停了一下。墙面上有一道横越整片建筑的油漆标示:末日教会。其中一扇窗户上贴着一张海报,写着像是超级市场在促销肉品的内容:时候近了。这句话引自《启示录》。第一章,第三节。李奇认得。另一扇窗户上有一张类似的海报:末日近了。教堂的内部很昏暗阴郁,看起来就跟外观一样。几排金属椅,木头地板,一座低矮的舞台,一张讲台。里面还有更多海报,每一张内文的语气都很有自信写着时候快到了。李奇看完所有的海报,然后继续开往旅馆。他抵达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记得之前在白天时,那个地方看起来落伍又老旧,而在晚上看起来又更糟了。像是个可怕的砖造立方体。看起来也很像布拉格、华沙或列宁格勒的市立老监狱。墙面的颜色很暗,外表毫无特色,窗户也是一片空白,里面没开灯。室内的左侧是间一点也不吸引人的餐厅,右侧则是无人的酒吧。大厅的正前方也是一座没有人的接待柜台。柜台后方有一道想营造出雄伟华丽气氛的阶梯,但实际上很小,而且还凹陷了。楼梯铺着地毯。没有电梯。
根据州立与联邦法规,还有私人保险的规定,旅馆必须有正确的住房纪录。万一发生了火灾、地震或龙卷风,大家都会想知道当时是谁住在里面,以及谁不在里面。因此李奇从很早以前就知道,如果要搜查旅馆,第一个开始的地方就是登记簿。而经过这些年来,搜查也变得愈来愈困难,这都是因为电脑的缘故。电脑有各种功能键要按,还要查出密码才行。不过绝望镇整体而言是个落后的地方,这里的旅馆也不例外。旅馆登记簿是很大本的正方形名册,用老旧的红色皮革装订着。很好拿,很好翻转,很好开,也很好读。
旅馆没有房客。
根据手写的纪录,上次有人租房已经是七个月以前的事了,当时是租给来自加州的一对夫妇,他们开着自己的车过来,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从那之后就没有客人了。什么都没有。没有符合二十岁男人的姓名,不管体型大小都一样。根本没有名字。
李奇离开旅馆时没被任何人看见,接着他回到了车上。下一站在两个街区外,是镇上的酒吧,也就是要去跟当地人打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