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看见他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个我来说遥不可及的男人。他清秀、英俊,优雅、忠诚,有着知识分子典型的谦虚和绅士风度,也许是未能从丧妻的悲痛中痊愈,脸上时不时地还挂着一丝淡淡的、让女人一不小心就要堕入情网的忧郁,我从来没想过,像他那么杰出又有智慧的男人会对我这种女人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我愕然。
“恩。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和阮芫长得那么像。归途费了很大的心思才追到我,当然,问题不在他身上。就像你说的,我天生就是个没什么自信的女人,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特别的魅力,始终默默无闻地守着自己渺小的一片天。而归途,不仅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建筑师,还拥有一份妻子遗留下来的巨大产业,他完全可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怎么偏偏就看上我这么个小职员呢?
“于是,我害怕了,一方面很想跟他在一起,因为这很可能是我人生里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另一方面我又怕他是一时冲动,热情过后就一脚把我踢开,这种事情我碰得多了,否则我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高不成低不就的。
“可是后来,我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竭尽全力撮合我们,好象一旦放弃他,我就再也嫁不出去似的。归途也好像和他们更投机,一来一往,很快就成了一家人。
“我父母出生平凡,也没念过多少书,归途对他们却像亲生父母般孝顺,虽然我也知道,那是他追求我的一种策略,将来未必还能保持下去,可是他那种身份的男人,对我的家庭如此用心,我又怎么能不感动?
“于是,我心软了,结婚不过就是一场赌博,与其和一个条件不上不下的男人耗一辈子,不如押大一点,这个看上去高不可攀的男人或许真的就是我的真命天子也说不定。
“一旦想通,我就立即改变了态度,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热情,而且三个多月就匆忙结了婚。
可是,蜜月一过,问题就出现了。”
潘月端起杯子,脸色从明朗转向灰暗。
我没有插嘴,为了保护她好不容易徐徐敞开的心扉。
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我必须全神贯注,听清楚她说的每一个字。
“归途认为前妻去世还不满三年就举行隆重的婚礼不太合适,所以,我们登记结婚后直接出国去度蜜月,权当旅行结婚。蜜月回家的路上,归途接到电话,他父母得知我们结婚的消息,已经特地赶到A城来看我了。
“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紧张,惟恐他们拿我和他以前的太太作比较,可是,结果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唉,我要怎么向你描述他们见到我时那种奇怪的表情呢?……”
她好象突然失去了表达能力,显得有些笨拙。
“安凌,坦白说,那天晚上,你看清我的那一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我犹豫了一会儿。
“我想,我是真的被你吓到了。”
“害怕么?”
“是的。虽然我并不知道阮芫已经死了,也许,是你当时的打扮让我产生了错觉,我觉得你像……像……”
“像鬼。”
她自然地接过我的话。
寒气又悄悄爬上了我的颈项,而先前那种无奈的表情也重新回到了潘月的脸上。
“他们的感觉和你一样,我是说归途的父母,虽然从头到尾他们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但我还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某种异样的情绪。
“站到我面前的那一刻,归途的母亲本能地退后了一步,这个细节我一直记忆犹新。她的眼里充满恐惧,他父亲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凝重而苍白。我觉得他们在害怕,这种反应让我手足无措,我慌张地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审视自己的装扮。”
“和一个已经去世的人长得那么像,有那样的反应也是正常的。”
我安慰她。
“可你为什么也会有这样的反应呢?这让我怀疑,让归途的父母产生恐惧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死去的阮芫?”
“最后,他们对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们奇怪地打量了我半天,然后把归途拖进书房谈了大约十五分钟,等我泡完茶从厨房出来,他们已经准备要走了。我们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下告别,就在归途关上铁门的那一刻,他母亲终于忍不住回头,对我说,你和小芫长得还真是像。”
潘月难过地垂下脸来,眼角湿濡了。
“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我……”
她努力继续往下说。
“当天晚上,我谎称自己忘了买照相本,问归途有没有多余的影集可以暂时放一下我们蜜月时拍的照片,实际上,我是想看看阮芫到底长得什么样,可是归途却说,他已经把过去的东西全处理掉了,连照片带影集都扔了。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又不敢问他,我怕,怕自己接受不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大家都是女人,换成你,你的第一反应肯定也跟我一样。
但是没想到,归途主动对我解释了这件事。”
“他怎么说?”
“他说,我的确和阮芫长得很相似。但事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他不是为了要寻找一个替代品才娶我的。之所以销毁有关阮芫的东西,就是为了不让我产生误会,守护他好不容易重新找回的幸福……”
“你相信他么?”
我敏锐地把她一直试图遮掩的问题挑开。
她的眉头果然锁住了,半晌,才微微放松。
“那一刻,我是相信的。不仅相信,还很感动,我没想到他会看透我的心。他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几乎立刻消除了他父母带给我的那种心理障碍,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地被一个近乎完美的好男人深深地爱着,甚至……即便他心里真的还有着阮芫的影子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必须接受他的一切,包括那些令他难以忘怀的过去,只要他确定,现在爱的人是我,那就够了。
“然而……”
……
我开始猜想接下去的故事情节,而记忆如洪水决堤顷刻间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一份双重记忆。
我必须想想。
这时,乔牧回来了,他一踏进门槛就看见了我们,同时在我脸上搜寻着这场谈话的蛛丝马迹。
潘月也把目光移向窗外不知名的角落,我想,她不想再说下去了,至少,今天不会了。
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男人。
至于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和我又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却无论如何也整合不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牧质问我。
“想忘记。”
他不信,硬是要从我脸上找出走火入魔的证据。
其实,连我自己也迷茫了,原本坚决的信念未能抵御潘月绘声绘色的回忆,所有我力求抛弃的过去,将我直逼命运的死角。
这场疗伤才刚开始,我却已看见,站在遥远的大路尽头的,安的影子。
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么?
还是依旧孤独地一个人,为我即将到来的困顿起舞喝彩呢?
“要和她保持距离。”
乔牧一再提醒我,
“不能单凭她的话就断定她是无辜的,更何况,无辜不代表没有侵略性。”
侵略?
乔牧用了一个很危险的词,让我心有余悸。
“你并不了解她,这样的评判对她不公平。”
我不知道是在替潘月辩解,还是替自己。
“我会比你更了解她的,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因为潘月,我们之间又产生了分歧,有时候,我觉得乔牧的触角比我更敏锐,他有一双和安一样的眼睛。
乔牧很担心我,他觉得我低估了潘月,那绝不是个寻常的女子。他开始着手寻找归途的记忆,好像认定了潘月带来的谜团,迟早会让我变成一颗棋子,堕入不可预料的陷阱里……
是么?是这样的么?
至少,她已经让我想起他了。
我和潘月重合的记忆,像一条扭曲的锁链,将我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并让拙言的潘月很快变得能言善道起来。
“对你倾诉,就好像和自己交谈。不一样的自己,毫无顾虑的自己,那种感觉很奇特,你呢?”
我没有回答,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表达。
她永远不会明白,我自我领悟的喜悦是来自那些囤积已久的梦,那些原本属于她,日后却要一辈子跟随我的梦。
那些梦是如此胶着、粘稠、扑朔迷离。无法沉淀,更无法溶解,只围绕着一个人——归途。
他的容貌日益清晰起来,在梦中连嗓音也变洪亮了,有时,甚至无缘无故站到我的面前来扰乱我的视线,他通常不说什么话,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着落在自己身上似有似无的目光。
他看不见我,却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从表面看来,梦境中的我就是潘月,我说她所说,做她所做,但本质上,我清醒地知道那是自己,并力求全神贯注地接受和吸纳当时发生在潘月身上的一切。梦中人是不可能觉察到梦境以外的东西的,归途出现在我的梦里,因为他存在于潘月的记忆中。他只是配角,只可能重复潘月记忆中的言行举止,他能看见的也只有潘月一个人。
可是,怪异的情形出现了,而且每晚都在持续发展。
刚开始潘月总是无法说太多,尤其是讲到不愉快的地方,她会立即停滞下来,这对我的过滤造成了阻碍,因此,在最初的几段梦里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古怪的迹象,直到有一天,我梦见潘月站在客厅里问归途还记不记得和阮芫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他突然朝和潘月相反的方向说了一句话:
“谁谁在那里?”
梦中的潘月没有听见,但我听见了。
第二天醒来,我突然意识到,昨天梦里,那个男人有一句话并不是说给潘月听的。因为梦留在我脑海里的,除了潘月的忧患,还有那个男人说话霎那的恐惧——对偷窥着他的我的恐惧。
从那以后,每次入梦,他都会忽然感觉到我的气息,防不胜防地说一两句让我束手无措的话,幸好潘月的思路很清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可是,她丈夫却始终对我抱以本能的警惕,四处搜寻着我可能存在的痕迹,我的神思无法全部集中在潘月一个人身上。就像他在故意捣乱,虽然我知道那并非他的本意,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觉得有人在偷看他。
我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乔牧,这正是他一直想要在我身上验证的事实,他也许会用各种方法劝导我放弃对潘月的危险计划。
我不想放弃。
尽管我的内心很忐忑。
对于这个能够在梦里觉察到我,并试图揭开我面目的男人,我无力拒绝,尤其当我一次又一次重新看清他,继而回想起他的时候。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窥,如果,他真能找到我的话。
“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
“像是有贼溜进了我的脑袋,每天偷走一点点。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那种感觉,反倒觉得轻松,你说得对,我是应该说出来的,尤其说给你听。”
潘月坦率地望着我,和一贯怯懦的神情大相径庭。
我也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几次,只要再几次,她就能彻底忘记过去重新开始,而那个时候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说些完整的吧,前两次你的情绪都不怎么稳定,老是断断续续的,搞得我也糊里糊涂。”
“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故意试探她。
“今天早晨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你瞧,还真想不起来了。”
“你说,你和归途结婚后的第二年偶然发现了我和阮芫照片,接着,生活就变了。”
其实,潘月并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那是我自己对最近几场梦作的小结,潘月自从第一次见面后就一直在描述那些片段式的情节,虽然每个段落画面的都很清晰,但相互间不乏矛盾与重复,因此很难整合在一起。我当然不能阻止她反复描述那些令她痛苦的影像,越是不堪回首的东西就越让人止不住回头,破坏这种逃脱不了的定律只能给我日后的梦境带来更大的困难。所以,我只能等待她从神经质的宣泄转为理智的叙述,那种过渡必须是自然的、像山涧的小溪那样从一个湾滑流到另一个湾,最终汇入我的海口,完整地与我融为一体。
目前,时机已经成熟,我打算多花点时间来慢慢引导她。
“事实上,我的生活早就不一样了,只是我自己从来没发现罢了。”
我愣愣地注视她以示不解。
“说得简单一点,归途虽然脑袋里清楚地知道我是潘月,潜意识却把我当成阮芫,他自以为爱的是我,其实根本是另外一个女人。”
“可见你还是不相信他。”
潘月马上摇头。
“我当然相信他,我怎么能不相信他呢?他的眼睛是真挚的,体恤是诚恳的,即便说梦话也从未叫错过我的名字,除了工作,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的身上,陪伴我、逗我开心、运用各种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浪漫手段来制造情调,以至于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上帝,无端端赐给我这种小人物如此丰厚的幸福。
“大半年过去之后,我更加确定这神仙般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死,但是,就在那时,我和归途吵了第一次架。”
“为了阮芫么?”
“阮芫?”
潘月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对她的轻蔑。
“不。我老早就忘记还有这么个人曾一度困扰过我,更何况家里没有一件属于她的东西,即使要想也想不起来。我和归途从结婚到现在总共也没吵过几次架,清算出来也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你眼里和普通的夫妻闹别扭没什么两样。
“有没有薄荷烟?”
她突然问道。
我挥手把MAY叫过来。
她回吧台去问乔牧,乔牧的眼光立刻警觉地瞥向我这里,我对他点点头,他便把烟给了MAY。
“你和乔牧是很奇怪的一对。”
潘月熟练地点烟,不经意地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这时,我发现她己经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透漏出市井女子的惬意,和华贵的服饰格格不入。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
我试图回避。
“纯属好奇。你们俩明明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却老是喜欢打哑谜,实在让人看不懂。”
我默不作声,用灌茶来表明自己拒绝探讨下去的立场,但暗暗诧异她的洞察力。
烟抽到一半,潘月聊回刚才的主题,我确认她此刻的思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那天晚上归途心血来潮,叫了两份外卖,把客厅搞得跟法国餐馆似的,刚开始一切都好极了,直到我喝汤时不小心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是二十几年草率的家教已经让我养成这样的习惯,没有丝毫自律的本能,没想到归途突然放下汤勺,板起脸来严厉地对我吼:‘你能不能喝汤时不要发出这种声音!’他的嗓门异常洪亮,完全不掩示内心的嫌恶,就好象一秒钟也忍不了似的,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的自尊心顿时受了伤,我不明白为什么平日对我百依百顺的他会为了这种小事毫不留情地责骂我?那种从心底里瞧不起的口吻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于是我也恼了,扔下刀叉掉头就把自己关进厨房。我以为他很快就会跑来哄我,为刚才的无礼忏悔一番,没想到他来真的,硬是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反省,我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我们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半夜,最后我实在忍不住,把归途从床上叫了起来,问他为什么要为了那么一点小事这样骂我。他却不可思议地答道:‘我哪里骂你了?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以后改了不就得了?’我还是不明白,继续缠着他问,倘若我一辈子改不了你难道就会为了这一丁点小事而不要我么?
“你猜他怎么回答?”
潘月盯紧我的眼睛,重新点起一支烟。
我想不出答案,这显然不合情理,并且越来越荒谬了。
潘月料到我答不上来,索性悠然自得地吐了几口烟圈休息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把侍应生叫来点了两份晚餐,才又回到我面前。
“他非常认真、非常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会!一定会。’”
我吃惊地望着潘月漠然无谓的表情,等到回过神,晚餐已经摆在面前了。
乔牧又亲自下厨,出乎我的意料,这次是难度颇高的海鲜。
菜单上并没有PIZZA,显然,潘月已经品尝过乔牧的手艺,这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也许是受到刚才那段回忆的影响,潘月把MAY特地为她准备的刀叉留在一边,直接抓起饼边往嘴里塞,拉丝的起司和着碾碎的虾肉粗鲁地抹烂了她艳丽的口红,如同悬挂在嘴角的一坨坨彩色鼻屎,她一面用手指往舌头里送一面乐呵呵地欣赏着我惊讶的脸,边嚼边叨叨:
“你瞧,这才是我,这样吃饭才爽快!我真弄不懂,归途整天捣鼓那些个繁文缛节有什么意思呢?对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潘月终于把食物塌塌实实咽了下去。
“说到你们第一次吵架,归途说他会因为你喝汤声音太响而不要你。我不太相信,他怎么会对你说那种话呢?一个把老婆当孩子般宠爱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计较那么细节的问题?”
“你可问到关键了。”
她暂且把手指擦干净。
“细节。细节对归途来说是最重要的,当然,在我看来,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的确很爱我,爱到可以没有尺度地满足我想要的一切,但是,这样的爱是需要不断学习、不断改变、不断付出代价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怎么不懂?我和阮芫在相貌上已经如假包换,唯一不同的就剩下细节,我是一个低俗的贫民女子,而她却是个上流社会的贵人,我们俩在言行举止、饮食习惯、人际交往、乃至眼光品位等等细节上有着天壤之别,归途虽然爱的是我,但潜意识里根本无法忍受我一丝一毫的俗昧……”
“那这种爱一定是假的。”
我禁不住打断她,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在骗你了?”
“归途从来没骗过我,否则我们后来的感情也不会那么融洽。”
“融洽?!”
我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毛病。
“刚才我说到细节,是的,细节。自从那次之后,我和归途又连续为了诸如此类的生活细节起了好几次冲突,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很差,我的情绪也一落千丈,几度自卑地想要提出离婚,但是,每当我静下心来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时,竟然发现所有的矛盾其实全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了这些观念和习性上的差异就口口声声要闹离婚是不是也太任性了?
事实是,归途除了反复强调那些琐碎格调的重要性之外,并没有在其他方面冷落过我,这让我时常迷惑,前一分钟他还在为我的一脸浓妆大发雷霆,后一秒却体贴地把切好的苹果喂到我嘴边,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我明明看见他当时的表情,于是,我的心情也跟着他起起落落,一会儿飘到云端,一会儿摔到地下,屡次折腾下来,脑筋就更糊涂了。
归途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情绪化,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有双重性格,但同时,那些完全发自内心的关爱又一再诱我身陷囹圄,难以自拔。当真撇开那些细节,今天的他和昨天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因累积太多无聊的争执而无可避免地愈走愈远。奇怪的是,归途好象并不在乎,又或者他根本没有觉察到!
归途那么聪明,我就是搞不懂在这件事情上,他怎么就那么迟钝呢?制造矛盾的是他,无视矛盾也是他,他一方面一天比一天更爱我,一方面又让我一天比一天更讨厌我自己一样,那种感觉实在太古怪了,就好像……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潜移默化地夹在了我们中间,处心积虑要把一些我未曾意识到的东西层层揭开,慢慢地腐蚀到我的心坎里、血液中,直到将我彻底毁坏……”
潘月的话没有停,可是我的右耳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嗡鸣,紧接着左耳也响了,太阳穴火辣辣地痛起来,同时明显地感觉到脑液被不知名的力量迅速吸向前额,最后,整个大脑瘫痪下来,晕眩、扭绞、震荡、爆裂……无数隔离在对话之外的阴暗触角在一瞬之间刺穿了我的头盖骨,凹洞一个接一个地陷下去,黑乎乎深不见底……潘月的嘴唇依然有规律地动着,让我联想到梦里的另一张嘴,四平八稳地开开合合,合合开开,可就是一点也听不见,难道夜幕已经降临,而我,不知不觉地梦游起来了么?
“……安凌?安凌!!”
潘月的嗓音由弱渐强地透进来,因被拍打而振颤起来的桌面唤醒了我的意识。
“你在听么?”
“在,在听啊。”
我慌张地用手背接住滑溜到脖子底下的汗珠。
“我怎么觉得你表情怪怪的,好像走神了。”
潘月有点失落,她已经习惯了说话时我聚精会神地望着她的眼睛。
“没有。你继续说。”
“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看你也累了。”
她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
“别!”
我用力抓住她光滑的手腕。
“我没事,精神好得很,我想听你说。”
“确定?”
“确定。”
我斩钉截铁地稳住她,然后叫MAY去厨房帮我们煮咖啡,这时,我才瞥见乔牧的眼睛一直落在我这里,隔着那么多客人和桌椅,他还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这让我更加没有安全感。
咖啡热腾腾的香味很快就把折皱的气氛重新熨平,潘月用手指轻触杯壁,发觉太烫,只好先喝上几口白水解渴,这次显然不是品味咖啡的前奏,水通过她喉咙时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咕噜声,听上去很不舒服。
“就像我刚说的,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争吵会没完没了地重复下去,我就感到厌烦,于是,我回想起归途最初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你改了不就完了?’
“既然他已经表明了不喜欢,我大不了就顺着他的意思改变自己,反正那对我也没什么坏处。我主动和归途谈了我的想法,告诉他我要彻底脱胎换骨、改头换面,重新学习如何去做一个令他百分之百满意的女人,归途很高兴,立即与我探讨起一些具体的计划,他脸上那种兴奋激动的神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坦白讲,我内心深处是很抗拒说这些话的,那只能让我更加看轻自己,要不是归途让我相信他对我的挑剔只是就事论事,绝没有半点故意贬低我们感情的话,我说什么也不愿否定自己,你知道,我本来就没什么自信,和归途结婚好不容易让我对自己有了憧憬,现在,却又要从头开始重新做人,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但是,我又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和归途从认识到现在从未有过根深蒂固的大矛盾,何必要为了维持自己小女人的尊严而将那么小的问题无限制地扩大呢?即使留住了颜面又怎么样?和失去归途比起来,我的自尊心显然无足轻重,哪怕看在归途一直待我那么好的份上,我也应该为他改变一下。
现在回头想想,那一年过得真是快,或许因为自己太忙碌太充实,渐渐地就忘记了时间的流失,同时也渐渐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我真的完全放低自己,跟归途学习,从社交礼仪到着装品位,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我的眼界骤然打开,不断地看到、听到、享受到我这一辈子都不曾想象过的好东西。我真的变了,浑身上下散发出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特殊魅力。有一天,当我在镜子前无意中看到自己时,竟然吓了一跳!我发现,我那贫瘠的后背上方居然跳跃着一束耀眼的光,像彩虹般绚丽动人的光,它一直跟着我,走到哪儿就闪到哪儿,甩都甩不掉,那光芒让我第一次有了自恋的冲动,想要伸出手来爱抚自己,因为她实在太可爱太美丽了。
归途因为我成功的改变而欣喜若狂,把我捧在掌心里呵护,我们的感情不仅恢复到以往的甜蜜而且一步步走向更和谐更巩固的阶段。慢慢地,我也开始讲究、挑剔,并且对这样的状态感到习惯和满足,我知道,我终于变成了他期望的那种人,更确切地说,一个配得上他的人。”
潘月又一次停下来,我的咖啡已经喝完了,她的却在纹丝不动中失掉了原有的温度。
我们安静地凝视着彼此日渐熟识面孔,一些无以言表的包容若即若离地缭绕在彼此渴望贴近的空气里。
“再叫一杯吧。”
我把潘月的杯蝶轻轻推开。
“好。”
她转身去找MAY,奋力挥舞的臂膀却突然僵在半空,我顺眼望去,顿时也傻了眼。
酒吧里空无一人,既不见MAY的身影,也不见乔牧的目光,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吧台上,那排暗黄暗黄的卤素灯意犹未尽地看着我们。
黑夜早已降临了……
七月的下午,炎热的星期三。
潘月的故事已接近尾声,她心情好极了,忍不住问我:
“好好的,你怎么闷闷不乐起来了?”
我说,没有闷闷不乐,是天气热得太快,夜里不习惯,没睡好。
“睡眠是顶重要的,女人保养全靠它。”
她认真地提点我。
这时的潘月已经和初见时判若两人,不再忧郁,不再彷徨,不再无缘无故地感到自卑,还坚持要我试试每天早晨一醒来就对着镜子微笑的绝窍。
“尽可能让自己笑得开怀、灿烂,很灵的,你瞧我现在心情不是好多了?”
“上次说到哪儿?”
“说到归途如何教你做女人,如何体会性高潮,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好象越来越美满,离阮芫也越来越遥远,可是一年后,你怎么又会想到去寻找关于她的东西呢?”
潘月最后一次进入晦暗的冥想,我知道那仅仅只是把钥匙插进锁洞后的自然反应,门一旦打开,记忆一旦流尽,一切也就跟着完满结束了。
“我上次已经说过,在归途的指点下,我的确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性快乐,但同时,我又觉得那违背了我与生俱来的某种信念,某种女人本性的纯洁,例如,容忍、矜持、收敛,还有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个人情怀。
或许,是我的性观念有问题。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许多夫妻的性生活都很开放,但我不是那种类型,一个自幼很保守很简朴的女人是不该在一夜之间放浪形骸到这种地步的,若真只有一夜也就算了,问题是从那以后我几乎天天沉醉在归途的性爱中,越要越多,越多就越狂,我开始发疯似地黏他、要他、依赖他,一刻也不想离开他,就好象一条从海里被扔到缸里的鱼,主人稍有闪失忘了给水我就会马上窒息!
肆意地享受高潮并没有让我走到快乐的极限,相反地,让我沦陷在被掏空的绝望里,我紧张、焦虑、猜忌、对自己毫不信任,更糟糕的是我开始注意别的男人,眼前随时会出现性幻想,等到有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悟到自己居然在做爱时把归途想象成另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子时,才惊恐地发现,我已经不是我了。”
“那归途呢?难道他一点也没觉察到?”
潘月摇头,
“他不仅毫无察觉,还对这样周而复始的日子相当满意,尤其是我的床上功夫一天比一天更进步的时候,他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宝,那种骄傲欣赏的眼神似乎不断暗示着我不光是他的妻子,更是一个被他精心培植出来的艺术品。于是,我彻底糊涂了。
我是谁呢?我到底变成了谁的模样呢?
你一定又要说我太敏感了对不对?其实我也知道,归途的行为很正常,他希望我变得更出色更完美,甚至不惜开发我的性潜能,有多少男人肯在自己的老婆身上化那么多的精力?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会被骂成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当我最终发现阮芫照片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你能相信么?我有了和归途父母一样的感觉,我害怕我自己,就像害怕一个死而复生的鬼魂……”
潘月的脸颊开始变苍白,竟浮现起我第一次在路灯下认清她时的表情,这种恐惧也重新回到我的心里,但是,我必须镇静……
我叫了潘月一声,她立刻回过神,脱离了刚才的情绪,那种反应很奇特,就像是睁着眼的催眠。
潘月的思路被我控制得很好,不自觉地讲,不自觉地忘,让我着实有了自己是心理医生的错觉,然而我毕竟不是我的父母,因此最好也不要沉浸在这样的虚妄中。
“你凭什么认定,你已经变成阮芫了呢?”
潘月再度把照片放到我面前。
“现在,请你仔仔细细看着我的脸。”
我真的把注意力全部集中起来。
其实,现在我已经无法将潘月与阮芫联想到一起了,从和我谈话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变,变得轻松、自在、不拘小节、随心所欲,那才是她的本色。但是现在,她忽然低下头去,将自己投入某种氛围里,几秒种后再重新直起身体抬起脸时,我手上的照片滑到了地上。
此刻的潘月,脸上那一抹妩媚而又深不见底的笑容分明和照片上的阮芫一模一样,不光是笑容,还有眼神、气质,所有的细节,都吻合得天衣无缝。
我能够预料这样的表现,但是,我没有料到那些表现没有一丁点表演的痕迹,她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与她本身截然相反的女人。
“你终于明白了……”
陌生的眼泪从她平静的眼眶里溢出来,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她那么难过了。
“第二年的秋天,归途因公到瑞士出差一个礼拜,我也因此而有了寻找谜底的机会。
那是仅有的一次,我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打开家里所有能够储藏物品的橱柜和抽屉。起先,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找什么,忙了两天都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干洗店的人送来一件归途遗忘在那里的裘皮大衣,我这才想到了地下室。
我们家的地下室实际上是个巨大的更衣室,我挂好归途的大衣合上门,却不小心卡到了上面的搁板,再打开时,一只破旧的塑料袋从上面掉了下来。
我捡起袋子,发现里面是一件范思哲的女式外套,心想一定是他前妻留下来的,我打开衣服仔细查看,惊讶地发现这件被主人随便丢弃、久失保养的外套居然还像新的一样,连最普通的霉迹也找不到。好奇心促使我再往深处掏,当我的手伸进内侧口袋,并触到硬纸片的那一刹那,我明白我找到了。”
“就是这张合影,还有遗忘酒吧的帐单?”
“是的。就象你看到的那样,这张照片足以证明我身上发生的变化不是没有缘由的。可悲的是,当我发现我和阮芫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眼里看到的只有她没有我。
照片上的女人,不仅神态与我相同,就连身上穿的裙子也和我一样,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了解到,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财富、美貌、家庭,乃至一双鞋子、一枚扣子,全都是她的。”
“等等,你这样太武断了。”
虽然我已经完全明白潘月的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否决她,因为我不想受她的影响而误入岐途。
“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全都是你个人的想法,依我看,这里头主观的因素太多。如果你的感觉是对的,那归途毫无疑问是个阴谋家,他故意要把你变成阮芫的样子,可你又一直在强调他爱的人是你,而不是阮芫。你不觉得这前后根本就是矛盾的?”
“所以我才想要来这里找出真相。你说得对,我的确很矛盾,不但矛盾还很懦弱。我前思后想,发觉要让自己不去介意已经改变的事实并不困难,只要和归途一样,忘记阮芫,就当作是一场与她无关的,纯粹为了协调我们夫妻关系的改变。可是,有一点我始终无法释怀,我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归途回来后,我毫不犹豫地拿出阮芫的照片,义正严词地质问他:‘我们之间的婚姻是否是你故意对我设下的圈套?你根本就不爱我,只是为了要把我塑造成另一个阮芫?归途有点受伤,但并没有对我的发现感到惊奇,他无可奈何地拿起照片看了看,既没有激动也没有留恋,神情相当平淡,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潘月,我想,是我爱的方式让你有了这样的误会。’”
“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这么问他。
“归途坦白告诉我,他和前妻是初恋,遇到我之前,除了阮芫,他从未爱过别的女人,所以,尽管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是阮芫,也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所爱的女人是潘月,但是,却只能用爱阮芫的方式来爱我。”
“他的意思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除阮芫之外的其他女人?”
“恐怕这就是他所能给我的唯一解答。”
“你相信么?”
“如果我相信,现在,就不会坐在你面前了。”
是的,她不信,她当然不信,连我都知道那不是事实,更何况是她。
天气真的热了,夏天说来就来,让人措手不及,城市眼看着乱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开始为避暑作准备。
我等着乔牧来烦我,去年这个时候他为了说服我把吊扇换成空调天天用鎯头搥我家的门,并大声嚷嚷:“你以为这是在A城啊!A城啊!!”现在我想起来,A城的夏天充满了雷阵雨,所以很阴凉,而S城的夏天却非常炎热,吊扇那几片生锈的叶子的确起不到任何作用。可是我不想换,平躺在席子上看它转,是一种很好的治疗。让人心定气顺远离烦燥,没有它,我是熬不过夏天的。
S城的夏天虽热,过得却也快,只需把清晨的懒觉延后一点,把午休的时间拖长一些,再将晚间娱乐的内容丰富一下,二十四个小时很容易就被打发过去了。
但我不同,热浪只能让原本就不易入睡的头脑更清醒。
夜,也因此而变得更嘈杂、更冗长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自己的汗水滴滴答答地印在竹席的表面上,滑溜溜地直痒痒,同时却也体味到身体因流失而带来的酣畅。困了就睡,醒了就想,老式吊扇不知疲惫、嘎吱嘎吱地盘旋,转着转着,那些挥手丢弃的久远记忆就又一一呈现出来了……
我曾经和乔牧说过我会忘记的,而且当太阳把雨水抖落干净,从厚密的云层里探出笑脸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令人遗憾的是,我仍然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被潘月的记忆重新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不过,那终究是我心甘情愿的决定——原以为可以就此逃脱一切的决定。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本身所具备的影响力。
乔牧是对的,潘月的无辜和坦诚并不能削弱已经存在的侵略性,这使我越来越确定那是上苍特地为了惩罚我的愚钝而精心安排的又一场劫数。
但是,我不再恐惧了。
潘月的记忆就在我脑袋里,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铺展着,无论那曾经带给我多么大的震动与苦恼,如今也已划上了句号,成为了永久的秘密,我不会再有任何人提起。而潘月呢?早已回归她本来的面貌——单纯、质朴、平凡、快乐,内心对于丈夫和婚姻的那些困惑与不满统统变成了富足与憧憬,她不再记得归途说过的每一句伤人的话,做过的每一件古怪的事,脑海里只保存着他的善、他的美、他的好也不会存留一丝一毫的质疑,至于她回到A城后与归途之间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我就不得而知,也无能为力了。
也许,他还会继续改造潘月,又或者短暂的分离能让他想明白凡事不可勉强的道理,决心要重新看待她、了解她、爱护她也说不定。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潘月不会再想起阮芫了,因为我已经把有关她的一切包括那张合影全部留在了我的身上。既然,这些痛苦已经与过去融合到了一起,我何不看开些,就此接受命运的挑战,勇敢地承担下去。说不定有一天,我的脑袋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记忆也会自然地被删减和淘汰,剔除无用的,只留下宝贵的。
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遗留在乔牧那里的关于归途的记忆。
潘月恢复自信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也没再去遗忘酒吧。她并没有离开这里,只是忙着走亲访友。我想,这应该是她当初离家寻找我时用的借口,否则她丈夫也不会那么久都不来找她,可见她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倘若之前那只是个幌子,那么现在到真是可以把它当作一次快快乐乐的探亲了。
于是,我忽然觉悟到这些日子只顾着和潘月聊天,聊完又忙着独自整理情绪,不知不觉就和乔牧断了联系,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没主动找上门来。
他又在忙些什么呢?
为此,我特地去了一趟酒吧,不料,门口却挂着休业的牌子,我担心出了什么变故,就给MAY打了电话。
“空调坏了,在整修。”
“乔牧呢?”
“一直在啊,你好久都没来了,那个潘小姐到勤快,天天晚上按时报到。”
“潘小姐?”
我很吃惊,是潘月自己告诉我不用再见面,只等走的时候送个行就可以了。没想到却独个儿泡在酒吧里。可话又说回来,那本来就是公共场所,有谁规定她只能和我约会而不能一个人去消遣呢?
乔牧把我带到楼上。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门一开,熟悉的须后水味道就扑上来了。
我没喝多少酒,却变成了醉汉,颠三倒四,踉踉跄跄,原本很亲切很诱人的香,如今竟然冲得我鼻尖酥麻。我回想起乔牧刚才所说的话,额头更是虚汗连连,连自己也搞不清是真醉还是装醉。
乔牧把我安顿在沙发一角,端茶倒水包扎创口的样子像在服侍一个完全陌生、离家出走的小孩。
最后,没什么可做了,他就拿了把椅子坐到了我跟前。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也没看对方的脸,只是局促地望着某个地方,让自己保持自然的神态,房间里时钟针脚的声音暗示着某种对峙和防御。
他打算盘问我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偷偷瞄过去,吃不准那些沉浮在倨傲与叵测之外的哀伤从何而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决定先打破沉默,以为这样可以将主动权转移到自己手上。
乔牧没有马上回答,他也开始重新揣摩我,我不自觉地慌乱,险些露出马脚。
“安凌,潘月的事并没有结束。又或者是,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他没注意到我的声带在警惕地颤抖,相反,到被自己唐突的判断吓着了。竭力想要躲闪却又被惊悸重重牵绊,挣扎的间隙,哀伤沉了下去,痛苦又跟着浮上来,一团污浊的阴霾飘荡在我们相隔不远的距离中,数不清的毛毛虫悬浮其间,宛如一堆扭来扭去的绿色小指。
“我想说你真聪明,聪明到连我都不知不觉掉进了你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陷阱?你说什么陷阱?”
他淡然地笑,随意摆正松垮垮的姿势,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心虚。
“这个词是有点过份,不过,在搞清楚前因后果之前我也只好这么形容。你别误会,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有权维护你的隐私,这我早就和你妥协了不是么?只不过,我没想到潘月的一句话会让我在无意中发现了线索,也对你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乔牧,你最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对我突然有了的敌意,要不然,我马上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又说这种决裂的话,你每次都这样。”
他当即扼杀了我的念头。
“我没有敌意。只是……有些困惑。”
乔牧怔怔地望着我,哀伤又一次颓然掠过。然后,他从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一只黑灰色的塑料盒递给我,我俯身细看,是盘普通的TDK录音带,带子看上去很旧,想必有点年头了。我瞥他一眼,意思是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他不说话,好象故意耐心等着我自己来发现它的奥秘。
我只好打开,翻来覆去地研究,在磁带内壁的卡纸上发现一行小字:归途/98/4/27。
“归途的记忆?……你找到了归途的记忆!”
乔牧更专注地观察我的表情。
“这让你害怕了?比遇见潘月那天更让你害怕对不对?”
我面不改色,直接把他的手啦过来,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心律完全正常。 “乔牧,你脑袋有问题。我不认识归途,尽管现在我已经对他相当熟悉了。但是,在潘月出现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好吧,如果你执意不肯说,我也没办法。”
他很懊恼。
“因为我收集不到证据。不过,等你亲自听完这个故事,我想,答案自然就会出现了。”
“看来,你已经有结论了,那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不喜欢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这你是知道的。”
“归途的故事很长,说得也很完整,唯一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把主角的名字说出来。因此在梦中,她的面貌始终是模糊的。我想,这也是我没能马上就回想起六年前还有过这么一笔生意的原因,直到潘月又重新提起这件事。
“事实上,你和潘月谈话的开始,也是我对归途调查的开始。结果,在搜查过去历年所有库存记录的过程中,有笔惊人的数目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我都知道,SO LONG的价格基本上固定在一个范围内,不可能随便出现天价。但是,那个数字连我自己都怀疑?于是,我把MAY找来核实,经过反复回忆,她终于想起来。97年的冬天,的确有个很像潘月的女人来过酒吧。正如潘月所说的那样,MAY之所以会对这个女人印象深刻,也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替丈夫来点SO LONG的顾客。更特别的是,那女人还愿出双倍的价钱来买断它。”
“买断?”
乔牧的话让我心脏的负荷越来越大。
“她要我偷偷把我和她丈夫之间的对话录下来交给她。她想独占他的那段记忆。”
我耳根的汗毛在一秒钟内全部站直。 乔牧接着说:
“那天,我刚好不在店里,MAY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么一桩难得的好生意,就擅自把合同签了。所以,我根本没见过阮芫,否则,我也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那笔款子实际到帐时间在98年4月24日,也就是归途来酒吧喝酒的前三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他坐到我面前的时候应该是一个人。他说,他太太为了庆祝这趟重温蜜月的旅行,特地为他点了一杯价值连城的鸡尾酒,并让他独个儿在此好好享受一番。我自然也得按照合同的要求,把他太太想要的那些记忆全部过滤、收录下来……”
“阮芫在合同上要求的是一段什么样记忆?”
乔牧凝视我:
“对不起,我不想说,你还是回家自己听吧。”
他故意隐瞒,为了要报复我曾经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过他?
他站起来,边收拾茶杯,边接着把话说完。
“没想到,归途失去记忆的时刻,也是她濒临死亡的瞬间。这盘带子一沉寂就是六年,现在突然又找到了它,真不晓得是福是祸。”
“你怎么找到它的?”
“这不重要,反正我就是找到了,但愿……”
乔牧突然坐到了我身边,将我的身体扳向他。
“但愿什么?”
我坦荡荡地问。
“但愿,我的猜测是错的。”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磁带上的微尘已经被手汗沾湿,渐渐失去了原先的摩擦力。稍一懈怠,就会像脆弱的酒杯那样滑下去了。于是我赶紧站起身,匆忙逃回家去。
这天夜里,我又梦见了潘月。
她和归途一起,光溜溜地躺在一片黄土地上,不停地重叠、翻滚、叫喊、搏斗,活象两条营养过高、精力过盛的肥蛆。而我的身体,却麻痹了,不但失尽所有的知觉,还亲眼目睹了子宫在徒劳的回荡和摇摆中逐渐破损、化脓、起疮、溃烂的过程,让我止不住一阵接一阵地恶心,直想吐。
就在秽物喷出喉咙的一霎那,归途突然对我笑了。
他和前几次一样,一丝不苟地瞄准我的脸,并尽可能高高昂起,以确定自己不是朝着潘月。这次,他的目光非常坚定,并且一直持续到梦境结束。
在我即将苏醒的那一瞬,他终于找到了我。
并且,激动地对我说:
“啊,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