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牧每天中午按时来到医院,在夕阳西下之前留在我身边,听我讲述那些关于我和归途,还有阮芫之间的故事。过去在我眼前清晰起来,却并非如乔牧所想,三天两夜就能倾诉干净。很多时候,我会被沉思打断,重新寻找故事的开端。一些永远没办法结束的情绪周而复始地循环在记忆的深层处,犹如一场谢不完的幕,只要演员还站在舞台上,帷幕就注定要被拉开。
今天,要从哪里开始说呢?清晨,一睁开双眼,我都要这样问自己。接着便是等待,等待乔牧坚实的脚步声从空旷的走廊尽头传过来。然后,房门被打开,伴随着“你脸色好多了”的寒暄,继续推进回忆。
偶尔,他也会带来鲜花,不但品种丰富,色泽也很鲜艳。也许是因为看不惯我病恹恹的体态,没隔几天,花瓣就垂头丧气地凋谢了。以至于我的病房始终缺乏生机勃勃的朝气。
“想出去晒太阳。”我忍不住对乔牧说。
于是,他找来一张轮椅,把我带到室外一处既有阳光又不会过于炎热的树荫下面。那是一棵非常高大的法国梧桐,茂密的树枝雄伟地抵挡着紫外线的侵袭,轮椅下的阴影看上去象一只被人剪乱羽毛的大鸟,让我联想起六年前的那条人行道,无数双疾步潜行的脚底下,也有着相似的影。
归途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双,我至今仍无法辨别。但是,当我茫茫然停留在红绿灯前面的时候,我还是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个男人的气息——独特的、满怀情欲的气息。其实,A城一年四季都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街上到处是如饥似渴的瘾君子,他们通常都很有钱,灵魂却居无定所,终日飘荡在空虚寂寥的悬崖边上。于是,偷情就变成了毒品和解药,同时,也是这城市里唯一伸手可触的希望。
我之所以能够自由自在地徜徉其间,完全得益于我还是个学生,而那只精美的手机彩壳也不过是我一时冲动的渴望,未曾料到会因此而邂逅一个男人。可是,再回想之后一年里发生的一切,我又不得不将这个小小的渴望归结为事故的源头、诱惑的开端,无法估量的结局已经露出端倪,只是,谁也没看见,又或者根本不想去看。
“男人彬彬有礼地把彩壳让给我,我很兴奋,不是因为他,是因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有一刹那我觉得他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尤其是他身上的味道,有种亲切感。我并不知道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捕获猎物时惯用的武器,我喜欢被他温柔地注视着,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他温文尔雅的态度相当迷人,谦让的时候眼光很纯净很自然,没有任何故意授恩、讨好我的狡猾。溜得比老鼠还快的人是我,但是,他还是在很短时间里让我充分地了解到,他是一个有魅力却依旧中规中矩的好男人。
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那是一场表演。他的容貌、装扮、品行、举止终究还是跟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他是整洁、清爽而优雅的。在他眼里,我代表的似乎不单单是情欲和偷欢,还有青春、圣洁,以及含苞待放的爱情。”
“看来,是归途低估了你的感受。”乔牧忽然打断我。
我暂停叙述,想知道他对此有何判断。
“他意乱情迷的时候,你又何尝没有红鸾心动呢?”
我默默注视他的眼睛,有一些不知名的痛楚徘徊在里面。
“说实话,第一次偶然,他仅仅只是给了我一份好的心情。我还记得当天下午有一场随堂测验,我居然得了满分,那一科是我最没有把握的,天知道是怎么过的。邂逅归途的那个午后,我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的自信。我在校园里悠哉地散步,看操场上的男生打篮球。他们也看我,于是我微笑,觉得自己很漂亮,很想打扮,很渴望被宠爱。对人生、爱情、未来充满了希望。老实说,自从和第一个男朋友分手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但是,那仅仅是一种感觉,有点自怜自爱的怀春,并不存在确切的对象。归途只是插曲、是巧合,是激起我恋爱情绪的导火线。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的对象真的会是他。”
“这么说,就是缘份了。”
“缘份?”这两个字让我眉心深锁,用它来形容我和归途,实在不贴切。
“如果真的有缘,应该也是孽缘吧!”
乔牧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你不该这么讲,至少他曾经让你快乐过、自信过。”
“是啊,他曾经让我很快乐,快乐到自以为拥有了全世界。结果,却发现失去的,是最重要的东西。乔牧,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形状的?幸福又是什么颜色的呢?”
我幽幽地问。乔牧无言以对。
“在归途怀里,我曾经清楚地看见了它们。但是,当我发现那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时,我早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无法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了。”
我伸出双手,他俯下身,牢牢握住,然后,安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
“等你听完我的故事,如果,你还愿意继续爱我的话,就永远不要让我看见它们,好不好?”
乔牧站起来亲吻我的额头。我没有哭,因为,我一直希望他能像现在这样抱着我,直到我死去。
乔牧所说的缘分是否真的存在于我和归途之间,其实是很值得怀疑的。事实上,我和归途的关系是从一句不经意的誓言开始的。那是一个毒誓。
现在想想,颇有些象征意味——
所有的孽皆因它而起,最终,也因它而灭。
归途很清楚地知道,我之所以会答应和他约会,完全是因为他的太太阮芫。
开始,我确实利用了他。虽然约会时的一些发自内心的倾诉,也曾防不胜防地让我怦然心动过,尤其是当他回忆起和阮芫恋爱、结婚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他对这份无可挑剔的感情,有着一些难以启齿的遗憾。但这不足以成为我趁虚而入的理由。我和归途之间,至始至终都有着隔膜,一方面来自他尚有家室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年龄和社会地位的悬殊。我总觉得,我和他,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那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鸿沟。
归途总是拒绝承认它,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在我眼里,他真是个标准的、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傻瓜,尽管他的热情和魅力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摧毁我的理智,但是,我还是清楚地把我们之间的界限封竖在他的面前。我没想到他是如此有耐性有毅力的男人,当然,他也的确具备那样的条件——有钱有闲。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了阮芫,才证实我的估量并不是没有来由的。我只能说,有生以来,从没见过比她更完美的女人。除此以外,用任何一个词来形容都是多余的。
初见阮芫,留给我印象深刻的东西很多,样貌、身型、谈吐无一不缺,可是,回头细想,又觉得眼花缭乱理不清,就好像五彩缤纷的调色板突然散了架,原本精心调配的颜料一股脑全堆在一起,组合成另一副抽象古怪的图画。一旦离开,马上会有想再见到她的冲动。而且我相信,阮芫留在不同人眼中的难忘也应该是截然不同的。
正如归途所说,阮芫对于自己的美貌与财富,其实是相当低调的。或许是因为它过于锐利,让人感觉震撼的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惊悚。我始终不太敢直视她的面孔,总感到里面有些东西让人觉得好害怕。在访问的过程中我时常有意无意地瞥开目光,低头去看她的脚踝。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脚,形状精秀,视觉柔软,从皮肤根处透漏出来的白波,象是从三棱镜里突然跃出来的光,刺得人目眩神迷,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其次,便是她的装束。非常简约的黑白格子套装,款式很普通,却很优雅。我注意到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不会让衣服暴露出一点点皱折。
这就是阮芫留在我第一印象中最深刻的两样东西。而仅仅只是这两样,就足以让我了解,她和归途是多么匹配。他们才是这城市里真正的贵族、上帝的尤物,而我,根本就是个什么都沾不上边的黄毛丫头。归途嘴里信誓旦旦刨心掏肺的爱情,在那一刻,全然变成了一场荒唐可笑的闹剧,他怎么就不明白,在阮芫这种女人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个连围墙都无法靠近的局外人!!
我无法在这个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要站在她边上就会相形见拙黯然失色的女人面前不感到自卑,于是,归途在夏日的午后无意中点燃在我心头的自信与骄傲,立刻就被掐灭了。闯入我脑袋的第一个字就是逃!
我要逃跑,一秒钟也不能耽搁,这场从外观上看来相当风光刺激的恋情对我来说一点掌控的机会也没有,倘若先前,我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丁点想要\"玩火\"的冲动的话,此刻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归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摆出那副极有把握的姿态,拼命地向我靠拢。
我变成了一头被狂热、疯癫的篱笆团团包围的小羊,孤独而无助,既没有随遇而安的心态也没有奋力逃脱的勇气,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归途他到底喜欢我什么?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不惜去背叛象阮芫这样的妻子?他到底是真的爱上了我,还是想要从我这里证明某些从阮芫身上没法证明的东西?最关键的是,我根本想不出阮芫还有什么是无法满足他的?
我执意要从中理出头绪,给归途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来结束这场尚未开始的闹剧。结果,居然让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我对他的妻子阮芫除了惊叹外,根本没有丝毫的企图心和妒忌心。相反地,她的身影还会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对阮芫,我已经不单单只是好奇,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而我,将来是不是也有机会成为这样的女人呢?
在遇到阮芫之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也从未认定过什么目标。然而,就在阮芫的影像日益侵占、萦绕并最终吞噬我整个意志时,我才觉悟到,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她那样完美的女子,已经成为了我潜意识里最为强烈的人生目标!就连我的生活,也因此而逐渐发生变化。
我开始注意一些与我目前的身份毫不相关的东西,比如名牌的衣物、昂贵的首饰,以及所有看上去接近阮芫的高档用品。我加倍打工,拼命存钱,可是,当我流连在一家又一家名品专卖店中,暗暗发誓要拥有的那些数目与我的能力还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渐渐地,我也学会了辨别属于自己格调的东西,偶尔,忍不住穿上一两件心仪的,站在试衣镜前面端详,竟然会被自己绝妙的悟性所折服——
奢华背后的我非但不俗,比起阮芫还更有一番清丽典雅的灵慧。那一刻,就是那一刻,归途灼热的目光突然妖艳地浮现出来。原来,他爱的是这个。
原来,他一直在试图告诉我:你是一块未经雕琢无与伦比的璞玉!
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发现呢?……就这样,从邂逅归途,到认识阮芫,再到我发现自己很想成为阮芫,只有那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如今想想,真的是件鬼迷心窍,很离谱的事情。
那时的我就像是着了魔,完全没预感到追随阮芫的脚步,会激起我身为女人的一些本能的欲望。例如,冒险去征服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归途这段日子在我身上耗费的种种,就是在这个时候突显出来的。我发现自己很笨,笨到宁可沉沦在自卑的泥沼中,也不愿去看清楚归途交到我手里的到底是什么?
他交给我的,是那个完美的女神倾尽所有也再买不回来的爱情啊!我这才意识到,只要跨出那么小小的一步,就很可能轻而易举地代替阮芫的位置,拥有她的一切!
我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征服归途并将他占为己有的欲望疯狂地主宰了我,让我彻底陷入了这场致命的爱情角逐。
乔牧问我:\"接受归途,到底为了爱情还是为了争夺?\"
我坦白回答:\"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弄明白。\"
或许,正如乔牧所说的那样,上帝是有眼睛的,他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们,他也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会一步步踏进自己挖设的陷阱?你永远不要轻易地对别人发誓,因为任何一句随口说说的话,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就会应验。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它也许不在你的身上应验,却偏偏要让另一个无辜的人遭殃。人与人之间,所谓的恩怨情仇,正是起源于这诸多的阴差阳错。归咎到我和阮芫,命运之神最终也不得不对我们做出应有的审判与责罚。
我发誓!如果不跟她离婚,就不得好死!
这就是归途让我下定决心,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誓言。
可惜,他只说过一次,后来有很长一段日子,他也确实为这个誓言作出了相当的努力,但是却再也没有重复。我想,他是真的忘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句话无论从哪个角度听,都是最实际不过的,所以,我牢牢记住了它,一刻也不敢忘记。
在讲述我和归途的后话之前,我必须再提一提那个有趣的\"分手日\"。
乔牧有权知道那是二十一岁的我在这故事中做出的第一件无耻的事,当然,和接下来的事情相比,那的确是小巫见大巫。分手,是我赢得归途的第一步。
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是多么有气质、有原则的女孩子,既然他迷恋我的纯洁,不妨尽可能地将它发挥到极至。因为我要让归途过于热烈的激情冷却下来,清楚地认识我、了解我,从而更加深刻地爱上我。我要的是持之以恒的关系,而不是人生的一小段风花雪月。
安凌决不是那种玩一玩就可以随手扔掉的女孩,归途务必要根深蒂固地弄明白我的立场,只有这样,我和他才可能有未来。于是,我假装要和他分手,实际是想刺激他,逼迫他彻底偏离理智的轨道,为我作出某些重要的决定。最起码,应该在得到我之前就下定决心要放弃阮芫,否则,我是不会轻易把自己交给他的。
我自以为很聪明,结果还是差点弄巧成拙。
原因,归途曾经讲过。为了让他刮目相看,我居然花了一笔钱去购买廉价的假名牌、假首饰,打扮得花枝招展、不伦不类!原本还以为能亲手将璞玉打造成美玉,证明自己并不比阮芫差,不料却破坏了他最珍爱的纯瑕。
归途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如此不顾颜面地对我说话,当时,我真的气疯了,没想到,他那么激动恰恰证明他根本不喜欢阮芫,逃到马路上去了。幸好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挽回了局面,同时也狠狠地教训了我的幼稚和任性。当我亲眼目睹归途蓬头垢面、心急如焚的样子,我真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又或者,我早就爱上他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安安,我爱你,我要你!\"他叫我安安,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这么叫我。
我喜欢这个可爱的名字,听起来就象手心里的一块宝,让我感觉好骄傲。我不屑于知道阮芫在他心里到底占据了多大的份量,即便有,也不过是停留虚无缥缈食之无味的层面上。而我却是实实在在落入他掌中,能够让他宠、让他爱、让他魂不守舍牵肠挂肚的心头肉。
宠爱我几乎成为他日常生活里戒不掉的瘾,他会在众目睽睽的人群里突然拥抱我,我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会引发他亲吻我的欲望,甚至不分时机、地点、场合。动不动就捧起我的面孔疯疯癫癫地喊:\"我要把你咬碎!把你吞到肚子里去!\"
那种强烈的、恨不得把我化入骨血的眼神足以将我的虚荣心抛到云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觉得自己是那么迷人那么充满诱惑的小东西。我无法确切地表达出当时的那种心情。归途用一个成熟男人特有的爱情魔力打开了我的天眼,让我看见了许多不可能看见的幻物,比如快乐、兴奋、激动、甜蜜等等等等,它们长时间地围绕着我、滋润着我,直到主宰我生活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点滴,让我再也无法将这个男人排除在人生之外。
这时的归途,已经丧失了所有冠冕堂皇的身份,他不是贵族、不是有妇之夫、更不是那个在我面前唯唯诺诺的绅士,他只是一个堕入情网的男人,一个心甘情愿臣服在我脚下的奴隶。至于我,沦陷的时间稍稍晚了一点,这和我不谙情事的处女情结有很大的关系。
说起来真讽刺,归途爱我,是因为我简单清纯。但是,我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对他的爱却是从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才轰然爆发的。我曾经一度怀疑自己迷恋他的身体更甚于迷恋他的人,追溯到最初那夜,我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逞强对他撒谎。或许,又是因为阮芫的缘故。我想,他妻子是那么一个让男人充满遐想、极具性魅力的女人,如果我告诉他我还是处女,他一定会有压力,说不定情欲还会因此而减弱,那岂不是很煞风景?对于自己是否能够扮演好一个晚上的女人而不是女孩,我根本没有把握。但是,我仍然决定欺骗他,告诉他我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除了安定自己过份紧张的情绪之外,还有期待他能彻底放开自己,让我享受到完整的性爱欢愉的嫌疑。
当然,在那时,我是绝对不会去承认这点的。
他果然很放肆,致使我的第一次演变成一段漫长的、没有快感的忍痛过程,我做得相当完美,毫不青涩,为了掩盖血迹,我几乎立刻就穿上内裤躲进厕所里。幸好只有少许,很容易处理干净。奇异的是,肿胀破损的疼痛一旦被微烫的热水冲刷,就骤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软绵绵的舒畅,麻酥酥地填满我肉身每一个干涸的缝隙,让它在忘却痛楚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抵达快活的彼岸。我发现,只要一闭上眼睛,一回想起刚才归途所做的一切,我非但没有半点害羞,身体还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更强烈的反应,于是意识到任何假装都已经是多余的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四天三夜,我和归途是如何将彼此深锁在一幢到处都是性气,就连一只普通的漱口杯也充满了挑逗的别墅里,疯狂地挥霍、透支着我们的身体和欲望。我不晓得自己是谁,也不关心窗外的世界是否变了样。灯是暗的,床是乱的,天空是黑色的。瞳孔里印着的只有一张男人面孔以及他赤条条不知疲倦的身体,伸手摸到的只有沾满了液体的毛巾、床单和地毯,耳根轰鸣的也只有呻吟和呐喊。有一刹那,我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落在地狱的监牢里,和一只半人半兽的怪物做着相同的事情,一遍又一遍,重复再重复,高潮再高潮,没完没了。
到了第四天的中午,我们终于从欲海中苏醒过来,但是,我知道归途不是倦了,而是累了,我也腰酸背疼再也做不动了。于是,我们安分守己地互拥沉睡到日落,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回家的路上,归途一只手开车,另一只始终握着我,我们默默不语,谁也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幸福甜美之感。我忽然体味到对这个男人强烈的依恋。归途终究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我所接触过的男人,不单单因为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更多的是他在我身上耕耘出的那些通往极乐世界的云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他这样的男人所爱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亲吻、耳语、抚慰、交媾、快感,一切都是那么鲜活,那么充满人性的力量。尤其是他最后对我许下的承诺,让我觉得这四天就象是一个跨越荆棘的冒险,我们踏出了最后的一步,虽然明知道会割伤、会流血、会不可自拔,但我们最终还是跨越了它,并且更清楚地确认那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我偷偷地,沾沾自喜地设想着我们的结局,设想着自己如何因此而摇身变成一个比阮芫更完美更出色,且能够让归途永不厌倦的女人。永不厌倦?!这四个字出乎意料地刺痛了我。真的能做到永不厌倦么?他现在和我在一起,不就是因为对阮芫已经厌倦了么?连阮芫这样的女人都无法满足他,我又凭什么那么自信呢?
温柔的前戏、精准的爱抚、娴熟的技艺,这所有的一切难道不正是出自阮芫的怀抱么?这个念头立即颠覆了我无知的轻飘。我重又跌入阮芫的阴影里,不可避免地幻想起她和归途在一起的样子,却怎么也摸不着边际。面对镜中单薄稚嫩的自己,我根本无法想象裸体的阮芫是什么样的。
归途并没有洞察到我的忧虑。自从确定情人关系之后,他越发疼惜我。可是,随时可能失去他的危机感同时加倍地折磨起我来。我迫切地希望能多了解一些关于他和阮芫之间的私事,说穿了,也就是床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防患方法。
于是,在第二次远离城市的幽会中,我鼓起勇气问他:你和你太太,我是说,你和阮芫,也这样……么?
归途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表情很复杂,有些错愕,有些无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什么要问这个?”他问。
“因为我想知道。”我固执地回答。
“我不想说,也没必要说。”
他开始不安。急于回避的样子,让我很不高兴。我说他心里有鬼,他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意思是我不喜欢淌浑水,如果你还爱她,我立马就退出,保证不拖累你。这让他更加不安,一边叹气一边摸索我的手。
“你真的很想知道我和她的事?”
他又问了一次,神情相当为难。
我依旧点头。
“那也好。”他说着就下床去寻找烟灰缸,“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的,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边听边忘,行么?”
我不太明白,但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逼着归途,当着我的面揭开了关于他妻子阮芫的秘密。
“阮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乔牧的语气变了。
那是第三天,他给我带来了苹果,鲜红鲜红,表皮油亮到泛光。听说是进口的,另有别名,叫作蛇果。乔牧想削一个,却被我抢到手里把玩,那时,我已经开始做物理治疗,有点力气了。我爱不释手地捧着它,细细品茗这名字的蕴意,我想起归途在录音带里将我比作伊甸园里最饱满的那颗红苹果,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一只。
其实,对男人来说,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是蛇果,关键在于你有没有胆量伸手把她摘下来。吃完蛇果,我继续就着乔牧刚才的问题往下说,我知道,他已经等不及了。
阮芫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想,真正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怕也只有阮芫自己。可惜,她死了,死得突如其来,如今留下的,也只有归途口中的描述。
叙述之前,归途向我提了个怪问题。
他问:“你对男人的性器怎么看?”
这叫我怎么回答?
我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就红了脸。可是,归途的表情很认真,完全没有秽气。
归途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是否觉得男人很脏,尤其是和我做爱时,有没有觉得我那个地方很丑很恶心?”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我很坦率地告诉他,对于他的身体,我不仅不讨厌,还迷恋得很。
归途吻我,然后满足地笑了笑,眉角却隐约溜过一丝惆怅。
他叹了口气,说:“这就是我最爱你的地方。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是个完整的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在阮芫面前你就破败了么?” 我不解地问。
“或许这就是我不想再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吧。”
归途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黯淡,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对阮芫余情未了,而是根本不乐意再提起这个女人。
归途对阮芫的评价只有一句话:“遭遇一个过份完美的女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爱她,要么怕她。我呢,刚好两者兼得。”
归途和阮芫的爱情其实很普通,就象归途告诉乔牧的那样,理所当然地恋爱,理所当然地结婚。不过,最重要的部分他还是没讲,这让我再次对那卷录音带另一面的内容产生强烈的好奇,不知道他接下去到底对乔牧说了些什么。
归途第一次发现阮芫和别的女孩不同,是在他们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之后。
在这之前,他们只是别人心里暗暗配对的偶像,除了正常的同学往来,还不曾有过任何亲密的举动。公开以情侣身份出现在校园的那天,他们引起一场不小的轰动。无数羡慕的眼光让归途感觉像在屋顶上跳华尔兹。于是,那天傍晚,在校园的草坪上,他情不自禁,吻了阮芫。这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初吻,两人都表现得相当兴奋与紧张。几次生疏的探索之后,阮芫渐渐放松下来。很快,便让归途品尝到了真正唇舌交缠的美妙。
一切都如预想的那样美好,只是,在护送阮芫回寝室途中发生的小插曲,让归途感觉异常扫兴。
阮芫执意要归途陪她去超市一趟,归途以为她想买些点心当夜宵。结果,她只是挑了一瓶漱口水。
归途问她买这个做什么,她很惊讶地回答,当然是回去漱口啊,两个人的口水搅在一起多不卫生!归途一听,当场就傻了眼。
“这么说,她有洁癖?”
乔牧似乎有些明白了。
“严格地说,阮芫是个有着严重性洁癖的女人。”
我接过他的话。不过,那一次归途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心里有点受伤,感觉自己遭到了嫌弃。可阮芫认为那是很正常的事,她甚至建议归途也养成这样的习惯,以防病从口入。
阮芫当然是爱归途的,这和她必须坚持的卫生习惯并不冲突。何况,两个人尚处在恋爱约会的阶段,归途是不可能接触到阮芫私生活的。因此,他很快就忘了。然而,这不过是一个开始。阮芫的洁身自好让他们的爱情在长达8年的交往中保持着绝对的圣洁的,对新婚之夜,归途一直都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消除阮芫对性的恐惧。没想到,阮芫并不害怕,就像初吻时那样,她很快就满怀幸福地要把自己全权交付给他。
直到那一刻,归途才明白阮芫过于自恋的表现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呈现在归途眼前的,是一枚精美绝伦到能够唤起宇宙间任何一种原始欲望的身体。她仅仅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他忍不住泄出来了。
这史料未及的局面让归途措手不及,他觉得羞耻极了,好像冷不丁被美色强奸了一把似的,尊严尽失、无地自容,狠不得立刻跳窗而逃。
阮芫自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仍旧敞开胸怀,沉浸在被占有的期待中。归途为了遮掩难堪,只得假装拉肚子,躲进厕所里去收拾残局。好好的一个新婚之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说实话,我真不敢相信,要知道,归途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夜,都足以让我神魂颠倒为什么在阮芫面前,他反而不行了呢?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自信的问题。
这是归途的原话,他说:“阮芫美得太锋利了,就好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器,与其说我被她征服,不如说是被无从下手的恐惧给吓倒了。虽然,她的确是一心一意要给我的,可我就是觉得她身上隐藏着一些我永远无法驾驭的很邪乎的东西,我说不清那种感觉,真的说不清楚……”
归途就是这样对我解释的。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想,阮芫慑人的锋芒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目睹了。可是,我依然崇拜她,包括她身上那种锐不可挡、难以驯服的气质。
“你们男人不就喜欢那些搞不定的女人么?”我反问归途,并越来越觉得他和阮芫之间的关系刺激和有趣。
归途却愁眉苦脸直摇头——我压根就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当然不会明白,因为在爱上他之前,阮芫已经是我心中的女神了。归途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当时的感受,就像我永远不可能了解他为什么会害怕阮芫一样。如果能够撇开她在我和归途之间所占据的地位,没有嫉妒、没有争夺、没有各自必须捍卫的爱情,我和她说不定能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结果,我和阮芫的命运真的因为归途而交接到了一起,成为这世界上最亲密无间也最叫人瞠目结舌的好姐妹。这是后话了,不过,正因为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才终于了解归途当时的意思。可悲的是,归途却忘记了,就像他忘记那个毒誓一样,彻彻底底抛之脑后。
“难道,归途和阮芫之间就这么结束了?”
乔牧迫不及待地追问。
当然不是。如果归途和阮芫之间没有正常的性生活,那么不用我介入他们早就该离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所谓的正常也不过是图有其表,实际上,那只是一连串公式化的程序,唯一的好处是简单明了、速战速决。
新婚之夜的重创虽然给归途带来不小的阴影,不过最终,还是在黑暗中得到了解决。归途只要不看见阮芫的身体,就能够正常发挥。但黑暗的环境也是阮芫先提出来的,理由自然是她的洁癖。
阮芫无法忍受男人的生殖器,觉得它们缺乏美感,永远摆脱不了丑陋、低级的模样,所以,还是关起灯来做比较合适。她每次做完爱不仅要把所有的床上用品全部换掉,还必须稀释三种以上的消毒剂来浸泡自己的身体,但是,从来不和归途共浴。据说,仅有的一次,在温泉浴场,他们一起洗澡。归途赤身裸体正准备下水时,阮芫竟然\"哇——\"地一声吐了。
归途这才发现,除去基本的生理反应,她从头到尾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感。她不动也不叫,任由归途摆弄。虽然她的身体很敏感,也能够顺利地让对方达到高潮,但是,归途知道那只能代表他们彼此的身体很健康。尤其是,阮芫经常在最关键的时刻冒出一两句叫人兴味索然的话来,比如,要射了么?快射了吧?怎么还不射呀?等等等等。因此,他们的夫妻生活虽然看上去和普通的夫妇没什么差别,实际上却从未有过精神上的快乐。这种原始本能盖过情欲享受的夫妻关系,之所以能够平和美满地延续下来,完全归功于他们丰富的物质生活。
金钱可以弥补一切,这个道理,我也是在认识归途和阮芫之后才感同身受的。但是,谁也没料到,事情最终会演变到如此险恶的地步。婚后几年,尤其是阮芫成就事业之后,归途渐渐意识到,这种看似尚可容忍的、古怪的洁癖背后,隐藏的是一种居高临下,极其傲慢的疏离和冷漠。
女为悦己者容对阮芫来说是一个莫大笑话,她一丝不苟缔造出的完美,并不是用来取悦别人的,而是用来取悦自己的。可是,归途也明白,那是她的天性,除此之外,你无法从她身上挑出任何毛病。没有男人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嗜好与她斤斤计较,归途当然也不会。直到后来,他遇见了我。
我开始悟出归途为什么那么迷恋我,是我无意中掘出了他潜藏已久的欲望,让他不得不面对和睦、成就、财富并不能满足一切这一事实。褪去华贵的外衣,他和所有平凡、普通的男人一样,渴望偷欢,渴望享有真正强烈的、酣畅淋漓的爱。所以,他不要身份了,不要颜面了,不要奢侈了,甚至,连阮芫都丢到一边,他要的只是我,只是我。
“我看,他要的不是你,而是性。”乔牧直言不讳地作出评判。
“我不是没想过。既然阮芫的秘密被揭开,我自然就想到我和归途之间的爱情会不会是一个巧合?那天下午如果他遇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孩,一切也依旧会照常发生。我现在看得见、感受得到的爱也许并不存在,归途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唤醒他性意识的女人。什么年轻纯洁,清新可爱,统统扯不上关系,我的身上,仅仅只是比别人多了两个字,那就是‘碰巧’!”
“我不相信你真像你说的那么清醒,不然,你早该就此打住了,不是么?\"”
“所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灾难。”
“怎么讲?”
“就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把我和归途的关系整理透彻,阮芫突然出现了。”
“哦?”乔牧也很意外。
也许,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没那么清醒。其实,糊涂一点也不打紧。
真正严重的是——我疯了。
阮芫的出现并不是偶然。事实上,她暗中调查归途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了。在找到我之前,她对我和归途的关系了如指掌,甚至还知道我们每一次约会的时间、地点,除了没法在我们的流动宾馆里安放摄像头,该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我刚上完课回到寝室,室友便告诉我,有个自称是我表姐的女人打电话来,说是在校门口等我,要我一下课就去找她。我根本没什么表姐,那时我已经预料到事情不太对劲,于是故意置之不理。可是,当我参加完社团活动和同学一起出去吃饭时,发现那个\"表姐\"的车还停在校门口。
阮芫从车上下来,我的同学几乎一涌而上,她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天哪!天哪!你表姐多漂亮多气派啊!”真让人丢脸。
“找个地方谈谈吧。”阮芫很客气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没什么好退缩的了。
我们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就像潘月找到我的那天晚上一样,我们面对面坐着,默默寻思着对方的心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比咳嗽药水还难喝的咖啡。
阮芫面前一直还放着一杯白开水,喝咖啡之前,她总要先用白开水清理口中的杂味。潘月和阮芫,在这些细节上真是像到了极点。
“安凌,哦不,是安安,我知道你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我坦荡荡地望着她说话的嘴唇,毫不畏惧。
我曾经为这样的见面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现在实现了,也镇定自若得很。
她依然光彩夺目让人充满遐想。但是,我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她已经处于同一个水平,或许,我还高出那么一点点也说不定。
她接着说:“安安,我必须让你明白,如果不是归途和我提出离婚,我是不会来打扰你的。”
“离婚?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没想到归途会那么快履行承诺,又惊又喜。
阮芫回答:“我比你更了解归途的为人,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会轻易张扬的。”
“这么说,你是不肯答应咯?”
我咄咄逼近,根本不想给她喘息的余地。
“如果有什么合适的理由能让我答应,不妨说来听听?”
阮芫和气地对我微笑,丝毫没有挑衅的架势。
我诧异于她的态度,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我以为她会大发雷霆,甚至密谋策划、想尽各种办法来胁迫我和归途分手。可是现在,她的神态、语气,无关痛痒得就好像是在和我聊着别人的事似的。我根本摸不着头脑。
她笑着端起杯子:“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来威胁你和归途分手的。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很久了,坦白说,我没想到归途真的会为了你和我提出离婚。你是没看见他的表情,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都没见他那么坚决认真过。我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解决的了。因此,我不得不站到你面前,表明一下我的立场。”。
“大可不必煞费苦心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我鼓起勇气把她的话顶回去,“你不肯离婚就等于要我们分手,那根本是一码事。你明知道归途离不了婚,我就不会继续跟他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你。”
她突然轻轻勾住我的手指,这个动作惊住了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呢?
阮芫的表情还是那么安逸沉稳,甚至还有些殷勤。我听见磨刀霍霍的声响,却看不见银光闪闪的征兆。莫名的惶恐即刻游遍了我的全身。于是,我决定把话再往明里挑一挑,直接开口道:“我既然愿意坐在你面前,就是想要听听你的心理话。条件也好,威胁也罢,你何不一次痛快地说明白,你比谁都清楚我和归途到底要什么,不是么?”
“如果我告诉你,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你会相信么?”她悠悠地回答。
我立刻摇头。
她把目光挪开,随手拿起我放在桌上墨镜:“瞧,我就知道你不会了解。那么,我就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你和归途在一起,如果介意,我早就跑来跟你闹了,对不对?说穿了,我不想破坏你和归途之间的关系,你能让归途幸福快乐地享受爱情,那是他的福气。你能帮我弥补他在我身上得不到的缺憾,那是我的幸运。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要来找你的麻烦呢?”
“那你处心积虑了解我和归途的一切,现在又亲自来找我谈判,到底又为了什么呢?!”
我立刻反驳。
“为了和你交朋友。”
她明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怀疑她是不是受的刺激太深而导致精神错乱了。我只好心平气和地对她说:“虽然我无法预料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但是,毕竟是我侵犯了你的爱情,破坏了你的婚姻,你却要和我做朋友?阮芫,如果你不是拿着伪善当令箭,那就是你的脑子有问题了。”
“也许吧,不过那是我的问题,不关你的事。”她依旧出奇的冷静。
“我所有的要求不过只是四个字,\"维持原状\"而已。”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意思很简单,我和她能不能尝试共同拥有一个男人?像亲姐妹那样。其实,我们先前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归途多此一举地打破了这局面。她希望一切都能回归原位—我是归途永远的爱人,她是归途永远的妻子,不必争风吃醋,也不需要离婚。还说她敢打赌,我们三个人一定能相处得很融洽,就好像一家人那样……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呵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任由你摆布的洋娃娃么?不必争风吃醋?笑话!我忍耐是因为知道归途会给我一个交代,你不肯离婚难道不是因为你嫉恨我,不想让我完整地拥有他吗?”
“不是。”她真的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平静得叫人毛骨悚然。
“这么说,你根本就不爱他?既然你不爱他,为什么不放他自由呢?”我疑惑地问道。
“你还真是个孩子。”她脸上浮起哭笑不得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的毛病好像比她更严重。
“我不离婚,是因为我找不到离婚的理由。归途是我的丈夫,这是已经存在的事实。我不想改变,也没有理由改变。”
“谁说没理由?他不爱你了,不要你了,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充分么?”
我放大嗓门,就是想激怒她。
阮芫又笑了:“在你眼里或许很充分,对我却没有多大意义。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我不想妨碍你和归途相爱,那么你是不是也可以放弃改变我的生活呢?”
可是,归途现在爱的是我,他只想和我在一起。我一再强调这点,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当然相信。”她诚恳地回答,“不过,在我看来,你和归途之间如胶似漆的男女之情并不影响我和归途之间和睦默契的夫妻感情。一个轰轰烈烈地去爱,一个平平淡淡地守,这并不矛盾,对不对?”
“我不懂!不懂你说的这些歪理,这简直不可理喻!”
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针锋相对根本没有意义。
“安安,你真是个可爱又贪心的小傻瓜。”
这种玩弄似的语言已经让我快要抓狂了。
“这不是歪理,而是真理。”她幽幽地叹出一口气:“唉,不懂也罢,只要听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见你的大头鬼!我凭什么要坐在这里忍受你的侮辱?归途跟你离婚离定了,我劝你最好赶紧回家把该解决的好好解决,别再把无谓的口水和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丢下狠话,转身就要走。
“怎么?你生气了?为什么要生气呢?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你好么?”
她被我的举动吓着了,脸色白白的,居然还要站起来安慰我。我索性也一不做二不休,我告诉她,如果归途离婚成功,我一定会跟他在一起。如果她执意不肯,那我也只好跟他一刀两断。要我和她共同分享一个男人,门儿都没有!
听完我的话,阮芫忽然又笑逐言开了。
我的语气已经够坚决的了,她竟然还能笑得如此笃定如此坦然,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不,你会的,一定会!因为,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阮芫最后这句话没有一丁点恐吓的意思,却让我整个人从头到脚,凉成一块冰。
有一阵,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阮芫一晃而过。她消失的日子,归途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阮芫软禁着,倘若果真如此,他就是个十足的懦夫,我宁可就此完蛋也不要在阮芫的压迫下过活。
其实,那纯粹是我的胡思乱想,归途既然开了口,当然要全力以赴。那是他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的首要条件,他很清楚那个承诺对于我们的意义。何况,我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我并没有催促归途,如今细细想来,“离婚”两个字从头到尾都不是从我嘴里吐出来的,一切就这么了无声息地进行着。对之后的那场无妄之灾,我浑然不觉。这么说或许还是很驼鸟。
我听从了罪恶之神的召唤,踏上了他引领的道路,这就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没有资格为自己狡辩。我很倔强,没有主动给归途打电话,可是最后,我还是对他们俩先后失踪的巧合产生了疑虑,稍不留神就会觉得归途已经反悔了。这时,另一件突发的事扭转了我的情绪。
就在归途忙着离婚的当口,一个匿名的追求者闯入了我的生活。
一连五天,有个署名\"E.R.\"的人委托快递公司给我送礼物。我很想知道他是谁,更想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洞察到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这个叫\"E.R.\"的家伙,让我的钢丝床在短短几日内被各路极品所占领,从手表、皮夹、饰物,到文具、坤包、摆设,无一不是我曾痴痴徘徊在名品店门口,用卖火柴小女孩似的目光久久凝视过的。
到了第三天,我实在忍不住,给归途打了通电话,以为是他为了安抚这些日子对我的冷落而刻意安排的,没想到,他回答我的只有一句话——我已经焦头烂额了,拜托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把事情彻底解决好不好?
不是归途又会是谁呢?他到底跟踪了我多久?
当我一想到,无论自己身在何处,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紧盯着我时,所有的欢喜、等待、好奇全都被吓了回去。与此同时,我又实在不愿舍弃这些梦寐以求的礼物,以及龙卷风似地将我团团围住的惊羡眼光。我不得不承认,那五天,我根本没有时间来吸收任何讯息,连续不断的惊诧加上室友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没让我的头壳崩裂已是万幸。
到了第六天的下午,我再次回到寝室,礼物依旧摆在桌上。可是,所有人的脸都拉得比马还长,她们担忧地对我说:“安凌,这下麻烦了,你被一个女人看上了。”我这才明白过来那个神秘的“追求者”就是阮芫。
我想我是真的昏了头了,怎么完全没觉察到“E.R.”就是阮芫的英文名EVA加上她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又被这女人耍了。
我这才反省到,她不是故意刁难归途,而是根本不屑于和他纠缠,这件事从头到尾令她感兴趣的就是我。她到底是有钱没地方花呢?还是跟归途一块儿爱上我了?我没法琢磨出合理的答案来,当我再次对着她刨根问底的时候,她的回答是:“我喜欢你,就像姐姐对妹妹那样。如果你觉得那也算一种爱,我就承认好了。”
她到底想干什么?我突然心虚了,礼物在我手上,我既没有调查也没有归还,是不是就算收下了呢?我为什么要收她的东西?凭什么收?可是,要我现在立刻就把那些昂贵的宝贝扔在她脸上,我实在做不出来。我恨自己没胆量、没出息、爱慕虚荣,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真的是舍不得它们啊!
“跟我走。”她把我拖上车。
“去哪儿?”我问。
“去看一个你最想要的自己。”
这是我和阮芫之间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她的手强硬而霸气,让我在一瞬之间丧失了挣脱的勇气。我好像闻到一点点归途所说的那股邪乎味儿,不,应该是催眠味儿。
我仍旧相信当时的心境是很清醒很理智的,可是,身体却没有任何抵御的意识,就这么毫无防范跟随她去了。
好漫长的一个下午。阮芫带我走遍了全市最著名的商场、美容院和女子俱乐部,挑礼服、做头发,到薰香迭迷的私人会所做专业SPA和全身护理。
“就像潘月和你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一样?”
由于乔牧插嘴,我的思路有了短暂的歇息,不过,我很惊讶他是怎么猜到的。
“她真的是阮芫……”乔牧没有等我的回答,反而自言自语起来。
我只能暂且把他放在一边,因为我担心不接着说下去,回忆就要断了。
最后,当我端坐在五星级酒店最豪华的旋转餐厅里时,我已经彻底蜕变成一个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都无懈可击的名媛。
阮芫透过香槟的气泡,重新审视我的脸,然后,笑眯眯地说:“这样不是很好么?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稍作修饰,就把我给比下去了。现在,你总该相信我对你的诚意不是开玩笑的吧。”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要戏弄我,来反衬她的完美。想着想着,我的鼻子就酸了。
阮芫很敏锐地瞧出了我的心思,耐心地安慰道:“安安,你的眼睛有毛病,别人的眼睛可雪亮得很。看看你的周围,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的周围是什么?是赞许?仰慕?惊叹?
不,不确切。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在宁静的人群里突然引爆的炸弹,“轰”地一声,把天空炸亮了,把时间炸停了,把所有人都炸昏了。
成为她,抑或超越她!这不正是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的画面么?
我爱归途,毫无疑问。可是,在我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里,依然保留着因为想和阮芫这样的女人一争高低而接纳他的原始企图。
原以为,要等到归途离婚,水到渠成嫁给他时,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梦想。却万万没有想到阮芫会代替归途,让我提前享受到灰姑娘的快乐。这个女人,在我身上耗费了比归途高出百倍的工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禁不住自卑地对她说:“阮芫,你这么对我有什么意思呢?过了午夜十二点,我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大学生。纵使你要报复,要给我教训,也已经绰绰有余了。你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我一个字也没跟归途说。我不是怕你,只想知道这游戏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不是游戏!!”她口气突然变硬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我呆呆地问,感觉脑袋已经有点转不动了。
“认真要和你共同拥有一个男人。”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你可以跟我吵,可以跟我闹,就是别来这套!”
她说:“安安,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肯相信,我和归途一样地喜欢你么?”
我觉得好笑:“喜欢?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她依旧严肃:“喜欢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如果我和你是一样的,归途就不会爱上我了。”
这点她心里应该很清楚。
阮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越看越沉静,越静越叵测。然后,冷冰冰地回答:“你错了。我们是同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姐妹。打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我的心突然倾斜了。只感到游移的魂魄从体内不知名的地方噗地飞了出去,滋溜一下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阮芫依旧不停地对我絮叨:“安安,我是过来人,何不听我一句忠告?你分明就是一棵随时会为爱情盛开的花骨朵,归途比你大那么多,你怎么知道我的离婚不会是你和他激情的终点呢?何不拿这场爱情作为你享受青春的赌注?和金钱、肉欲、美梦比起来,你不认为自由才是最最重要的么?”
我望着她,眼光依旧蒙昧,就在这时,她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金卡,悄悄推到我手边:“拿着吧,有了这个,你就再也不是什么灰姑娘了。千万别以为这是什么扭转局面的手段,更不是我施舍给你的恩惠。我必须让你了解我和归途之间的差别,如果你以为占据我的位置就能够成为你想要的那种女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归途是因为你朴实无华才疯狂爱上你的,可是,你并不想永远保持这个样子对不对?那么,当你终于达到目的,准备改头换面时,归途又会有什么样反应呢?他不会赞成你这么做,他要的是爱情,不是另一个我,这点你是最清楚的,况且他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但是,我有。现在,你总应该明白,我才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归途一心要保护你的爱情并没有错,而我,只想捍卫你的自由。到底选择哪一个,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接受了?”
乔牧从未用如此不信任的眼光看过我。
“所以我说,我不是太无耻,就是彻底被她弄疯了!”
乔牧低下头去。我知道,他再也不想看我了。
“你好些了么?” MAY问我。
“很快就能下地了。”
“这就好。”MAY继续削苹果。她的手法生硬,不能象乔牧那样把皮连成长长的条状。
乔牧特地差MAY来陪我,这让我很难过。他是要故意躲我么?刚才,MAY一直问我是不是哪里疼了,她觉着我脸色不佳。我说没有,其实,我心疼得厉害。说出来她也不会明白的。乔牧不理我了。就在我说出最可耻的片段之后他再也不想理我了,一定是这样的,否则这三天他怎么不来看我呢?这个念头让我难以入眠,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嘤嘤咽咽地哭。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爱着他的,十岁、二十三岁、到现在二十七岁……可是,我那么那么自卑地害怕着,担心着这一天的来临-——被他看透铭刻在我人性深处,永远抹不净的安,看透了那个孤孑、矛盾、自闭的凌是如何虚假、伪善的丑陋女子。
“我说过,事实要比你想象的更严重。”乔牧又回到我面前时,我只能这么说,“虽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句补充得委实牵强,不痛不痒地好尴尬。
“你又在瞎想什么?”他看着我,眼光很清澈。把巨大的旅行袋扔到床尾,
“我去你家了,住院那么久,总得有人帮你整理整理。而且天也凉了,你得多穿一点。”
他拉开旅行袋拉链,拿出披风示意我穿上。
我撩起帘子眺望窗外,树叶变了颜色,黄黄的、参差不齐的,像是和艳阳斗累了,颓败睡去似的。原来,外面的时节已是秋。
“继续说吧。”乔牧坐下,弓起身子,双手握拳托住下巴。
“什么?”我别过头,不想再说。
他的眉头或许又扎成了堆,可是我真的不想失去他。我承认,我无助、我绝望、我渺小脆弱得就象一粒随手可以碾碎的沙,让我爱他,让我要他,因为我的世界只有他。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有权把故事听完,再决定是否继续爱你。这是你对我的要求我,我不想半途而废。”
我得说,也必须说,否则他又怎能明白我为这场违背人性的爱情,付出过多么惨劣的代价!
又不晓得要从哪里开始了。
我说过,记忆是很容易断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故事到了某个阶段总要出现所谓的转折,才能再抵达高潮。我和阮芫、归途的高潮后面还有另一个高潮,那就是潘月。虽然时隔六年,她还是差点完成了阮芫在我身上未能完成的事——将我送入地狱永不超生。
这么说或许又是不对的,阮芫不过是个较为奇特的女人,也许她对我做的只是无意识的行为,并不能构成蓄谋的动机。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首先,是我搬出了宿舍,时间刚好是期末。我对父母说,工作已经基本定下来了,这就要入单位实习,可是家里离单位太远了,所以就和女同事合租了一套房子。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学会撒谎不眨眼的,我父母当然也没那么笨,说一定要见见我的同屋才能答应。和他们见面的是阮芫,我父母对她相当满意,临走前还特别嘱咐说阮小姐很能干的,要我多向她学习。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着这事儿可真是越闹越滑稽了。
事实上,那是阮芫为我和归途安排的新家。就在我收下阮芫的金卡之后,我们三个人在闹市区的一家茶餐厅里进行最后一次恳谈。归途并不知道阮芫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阮芫的豁达与容忍终究还是摧毁了他的防线,那些明显已经克制已久的内疚、惋惜与无奈轮番溜出他的眼睛。他默然地听着、默然地挣扎、默然地接受,始终不敢看我的脸。
不忠的是他,又不是阮芫。而阮芫主动愿意接纳我,只求保持婚姻的完整。等于让归途成为这世上铺天盖地的婚外恋当中,唯一没有伤筋动骨、头破血流、心力交瘁的男人。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同时拥有两个女人的爱。这样的要求,有哪个男人会犹豫呢?
“可是,归途曾经告诉过我,那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这么说也算是一种大彻大悟,可见,他当时还没有完全醉过去。”
说完这句,乔牧不打算再插话了。我想,他一定觉得与其被胸口的问号憋死,还不如耐心听我把故事讲完。我和归途,还有阮芫,就这样各就各位重新开始了我们生活。
我依旧在原来的那家杂志社上班,还有一年,我的大学时代就要宣告结束,到时候如果他们肯直接留我下来,就真的万事大吉了。为了让这件事的可能性达到100%,阮芫答应重新接受我的采访。而我们的关系,也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逐渐体会到,和别人共同享有一个男人并非如我所想的那么困难。也许因为对方是阮芫,换做任何其他的女人未必会言行一致。说不定会采取先用金钱收买、再慢慢折磨的策略。这个问题我早就想到了,而且一直在琢磨应对的办法。
我时刻不忘警告自己,在尚未看清阮芫的真面目之前,是万万不能动用那张金卡的。即使用,也只能悄悄地用。归途买给我的东西虽不乏精美可爱,却都是些年轻小女孩的玩意儿。在他面前,我还得保持清秀稚纯的女大学生模样,否则,就太得不偿失了。
如果阮芫失言,或做出任何恶意中伤的行为,我会再度挑拨归途来和她对抗,甚至不惜撕毁她孤傲冷漠的假面具。反正归途爱的是我,她面对现实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到头来输的还不是她自己?
琢磨归琢磨,和阮芫在一起的时候,我依然还是那个她所希望的、可爱乖巧的小妹妹。阮芫从来不对我和归途提出苛刻的要求,比如一星期至少有几天必须让归途回家等等。她与我分享归途的方式很随意,这和他们夫妻之间经济相对独立,以及阮芫对性生活的淡漠不无关联。
他们依旧是相敬如宾的好夫妻。
阮芫在事业和生活上有任何需要,不用她开口,归途都会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丈夫应有的责任,这让我意识到许多婚姻的本质并不在于爱情的持久,而在对彼此生活习惯的了解、体恤以及心灵的默契。虽然没有激情,还是能正常地相处。于是,归途和阮芫在我眼里就变成了一对相濡以沫了多年的挚友亲朋,没有冲突,没有隔阂,当然,也没有爱情。
归途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我这里,尤其是晚上。阮芫坦言她一直喜欢一个人睡觉,翻起身来比较舒服。至于男女之欢,她从一开始就是抗拒的,拥有一副好身材使她更加嫌恶男人的生殖器,让它出没于自己的身体,对她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因此,归途沉迷在我的床上对阮芫来说,不是背叛而是解脱。
我渐渐觉得阮芫当初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她是当真不介意把归途让给我,也诚心诚意要和我做姐妹。说不定那张金卡她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有朝一日能交到另一个女孩的手里。当然,那女孩必须是她欣赏且能够与其婚姻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有缘人。所以,阮芫才会如此珍惜我和她之间的情谊。
她确实是用心在排除我内心重峦叠嶂的戒备的,否则,我们后来的生活也不会那么和谐融洽。可是,过于年轻的我实在不足以照顾一个生活起居一贯井井有条的成年男子。
同居让我疏于家事的本性暴露无疑,幸好归途并不在意,他雇了一个佣人专门照料家里,包括一日三餐。归途通常下了班就直接回家,开门迎接他的总是我的拥抱和亲吻,十足就是蜜月中的小俩口。阮芫每个礼拜也总会抽几天来吃饭,顺便帮我调教佣人。
周末,我和归途通常是陪阮芫一起过的。阮芫特地为我们准备了一间独立的卧房,就连浴室里的沐浴用品也是根据我的喜好精心挑选的。阮芫的厨艺好得没话说,让我三步五时就念得慌,即使归途不要求,我也会吵着闹着要去找她。
大街上,人群间,抑或是度假胜地,只要三个人在一起,我们总是齐乐融融地宛如一家人。归途和阮芫最爱牵着我的手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黄昏落日余辉的阴影底下,归途的掌心是情人热恋的体温,阮芫的掌心则是清凉适中的宠幸。我走在中间,他们互相凝视的坦然和长时间投注在我身上的笑颜,就象是预言着某种童话般的幸福。那是我们最潇洒最快乐,也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我相信,谁也不曾意识到,童话总有说完的一天。
最起码,在离开A城之前,我对此深信不移。
开学没几天就是情人节,归途建议去鑫宁街的酒吧庆祝。我想叫上阮芫,那种地方人多才有劲,可是阮芫晚上要接待一个重要的客户,她说赶得及就去。
那天晚上,我和归途逛了好几个酒吧,每一处都乱糟糟的。最后坐下来的那家名字叫\"克隆人\",我们刚坐下阮芫就来了电话,说事情已经办完了,稍后就与我们会合。
我没有带表,任由酒精和音乐将时间颠来倒去,仿佛太阳永远不会升起了,明天也永远不会再来了。阮芫进来时,归途已经醉倒在位子上,我也处在昏醉的边缘。阮芫的出现只让我清醒了一点点,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因为她而精神抖擞起来。
她站在那里,貂皮大衣内若隐若现的是近乎透明的无袖高领薄纱衫。腰间的银质皮带斜挎在下摆的花边上,随意地露出蕾丝的一角。紧身丝绸长裤比发卡上的碎钻还要亮。她像从社交宴会上溜出来寻找白马王子的年轻少妇,虽然在这种闹哄哄的场合下难以达到惊艳的效果,不少意志力差的男人还是恬不知耻地厥了过去。
我急忙对她招手,然后指指趴在一旁的归途。阮芫挑挑眉、歪歪嘴,一边脱大衣一边拨开人群向我靠拢。无聊的男人开始吹口哨,她的身材真是玲珑有致,我实在不明白如此优美的曲线居然会不喜欢男人的触碰。
“归途醉了。”我笑嘻嘻地对她说。
“你好像也差不多了呢。”她捏捏我的下巴,很开心的样子。
“要不,我们回去吧。”我发现她的脸色有些倦怠。
阮芫白了我一眼:“才来就想赶我走?说什么我也得喝几杯。归途这副德行,难道要我们两个女人把他扛上车?不如等他醒过来再说!”
我刚好也正在为这个犯愁,也罢,过节么,本来就该玩得尽兴些。
这时音乐换成了摇头舞,池子里的腰臀终于停顿下来,换成了无数摇啊摇的脑袋。我和归途没沾药,所以配合不了这样的气氛,阮芫也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用脚指头打拍子。
不行了,我要上厕所!我站起来示意阮芫把手袋递给我。
阮芫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笑着说:“挑来挑去,你还是最喜欢这个牌子。”
“用惯了的东西,是扔不掉的,这可是你教我的。”我调皮地对她做了一个鬼脸。
厕所里很脏,门口“严禁贩卖、吸食毒品”的牌子眼看就要落地。里面灯光灰暗,臭气醺天,我必须用捻成团的餐巾纸堵住鼻孔才能制止自己的反胃。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了,在隔壁紧挨着我的马桶上鬼鬼祟祟地展开行动,女的开始哼哼唧唧,男的一边加大动作一边命令女的不许叫,对方实在受不了了,他就一把捂住她的嘴。
我想到了不知已经神游在何处的归途,顿感无趣,只想赶紧回家睡觉。于是,就草草把自己收拾干净推门走了出去,这才发现阮芫正一声不响站在镜子前补妆,把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进来了?这儿臭死了。”
我把鼻孔里的纸球扔进垃圾桶里。
“外面乌漆抹黑的,怎么画?”
她说得也对,我索性也打开包包,拿出小木梳把凌乱的头发弄整齐。
马桶上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叫。
“什么声音?”阮芫受惊地退到墙角。
“便秘,那女人便秘。”我偷偷窃笑。
阮芫另外一半没上粉的脸颊白得很夸张。
“这地方古里古怪,我们还是走吧。”她说着就收拾起水槽边上的化妆品。
我认同地点头,厕所里又安静下来,他们必定是听见了我的话。
就在这时,阮芫突然亲昵地从背后抱住我,同时将脸蛋轻轻贴在我的头发上:
“安安,我真喜欢你。你好年轻好漂亮,我们三个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以前,和归途在一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有你陪着,我才感觉到真正的美满、宁静、与幸福。但愿,你也在这么想就好了……”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觉背后、紧贴着脊梁的柔软饱满的乳峰有意无意地磨擦着我的身体,黏得我心绪紧绷,手脚动弹不得。阮芫从未如此亲近我,尽管皮肤表层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告诉我她的怀抱是温暖的、自然的,可是,我还是不知所措地畏惧了起来。我继续梳理肩头的发梢,阮芫一边从镜子里欣赏我的动作,一边舞蹈似地左右摇摆,嘴里依旧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她说:“安安,你的头发怎么那么顺畅呢?我最近换了你用的那种洗发水,还是达不到这样的效果。我们虽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终究还是有区别的。我再怎么染发也掩盖不了人妇的干枯,你就不同了,处处透漏着情人的光泽,连我看着都要着迷呢!”
她是不是话里有话?我内心暗自飘起一团乌云。
可是,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看上去很认真。
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来?我思忖着,完全摸不透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而我的身体,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生理反应,让我立即想起归途曾对我讲过的那一幕不堪回首的“新婚之夜”。
一股粘涩的暖流从我的腹谷喷涌而出,我的内裤湿得通透。
我的身体在地震,绯红热辣辣地从脸庞燃向额头,心脏七上八下乱跳一气,莫名的羞耻夹杂着难以描述的屈辱让我的五脏六肺变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杂碎。我彻底失了神,硬邦邦地活像个坐以待毙的死囚。
“你怎么了?脸色怪怪的?”阮芫终于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主动放开了我。
我用力拧开水龙头,反复用凉水把手帕浇湿。
“你……没事吧?”她担忧地问我。
“没事,我想把归途弄醒,差不多该回家了。”我赶紧跑出去,心里慌慌张张的。
归途醉得相当厉害,我和阮芫不得不请酒吧的侍者一起将他拖上车。
归途吐了我一身,阮芫问要不要先停一下车,收拾收拾。我执意不许,心想,回家就能摆平的事何必搁在半道上?我不再和她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归途,我不嫌弃满身的酸味,有他横在我和阮芫当中,反而让我觉得安全。
阮芫没征求我的同意就直接把车开回了她的家,我有些不快,然而,简简单单一句\"你一个人照顾不来\"就封住了我的口。我知道她说得没错,就是老觉着心里不塌实,好像进去之后,还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一样。阮芫没花多少工夫就把归途安顿好了,她手脚轻快颇有经验,我无从插手,只好在一旁发呆。归途一直断断续续地说着疯话,叫着我的名字,我面露菜色,忍不住偷看阮芫的表情。
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似的,只专注于手中的事。
“早点睡吧,余下的就交给你了。”她使劲把我推到床边,暧昧地眨眨眼。
我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一头栽进浴室里。
热水很快就带出了所有的疲倦,我等不及把衣服穿上就钻进被窝里睡着了。
后半夜我睡得很沉,如果不是归途肆意把我闹醒,这一觉会睡到明天下午也说不定。大约天快亮的时候,归途撒娇似地翻身抱住我,我隐约感觉到他酒醒了。
“别闹,阮芫还睡着……”我忸怩地推脱着。
“管她,我就要……”
他任性地挑逗我的身体,我的理智很快就不听使唤了。
归途进去时,我眼前突然闪过阮芫在肮脏的厕所里拥抱我的镜头,促使我产生了一种犯罪感,同时又有些奇怪的亢奋。
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我们破例在阮芫的床上做爱么?
我没办法细想,因为归途的身体太热情,促使我的喉咙打磨出惊叫般的呻吟……
卧室的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归途飞快地掀起被子盖住我的身体。
阮芫窘迫地呆立了三秒,随后立刻关门走了出去。
“你不是说她睡着了?真见鬼!”
归途扫兴地背过身去。我也觉得乏味,只好主动贴近他,尝试再度煽风点火。
归途被我的手指弄痒了,蒙住头咯咯咯地傻笑,然后一脚把被子踢到地上,继续攀上我的身子,让我不停地惊叫,不停地快活。
精疲力竭时,天光已经大亮,归途要赶着上班,我刚好上午没课,就把浴室先让给他用。归途一边哼歌一边问我今天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水流拍打浴缸的哗哗声又把我弄困了。迷懵之间,我发觉房门并没有关严实,阳光正暖和地从虚掩的缝隙间照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条修长的直线,顺着直线望到门缝的尽头,居然还有一双天使般女人的脚踝静谧地矗立在那里……
脚踝?!
我从床上一跃坐起,睁大双眼直瞪门缝的上方。
阮芫的眼睛仅仅只是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阮芫到底有没有偷看我和归途做爱,是一件根本无法验证的事,这导致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总隐蔽着一些我永远无法看透的谜团,如果连乔牧也找不出潜藏在里头的奥妙,那么,就只好用\"天意\"二字来总结它了。
当晚发生的事,多多少少还是在我心里投下了阴影,虽然对于我和归途的关系并没有多大影响,但我们还是决定以后不在阮芫的家里亲热,这是对她最起码的尊重。当然,也是怕再出现上次那样尴尬的局面。归途说这件事时的语气本能地向着阮芫,似乎他很不愿意被她看见自己和别的女人亲热,这说明他们之间即便没有爱情、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还是有一条无影无形的线在牵扯着彼此的关系。我看不到那层关系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却能够清楚地揣摩到它扎实的根基,而那种根基恰恰是我和归途之间所没有的,也许这就是所谓婚姻的价值。
于是,我又回头想到了离婚这档子事,归途默许阮芫的妥协和我当初接受她的金卡其实也没什么两样。钱是花了,满足感也有了,从里到外也确实不比阮芫差。归途呢,也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够、不够呢?事到如今,归途已经成为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虽然他的心始终围着我转,对阮芫付出的也不过是所剩无几的责任,可我还是觉得他并不真正属于我。
最糟糕的是,长时间的朝夕相处后,我越来越收不回自己的感情,越来越渴望将自己彻底交付给他,尤其是当他越来越喜欢叫阮芫的名字而称我为\"老婆\"的时候,我发现,我是真的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虽然我的身份只是情人,但我的潜意识还是把他当成了能够一辈子爱我、照顾我的“丈夫”。只因我们目前的生活的确和事实婚姻没什么两样,而这些想法,与我最初和他在一起的动机根本就是背道而驰的。
时间可以淡化横隔在我们中间的那张结婚证书,但永远不可能消除它。我爱归途越深,对那张纸的恐惧就越大。这场爱情好象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井里面,原本看得很清的东西霎那间全变了样。
阮芫所说的自由我根本体会不到,我只是一部不停索求又无限量消耗的机器,要了给,给了要,终日反复,永无休止。有好几次,我想把那张金卡扔了,重新逼归途去做个了断,又屡屡说服自己别轻举妄动。事实上那还是意志力和虚荣心的问题,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真能做到说放弃就放弃,当初又何必答应阮芫的要求。
就这样,在三个人继续自信满满地拖延这段关系时,我莫名其妙地患上了忧郁症。我觉得我大概快死了,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疮痍,任何肉麻、有趣的情话都平衡不了我的情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简直就象是灾难降临之前无处可逃的低等动物。那段日子,我特别怕照镜子,因为老看见那张金卡标签似地粘在我身上。我不是不想把它撕掉,只怕撕掉后,会发现它后面还藏着一个更破烂的洞。无数辨不出形状的流质排山倒海地从里面淌出来,只稍几秒就能将我的肉身腐蚀,然后,化骨为末。
这事儿也该有个结局了。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可是,我看不见任何征兆。我知道结局近了,就要完了,可是,谁能告诉我,头顶上那一坨又一坨大祸临头似的阴云到底在警示些什么呢?
天气很快就转暖了,我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举家搬到了S城,临行前他们问我要不要跟着一起来,我说,等毕业分配的时候再说,如果杂志社不留我,我就去找他们。送机的那天,我很伤感,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地往下掉。或许,那时我已经感觉到和归途的爱情正在逐步趋向瓦解。然而,结局还是超出了我所能够预料的任何一种,那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至于其中的详细情形,我至今都不得而知。
情人节过后不久,阮芫就病了。我因为工作、学习两头忙无暇分身,就没和归途一起过去照顾她。大约有那么一天,归途打电话回来,说阮芫的病情突然加重,夜里不能没人陪,问我他可不可以在她那儿留宿一晚。当时我的心情也很烦,只想一个人呆着,于是随口说道:“你是她丈夫,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问我!”
很久以后,当我再回想起那夜,眼前竟然一片空白。我记不清那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也不晓得归途丢下我之后,我到底又做了些什么。而答应他留在阮芫身边,多少也有点天经地义的味道。可是,我居然一点也没意识到,那是归途和我同居以来第一次单独回到自己的家中过夜,一陪就是三天。
我开始着急,怀疑阮芫的病情非同小可,说不定已经进了医院的加护病房。于是,赶紧打电话给归途询问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归途的口气很平和,除了略微的疲倦之外没什么异样。我问他阮芫的情况怎样,他说没什么,就快痊愈了。我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突然支支吾吾变得好紧张。
过两天,再过两天就回来……
我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黏糊。
为什么要过两天,她不是好了么?我立即丢出最后通牒,叫他马上回来。
归途沉默片刻还是答应了,不过,语气相当勉强。
当晚,他什么也没说就早早地梳洗上床了,我照例匍匐到他身边舔咬他的耳垂,期待着小别重逢后的温存,他却说连着几天都没睡想好好补一觉。看得出,他的确很累,于是,我也只好就此作罢。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便是他逃脱的开始。从那天晚上起,直到我离开,归途再也没碰过我。
他不惜动用各种五花八门的手段来逃避。刚开始,我还相信他的最近工作压力比较大、身体不太舒服等种种理由。后来,他索性连家也不回了,彻底把我打入了冷宫。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他留在我这儿的衣服就剩下一条洗坏的内裤时,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必须把事情弄清楚。
他要甩我没关系,总得给我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否则我没法对自己交代。于是,我翘课去公司堵他,他居然也没有拒绝。可是,我没想到他的脸色比我还差,一副魂不守舍的衰样。
是因为想我么?还是遭遇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不幸?我打算劈头盖脑乱泄一气的冲动几乎立刻就咽了下去。
我担忧地问他为什么故意躲着我,有什么难言之隐连我都不能说?
他摇头、抽烟,就是不说话。
“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他抱歉地望着我,下颚僵硬地低了一下。
“是谁?可以告诉我么?”我的语气很平稳,内心却失落痛苦得无以复加。我不相信那是真的,就像我不相信自己其实早已把他当成了生命中唯一的那个男人。失去他对当时的我来说,根本就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愁眉苦脸地回答,“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不行!你必须告诉我!她到底是谁?”我再也坐不住了,身体连同声音一起抖个不停。
归途就这么一言不发,哀求似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受不了这个,真的受不了。我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推搡他,大声嚎啕起来。日光冷冷地俯瞰着大路中间的两个人。我越哭越虚弱,越闹越激烈,归途始终无动于衷。
我绝望了。为什么?为什么转眼之间他就不再是那个在大街上对我流连忘返的男人了?那种激情怎么可能突然就泯灭了呢?
“安安,我不行了。”归途潦倒地从嘴角溜出一句话。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惨淡声音,我停止歇斯底里的发作,愣愣地呆立在原地。
归途把头垂得很低,低到我已经没法再看清他的眉毛,接着,他对我说了句更加模棱两可的话。
他说:“除了她,我对谁都没反应,这是真的。”
我要去找阮芫。现在只有她可以帮我,帮我对付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狐狸精。
手机打不通,家里没人,公司听说搬去了别处,地址不太清楚。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忽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失了踪。归途依旧流浪在外,屋子里就剩下我和保姆两个人,整日寂静得如同一座奢华的墓穴。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这个问题让我彻夜不眠。
归途说“没反应”,什么没反应?那女人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决计跟踪归途,查个水落石出,可是,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知是归途早有准备,还是幕后另有主使,几乎每天都有一辆银白色的跑车来接他下班。而我那些破出租车的速度根本就不能和它比。我一直没能看清楚那司机的脸,只知道他老道得很,通常三个拐弯就能把我甩掉,说不定是混黑社会的。就这样,在联系不到阮芫的日子里,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跟着归途乱撞乱飞,却依然查不到任何线索。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因为实在睡不着就买了早点到归途的公司门口去等他,想和他一起吃早饭,顺便再好好谈谈。
归途八点钟左右到达公司,奇怪的是,那天护送他的并不是银白色的法拉力,而是一辆枣红色的小别克。我没敢贸贸然迎上去,只觉得这车子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大约一分钟的光景,我就想起来了,是校门口。没错,阮芫第一次来找我时,开的就是一模一样的一辆车,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后来就再也没见她用了。
我知道不会是阮芫,可还是忍不住近距离地瞄了一眼。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一幕。开车的是个女人,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上身如衣架似的吊挂在归途的脖子上,归途依偎在她肩上的脸刚好正对着我的眼睛。女人的身体是微微颤动着的,那种隐蔽的摩擦很难察觉出来,远远看去不过就是一对正在拥抱的情侣。可是,归途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臣服的、瘫软的、甚至游离出一股糜烂的味道,他在如饥似渴地享受着什么。这证实了我对那女人另一只悄悄挪移的手的猜测,应该伸进了归途的裤裆,正狂热地逗弄着他的生殖器。
我当场吐出一口酸水,但是,让我恶心的并不是女人的动作,她衣着整齐地背对着我,始终保持着很优雅的姿势。真正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归途的脸,那张丧失了和我在一起时所有的柔情蜜意和尊严的脸。
他们“拥抱”了很久,直到归途的眉眼打结似地揪成一团,然后缓慢地松开,女人便不再颤动了。他们渐渐分开,嘴唇却依旧贪婪地吮吸在一起。归途一边意犹未尽地吞着口水,一边迅速整理自己的衣裤,然后依依不舍地下了车。
那女人终于转过身来面向驾驶盘。
我抽筋似地打了个冷颤,早餐盒狼狈地掉在马路中央。
她不是别人,正是阮芫!那天我没有去上学,而是独自一人坐在公司附近的街心花园里静静地冥想,想过去、想之前、想现在……
但是绞尽脑汁也没得出任何结论。于是我知道,如今摆在面前的,不是什么自我反省就可以柳暗花明扭转形势的契机,而是一条真正山穷水尽的绝路。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阮芫打定主意不让我找到她,我只有打电话给归途,告诉他我早上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命令他中午务必抽出时间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我就闹到公司去。
我必须采取威胁的手段,否则,他一定会推搪。我只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用什么方法。
中午,归途在街对面的一家日式拉面馆和我见了面,他不点餐也不吃饭,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你没有错,是我对不起你。我下午不上班了,有什么话我们一次说清楚,好不好?”
“你要说的不就是分手两个字么?”我强忍着胸前的怒火,“分手就分手,我不在乎,可你必须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早上的事情。从一开始,你就和阮芫算计好了把我当猴耍是不是?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他为难地说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叫我如何跟你解释呢?”
“她不是有洁癖么?你不是早就不爱她了么?”我说着说着就想哭。
“不知道。我只是和她睡了一觉,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归途喃喃低语,眼睛毫无神采。
“你们……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归途的额纹郁闷地堆成一个突兀的丘。“我没法说,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她烧得很厉害,我实在没办法,就脱了她衣服,想把她抱进浴缸里降降温。结果,不知怎么搞的就滚到了地毯上。然后,她突然开始吻我,扯我的衣服。起先我是抗拒的,后来……后来我发现她和平时不太一样,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疯狂,我连克制的念头都来不及有就和她……抱在一起了……”
“那我呢?”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算什么?难道,你不再爱我了么?”
归途没有回答,只是无可奈何地把双唇闭拢,就在那一刻,他的五官突然变了形,仿佛有另一张陌生的面孔模模糊糊地重叠在上面。
“离婚,我要你马上就跟她离婚!”
归途脸色煞白,一副诚惶诚恐的猥琐样:“不行,我绝对不能离开她,没有她,我会死。”
“要死的人是我不是你!”我大叫,“归途,你是不是中邪了?怎么完全听不懂我的话呢?离开她,跟我在一起,你忘了,那天你亲口答应过我的!大家都是女人,她能满足你的我一样也可以做到,只要你教我!教我!你一定会教我的,对不对?现在、现在就告诉我好了,你们是怎么做的,怎么做的?”
“安凌!别这样!”他叫我名字,他居然叫了我的名字,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迷上她了。你说我中邪也好、着魔也罢,我就是无可救药地迷上她了!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满脑子就只有她,如果你硬是要说我爱她,那我就是神经错乱又爱上她了,而且爱得激烈爱得发疯!现在不是离不离婚的问题,而是我根本无法忍受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一秒。我连上班的心思也没了,就只想跟她在一起。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这样失魂落魄,安安,我真的教不了你,她给我的那种感官刺激是你永远无法给我的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我忍无可忍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好吧,那我就再说得明白些。”归途仰头一口气把水喝光,“除了她,没有女人能让我再硬起来,包括你。现在,你明白了么?”
当时,归途的脸上没有贪欲、没有激情,甚至没有所谓人的气息。当时的他根本不是那个在夏日的午后,蠢蠢欲动地向我投送殷勤与体贴的中年绅士。
他就像一只被人拔光了羽毛的公鸡,连男人最基本的威严也荡然无存了。我无法想象他在阮芫面前的样子,又或者不忍去想。而今,坐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无情无欲无用的冷男人。
是阴谋?还是惩罚?我无从判断。
归途毁了,而我的灵魂也随之灭亡了,剩下的只有残败的肉体,来为这场无疾而终的爱情背负一辈子噩梦缠身的债。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保姆问我有没有钱,因为归途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给她工资。我到小区隔壁的银行去刷卡,发现阮芫给我的那张金卡早就被吊销了,我站在提款机前面笑,大声地笑,然后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却怎么样也洗不掉比死还难受的屈辱。我穿着拖鞋徒步游荡在街头,经过名牌店的橱窗时不敢抬起头来看自己的脸,怕玻璃上影射出的不是人影而是一条丧家犬。然后,我来到电话亭,用仅有的几块钱给我的父母打了电话,跟他们说,A城不适合我,我要回家。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重新扎起马尾穿上我的学生服,把房子、金卡、连同所有的物品都交给了保姆,对她说:“别着急,等我走了,自会有人给你送钱来,再不行你就把这些东西卖了。”
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的头脑特别清醒,我知道我不是被归途抛弃了,而是被阮芫像垃圾一样给扔了。泪水顺着睫毛滴落下来,蒙住了我的视线,流到腮边时我发现它是热的,心里突然好高兴。梦终于醒了,现在,我是在为自己哭,因为我知道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一家团聚的温暖渐渐让我的人生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但是我不能在S城逗留太久,如果不能如期完成我的毕业论文从而失去我的学位,那这场噩梦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于是,我又回到A城,继续念书、打工、独自生活,直到我父母不幸去世,才彻底离开了那座城市,而在这之前,我再也没见过归途和阮芫,也没再听到任何有关他们的消息。他们真的从人间蒸发了,又或者,我从来就不曾遇见过他们。
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按照潘月的说法,我遍体鳞伤地离开A城之后,阮芫和归途也不约而同地来到S城重度蜜月。如果说阮芫费尽心思安排乔牧去洗刷归途的记忆,是为了让他重新变成一张任由她拿捏的白纸,就此展开崭新的婚姻生活。那她为什么偏偏又会踏上那架飞机,鬼使神差地成为了归途的替死鬼呢?她的愤恨、怨怒,到底是来自于当年与我的那段纠葛,还是来自于因归途而亡的不甘,又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游戏人间结下的恶果。
至于潘月,她是否真的是阮芫的冤魂,还是命运赐给我和归途的又一个恶作剧,她的遭遇所暗示的那个真相背后的真相,又有谁能知道呢?
我的话说完了。
乔牧的眉头正在慢慢地往两边打开,可是,我知道,那里面还有一些秘密尚未揭开。
“能不能告诉我,归途最后是怎么结束关于我的回忆的?”
“你还想着他?”
乔牧努力地想做出嫉妒的表情,可是,好像没力气了。
“不,只是对那盘录音带好奇。”
“他说,他对你的爱其实从未改变过,分手只是因为自己得了性无能,怕影响你日后的幸福。”
我闭上眼睛。乔牧走过来帮我把枕头放平。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累了,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