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空气里弥漫着夏天的味道。
清晨或傍晚的风暖暖的,吹在皮肤上有种被情人吻过的酣畅。
乔牧和我,在难得舒爽的气候里开始学会忘记一些东西,一些曾经困扰我们,令人不快的东西。
我们常常在幽静的林荫道上并行散步,不暧昧的,感觉站在云端上跳曼波舞,从这一朵到那一朵,柔和地,保持距离地跳舞,无需太多言语,只要看看周围湛蓝色的天,就已经很满足了。
乔牧开始面带微笑地周旋在成群结队寻找快乐的人群中,那对眼睛,除了固有的深邃之外,竟然多出一点点与我志同道合的纯净。
他变成了我喜欢的那种样子,尽管我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一丝一毫的赞许,就好像遗忘酒吧,也只有我能看出这其间的变化。
偶尔,在电波里,我也会和听友讨论起遗忘酒吧。
我听取了乔牧的意见,筛选那些急需帮助的对象,并体会到自己的确象乔牧所说的那样,有着女人本性使然的一些缺陷,比如优柔、盲从。所以,我开始推荐一些朋友去遗忘酒吧,把那些疑难杂症丢给乔牧,结果是,他们不仅有幸尝到了SO LONG的味道,而且还是免费的。
当然,这仅限于受我之托,慕名而来的“有缘人”。
就这样,我和乔牧之间建立起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信任。
我不再计较遗忘酒吧金钱至上的营运原则,而是将乔牧看成一个与我同样从事着善举的行家,他也开始相信,我正加倍努力忘掉过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个叫潘月的女人突然找到了我。
那是个晴朗的星期三,夜幕很晚才降临,城市里大多数的人吃过饭便聚集在屋外,喝茶聊天,享受难得的好天气。
我做完节目,从广播大厦出来已是深夜,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大马路也渐渐恢复往日的清净。显然,我错过了提前享受仲夏的乐趣,可是我的心情很好,那天,是近期来最愉快的一次直播,有一箩筐的奇闻轶事值得一路回味。
走到第三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隐约觉察到,有个奇怪的女人,一直偷偷地尾随着我,身型很象刚才在我出大厦时在门口徘徊的那个,当时她对我视而不见,我以为她在等别人,转眼,却鬼鬼祟祟跟了我那么远。
我没有惊慌,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她要么是某个想见见我庐山真面目的无聊听众,不然,就是老也打不进电话又急着想要对我倾诉的孤家寡人,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住处,于是,便在一家沿街的咖啡馆前面停下脚步,转身地对她喊道:“够了,小姐,你不累,我可累得很,这儿有家咖啡馆,要不要进去坐坐?”
她果然站住,进退两难似地躲进对马路的一棵梧桐树下。
我有些不耐烦,向前走了几步。
就在即将看清她眉目的一瞬间,一股似曾相识阴郁突然抓住了我,我整个人如石像般硬邦邦地粘在了人行道上。
那是一个裸露在月光下修长妩媚的影子。
乳白色的高跟鞋将那对光滑的脚踝衬得异常华贵,腰间摇曳着一条淡粉色的丝巾,一双粉嫩纤细的手交替在小腹前,拿着坤包的那只,无名指上还悬着一颗惹眼的钻石。
这枚钻戒很熟悉……丝巾、坤包、连同高跟鞋,也很熟悉,尤其是那对脚踝,有多少女人能拥有这样的脚踝呢?
难道是她?!
那两个字,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就让我浑身的骨头同时战栗。
就在这时,她慢吞吞地绕过树荫,向我走来。
她只是向前迈了几步。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一刻,我觉得眼前呈现的是另一副画面:
一个曾经属于我的、死去的亡魂,从坟墓里站了起来,并且,正带着微笑,一步步向我迎面走来……
我顿时惊醒!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只误入歧途的小鹿,不顾一切,疯狂地奔跑起来……
“小姐!安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拜托你别再跑了!”
她不停地喊,我不停地逃。
可是,很快就不行了,两条腿酸得直打旋,一颗小小的石子就能把我绊倒。
安小姐?她叫我安小姐?
我不得不停下来喘气,身后的高跟鞋跌跌撞撞,迅速追赶着我的脚步。
她也在喘,忽远忽近的频率让我紧张得头皮发麻。
“对,对不起,把你吓着了。”
我不由怔住,那女人的嗓音很陌生,不象是她。
“你到底是谁?干嘛跟着我?”
我突然转过身去,却仍然不敢靠近她半步。
她理顺呼吸,直起腰走到了我的面前,这一次,我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脸。
我忽然无法断定眼前的女人是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她身上有些东西是我所不熟悉的,一点点谦卑、大部分茫然、余下的全是胆怯。
我彻底糊涂了。
“我姓潘,叫我小潘好了。”
她不再躲闪,彬彬有礼地说。
“我从外地来,到这儿没几天,是专程来找你的。”
当我确认她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时,愤怒立刻冲上了我的太阳穴。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工作,你大可以写信给我,或打电话到单位来,甚至半个小时之前,还可以在大门口拦住我,这么多方法里,你偏偏选了最差的一种。”
“我……不是有意的,我怕太冒昧,你不肯见我。”
她有些委屈,语气更懦弱了。
她绝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
尽管,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潘小姐,你不远千里到这儿来,不是专程为了吓唬我的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嘴唇焦急地颤动起来。
“有些重要的事想请教你,不对不对,我说错了,对你可能并不重要,但是对我却……”
“请你别再拐弯抹角了好不好?”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阮芫。”
滞留在我额角的血液又一次汹涌地奔跑起来,我的耳根嗡嗡作响,像是被闪电劈了个正着。
我要怎么回答?
难道对她说,你想了解的女人此时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
“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个人。” 丢下这句话我便回头走了。
我不想知道这个女人和阮芫到底有什么关系,更不想和她一起站在这里傻兮兮地耗到天亮,
“安小姐,请等一下!”
她又追上来拦住我。
“你看看这个,仔细看看!”
她迫不及待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如果你不认识她,怎么会和她一起照相呢?”
我感到头晕。
一种比遇到这女人更令我恐惧的情绪,迅速地笼罩了我的全身。
“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算我求你,好不好?”
她双手合十,掌心夹着那张照片,哀求道。
我的双脚麻到近乎瘫痪。
看来,除了先找个地方坐下,也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于是,十分钟之后,我和这位自称潘小姐的女人,回到了赛跑的起点——那家昏暗的街边咖啡馆。
等我们找到合适的位子坐下,柜台上的挂钟刚好指向凌晨一点。
我毫无睡意,尤其是看到那张照片以后。我想即便刚才有幸逃脱她的阻拦,现在也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和这个阮芫长得好像。”我指着桌上的照片,小心地试探,“你们是孪生姐妹?”
她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
“她是我丈夫的前妻。”
“前妻?他们……离婚了?”
“不。”
“她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死了?!……她死了?
我的思绪陷入一片迷茫。
“是意外,飞机要落地时撞上了跑道上的另一架。”
“你是说,六年前的春天,从S城飞往A城的那架?”
“对啊,原来你也知道!”
终于轮到她吃惊了,在之间的两小时里,吃惊的人一直是我。
“我父母也是在那场事故中去世的。”
我端起杯子,想办法让自己安定下来。
S城?她到S城来做什么?来找我么?难道……她一直知道我在这里?
“怪不得你拒绝我,阮芫触碰到你的伤心事了。”
这里的咖啡很劣,象过期的苦丁茶,搅得我口干舌燥,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必须尽快结束这样的谈话,我忍不住告诫自己。
“潘小姐,现在请你仔细听我说。我之所以拒绝你,不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我父母,而是我根本不认识阮芫这个人。”
“可这照片……”
“我不管这照片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我是怎么跑到这照片里去的,总之,我可以确定,照片里的这个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否则,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早就把你误认为她了。”
“你没有么?”她反问。
我的舌头立刻僵硬了。
“刚才,你请我进咖啡馆的时候,还以为我是某位好奇的听众,接着,你看见了我,却撒腿就跑,如果我真的吓到你,你早就该跑了,何必等到把我看通透了再溜?所以,我才紧追着不放,因为你的反应让我确信,我一定让你想起了什么,而且肯定和阮芫有关,就象你现在亲眼看到的,我的的确确和那个曾经拥有过我丈夫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我想,你是明白我心里的感受,不仅明白,而且还知道原因,不管是好还是坏,都请你如实告诉我。”
我不再说话,直接站起来,掏出皮夹,胡乱抓几张钞票,看也不看就扔在桌上。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就一句话,无可奉告!”
她果然被我吓到,幽怨地将下巴埋进脖子里。
走了几步,我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去问:
“你到底叫什么?”
“潘月,三点水的潘,月亮的月。”
“从哪里来?”
“A城。”
“好,潘月小姐,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拿着你的鬼照片来骚扰我,我既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阮芫,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报警。”说完,我走出咖啡馆,拦了一辆出租车,彻底逃开了那个叫潘月,或者,叫阮芫的女人。
安安……
有人叫我。
你好么,安安?……
我的头很疼,像有几万把钢刀在横七竖八地切割我。
你是谁?
我竭力想看清站在我面前的人……
可是,视线被什么挡住了,眼前一片模糊。
是我。
她温柔地抬起手,抚摩我低垂在胸前的发梢,破碎的指甲不小心滑过我的颈项,留下一条淡淡的刮痕。
你不认得我了?……它们长得好快呵,又黑又亮……
她牵过我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头顶上。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头发了……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了,枯枝败叶似地耷拉在她参差不齐的发丝边缘,神经质地抖,然后,无力地从她耳际掠过。
我感到手中黏糊糊地多了一些线状物,低头一看,是她的头发。
和头发一起落到我掌中的,还有一张血肉模糊的头皮……
我尖叫起来,声音刺穿了自己的耳膜,突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鲜艳性感的双唇还在蠕动。
声音又出现了,她不厌其烦地念着: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头发了,最喜欢你的头发了,最喜欢你的头发了,最喜欢你的头发了,最喜欢你的头发了……
…… ……
“吃饭了么?”
“还没到中午,今天怎么醒得那么早?”
“本来想继续睡的,不小心灌了一肚子水,胃胀得很。”
“怎么?有心事?”
“没什么,昨天夜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跟踪,今天早上又无缘无故做了一场噩梦,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一天平静的日子可过?”
乔牧在那头窃笑,不知是认同还是嘲讽。
“现在店里很忙,你先随便吃点,下午来酒吧喝茶,我让MAY给你做好吃的。”
“不要,除非你亲自做PIZZA。”
他诧异地愣了楞。
这的确是我第一次放肆地对他撒娇。
“好,我做。”
没想到一夜之间,我竟然变成了一个如此纤柔,急需保护的弱女子。
下午三点左右,我如约来到酒吧,乔牧戴着一顶厨师的高帽子走来走去,逗得客人哈哈大笑,他殷勤的目光好亲切,让我感到如释重负的安全。
“你看上去很累。”乔牧聚精会神地看我吃东西,半晌,才开口,“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跟踪你的到底是什么人?听众?”
我摇头。
“故意捉弄你的疯子?”
我又摇头。
“难道,是这里的人?”
他脸色都变了。
我感到厌烦。
“不是,统统都不是,你别再问了。”
“要是她以后再骚扰你怎么办?”
“我想不会,昨晚,我已经严厉警告过她了。”
“难说。”
乔牧忧心忡忡地望着我的眼睛。
这时,MAY走过来。
“老板,有位客人要见你。”
“今天的SO LONG卖完了,叫他改日再来。”
“她不喝酒,只想见你,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肯说。”
“哦?把她带过来。”
MAY狐疑的眼光飘向我,不太乐意。
“我看我还是走吧,免得妨碍你接待贵客。”
我酸溜溜地站起来,乔牧敏捷地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力量很大,足以将我牢牢锁在位子上。
“对我来说只有你是贵客。”
正说着,MAY回来了,身后紧跟着那位客人。
我好奇地转过头去。
“安小姐?……”
乔牧看到我突然面无血色的脸,有点被吓到。他用戒备的目光去审视眼前这位客人。
“你,你千万别误会,这次纯属巧合,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是来找他的。”
她惊慌失措地指着乔牧,惟恐我立即抓起电话拨110。
“潘小姐,我们还真是有缘。”
一种无奈感彻底击垮了我。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也会在这里。”
她非常尴尬,我真希望她立刻就开溜,但是,她的脸上也浮现出无奈,当然是对着乔牧。
“你们认识?”
乔牧不解地看着我和潘月。
“等于不认识,等于不认识!”
潘月抢着回答,心虚地瞅了我一眼。
“这位是潘小姐,这就是我们老板,乔先生。”
MAY拿来一张椅子,客气地招呼她坐下。
“您要喝点什么?”
“有咖啡么?”
“有。”
“先给我杯白水可以吗?”
“没问题。”
“我和安凌也来一杯。”
乔牧吩咐道。
饮料上桌之前,三个人似乎谁也不想再贸然开口。
乔牧点起一支小雪茄,像在思索着这古怪的局面。
咖啡来了,潘月先用水漱口,以便更好地品尝咖啡的味道,我注意到这一系列动作让乔牧也出刮目相看。
没想到,她们连喝咖啡的习惯也惊人的相似。
“潘小姐,有何贵干?”
这时,她已经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乔牧一个人身上,好象完全无视我了。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潘月这才下意识地瞥了我一眼。
“一个……叫阮芫的女人。你有印象么?”
“阮芫?……”乔牧为难地皱起眉。
她迅速拿出纸和笔把那两个字写下来,送到乔牧眼前。
乔牧认真地想了想,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记不起这个名字。”
她焦虑地把目光移向我,好象要征求我意见似的。
我木讷地盯着她,不想点头,却更不能摇头。
她果然摊开那张合影,要乔牧仔细辨认,和昨晚相比,还多了一张旧帐单似的破纸条。
乔牧顿时怔住。
很明显,他一眼认出的不是阮芫,而那个根本不该在照片上出现的我。
“这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张照片上。”
“不知道。”
我淡淡地回答。
乔牧的眼睛在我冷漠的眉目之间搜索了大约30秒,于是我知道,他已经判断出这件事并不单纯,只是猜不透我为什么要撒谎。
“这又是什么?”
乔牧拿起另一样物证。
“阮芫在遗忘酒吧消费过的帐单,日期是六年前的4月27日,当晚,她乘坐的那架航班在A城降落时出了意外,也就是说,阮芫死的那天来过你的酒吧,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这么说,那个叫什么阮芫的女人和你父母死在同一架飞机上?”
乔牧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我不得不点头。
“我明白了,昨天晚上跟踪她的女人就是你。”
潘月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
“实在对不起。”
看得出,她确实很后悔。
“我真糊涂,早知道今天会在这里同时碰到你们两个,我就不会那么冒失了。”
“潘小姐,我看你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但昨天夜里,你把她吓坏了。”
潘月依旧和昨天一样,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实在无法将这张脸与早晨噩梦中的那张重叠在一起。
“我已经答应安小姐不再烦她了,所以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关于这个女人么?潘小姐,你自己看看,这酒吧里每天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你怎么能指望我会记得六年前某一天里的某一个客人呢?”
听了乔牧的话,她的眼泪一发不可收地流了下来,回想昨日的情形,连我也不知所措了,她不过是想打听一个人,没理由因此而受这种委屈。
“你先不要激动,既然来了,而且安小姐也刚好在这儿,你不如坦城一点,把心事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分析分析,这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我默默地把纸巾塞到她手里,她哽咽着说了声谢谢。
“我的确有我的苦衷,可我不想因为我的私事而给你们添麻烦。”
“你已经把我们的脑袋搅糊了,为什么不一次把话说清楚呢?”
我料到乔牧会这么说,他极讨厌无谓地兜圈子。
潘月一口气把水喝光, 似乎终于决定了。
“坦白讲,阮芫这个人,是我人生里的一个谜。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横在我和我丈夫之间的死结。之所以解不开,是因为她死了,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让我了解她的过去,这张合影和这份帐单是我所能找的,唯一有关她过去东西,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希望可以找到我心里期待已久的那个答案。冷静下来想想,单凭一张照片,也未必能证明安小姐和阮芫的关系。不过安小姐,我必须让你了解,对你我没有丝毫恶意,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和你聊聊,如果你真的认识她,也许就能告诉我一点关于她过去的事了。至于乔先生……”
她突然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
“除了阮芫,或许,你还能帮我验证一件有关我丈夫的事。”
“你丈夫?”
乔牧的神情让我觉得他已经决定要趟这个浑水了。
“是的。不瞒你说,关于遗忘酒吧神秘鸡尾酒的故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不亲自来看看,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的酒吧和你丈夫有什么关系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帐单上的酒是阮芫点的,但真正喝的人是我丈夫。”
乔牧再度细看酒名的那一瞬间,偷偷地将恍然大悟的惊觉藏进了眼底。
而我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扫到了那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英文词。
“也就是说,那天,他们俩是一起来酒吧玩的,可是,当我问他为什么那天他留在了酒吧,而阮芫却一个人搭飞机回去的时候,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说那天晚上喝醉了,后来发生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连他和阮芫来这儿的原因也记不得了。第二天他从宾馆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电视里A城机场事故的新闻,所以……”
“所以你怀疑你丈夫在传说中的遗忘酒吧里遗忘了一段重要的记忆。”
乔牧帮她把话说完。
“尽管关于这个酒吧的传说,我始终都不太相信,但是,帐单上的酒名,加上我丈夫的种种表现,让我不得不产生好奇。”
“这个或许我可以帮你查一查,至于结果如何,我就不敢保证了。”
“没关系,尽力就好。”
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愉悦。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我看了看手表,然后站起身,借上厕所的机会到柜台结了帐,独自一人离开了遗忘酒吧。
“凌,你每天心情都这么好么?”
“怎么会。”
“那你又是用什么方法调整心情,让自己迅速开朗起来的呢?”
“这个……”
我第一次在麦克风前面说不出话来。
“你开不开心,有没有烦恼关他鸟事?呸!活见鬼。”
小余吐掉口香糖,厌恶地对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次节目作出总结。
“也许真的是活见鬼了。”
我对她笑,无奈地耸耸肩。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免得你一路骂骂咧咧污染空气。”
“不行,今天我有约会。”
她习惯性地掏出化妆袋。
小余是那种喜欢当街涂脂抹粉,不受拘束百无禁忌的女孩子,性格直爽豪迈,很讨同性的喜欢,至于那些包围着她的异性,就另当别论了。
“别老想着玩,也该正经交个男朋友了。”
“留神,说这种话会长皱纹的。”
她一副毫不在乎的郎当样。
“你还不是一样?乔老板那种男人, 也就是嘴硬了些,其实人挺好的,又有钱,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就不会和他做朋友。”
“朋友?”
小余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到地上了,
“我说你的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要,还是不要,那么简单的选择题,一做就是六年,有完没完?”
“我不是你,你还年轻,我已经玩不起了。”
“那就不要玩,安安稳稳嫁给他不就结了,我还等着做伴娘呢!”
我觉得她头脑真是简单。
“别倚老卖老,你在我这年纪的时候还不一样疯疯癫癫?”
“疯狂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等你真正明白了,就太晚了。”
今晚的天气和前日一样晴朗,S城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我决定打车回去,但必须先走出这条单行道,到前面的大马路上才能拦到车。
自从在这里遇见潘月,路就变得比以往更黑更长了,好象梦里看见的那样。
这里的路灯经常坏,我和小余边聊边走,从不觉得害怕,一个人走却很担心。
我不怕黑,我怕在黑暗中向我迎面走来的人。
仍然是第三个十字路口,有个影子重叠在我的脚下。
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影子也贴着路面飞快地前进。
天哪,那女人简直想要把我弄疯!
我恼火地举起手机,大叫一声:
“再不出来我立刻报警,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
“安凌。”
怎么听上去象是乔牧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果然垮着脸,独自一人斜靠在树干上。
“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吧?”
“我怕你出事,只好出此下策。”
我愣了愣,他知道我害怕,只有他知道。
我低下头,为了遮掩无以言表的脆弱与无奈。
乔牧走过来,轻轻把我的脸托起。
“你很怕她,对么?”
眼泪无声地滑落。
“为什么?”
我摇头,胸口像是被无数条粗壮的绳索紧紧勒住似地郁闷。
“她是你过去里的人,还是和你过去有关的人?”
我仍然不语。
我说不出来,不知该怎么说,从哪里开始说,碎玻璃似的记忆,因为她的出现,已经断断续续在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中若隐若现了。
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没人能告诉我。
我抬起头来,沉默而无助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看着那足以把我所有坚强磨成粉末的怜惜,铺天盖地地布满他瞳孔的每个角落。
抱我!紧紧地抱我……
我忍不住在心底呐喊,可是,他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直到我不得不把目光挪开。
“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反悔,但最起码,让我待在你身边。虽然我不知道潘月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你必须明白,命中注定的遭遇是躲不开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见到她,就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她,你也不希望整天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对不对?安凌, 逃避不是办法。”
“乔牧,这六年来,我一直努力要忘记的东西,又一点一滴地呈现在我面前了……是命运故意要捉弄我吧, 也许,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那你想通了么?现在把它交给我还来得及。”
“不要!”
我推开他,几乎出于本能,退到一边去。
“我不要……”
他不再强求, 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语气已经回到了最初的平静。
“好吧,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我会一直陪着你,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无法再逞强,终于抑制不住,扑进他怀里。
乔牧用力抱了我一会儿,捧起我的脸,帮我把眼泪擦干。
“第一次投怀送抱就鼻涕眼泪弄了我一身,你还真是没格调。”
他带着宠爱埋怨的表情让我哭笑不得。
乔牧的话的确让我宽慰了好一阵子,但是,却没能让我逃脱噩梦的纠缠。
人影依旧接二连三地出现,让我在无数个或惊醒或失眠的夜里精疲力竭。
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乔牧也一直提醒我:
人,只要活着,就无法逃避命定的考验,除非你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行尸。
离开A城的日子,让我以为体内活着的某个部分已经死了,比如,安。
但现在,潘月的出现唤醒了她,我也只能跟随命运的脚步,找出这奇遇背后的答案。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自己也没预料到的决定。
既然无法将这个女人从脑海中去除,那我只好向乔牧学习,想办法偷走她对于阮芫、以及丈夫之间的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从而彻底忘记来S城寻找我的目的,快快乐乐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而我,也不必再和过去的影像纠缠不清。
打电话给乔牧拜托他约潘月时,我仍在斗争要不要把约会的目的告诉他,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想他不会赞成我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我有她的电话?”
“你不是答应要帮她找回她丈夫的记忆么?再说,她也不是个一般的女人,这你我都心知肚明。”
“我肚子里空无一物,何以得知?”
“不要打马虎眼,你们男人都一样。”
乔牧果然偷笑。
这世界上能让人叹为观止的美貌本来就不多,何况是一个和阮芫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她丈夫的事我可是一点也没想起来,约她总得有个理由吧?”
“告诉她,我想起那个阮芫是谁了。”
“哦?她是谁?”
“那应该是我和潘月之间的事吧?你最好多管管自己的闲事,别忘了,你可是一口答应她的,解决完我的问题就该轮到你了。”
他不想自讨没趣,只好照办。
于是,三天后,我和潘月又一次面对面坐在了遗忘酒吧最宁馨的角落里,我也暗暗地展开了计划的第一步。
那天,我到得很早。MAY告诉我,乔牧去一家洋酒公司谈生意,要很晚才回来,我想,他可能是故意让着我,怕影响了我的情绪。
潘月迟到了大约十五分钟,看得出来,为了见我,她慎重地做打扮了一番。
她除去了眼影、蕾丝、花纹,以及所有过于精巧的累赘装饰,而是淡施薄粉,穿了一套朴素宽松的连身裤裙。
她第一次,看起来不那么象阮芫,纯粹只是一个与我刚刚认识的陌生女子。
“你终于原谅我,肯见我了,我真高兴。”
她照例要了一杯咖啡。
我不想和她点一样的东西,怕因此拉近了彼此应有的距离,于是改点乌龙茶。
“谈不上原谅,一场误会而已,那天你对乔牧说的话很诚恳,如果我再不为你做些什么,就太不近人情了。”
“那你终于想起有关阮芫的事了?”
“那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毕竟已经过了六年,不过,结果可能还是会让你有些失望。”
“怎么说?”
“潘月。”
我直呼她的名字,以便让我的脑袋时刻保持清醒。
“你知道阮芫以前的职业么?”
她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回答:“好象和我丈夫一样,搞设计的。”
“六年前,这个叫阮芫的女人,是A城最有名望的室内设计师,比她同行的丈夫更出色。而我,刚好在一家商业周刊当记者,负责做一个女性企业家的专访。当时,很多报刊杂志都想找她,可她偏偏不喜欢在媒体上露脸,我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和她见了面拍了照,但她还是坚持不接受采访,最后,我只好把照片寄给她,试图靠诚意打动她,可是依旧石沉大海,我想,你手里的照片应该就是当时我寄给她的那张。”
“这么说,你跟她也只见过一次面?”
“所以,我才无法确切地想起她来,更何况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
潘月恍然大悟的神情中明显搀杂着失落,她再次审视着照片上的我。
“怪不得你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就连阮芫的表情也怪怪的,的确不像朋友,她一定让你吃了不少苦头……”
我手里的杯子冷不丁掉到了地上,MAY受惊般跑了过来。
“你因为她而丢了工作么?”
潘月忧虑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没,没有,那还不至于……”
MAY很快替我换上一只新茶杯,然而,潘月无意间流露的那种忧虑,还是让我感到惶恐不安,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揣摩着我刚才说的那些关于阮芫,不算回忆的回忆,而且非常认真,非常忘我,实在令人困惑。
“你瞧,我们虽然长得很像,经历却相差十万八千里。六年前,她已经是如日中天的设计师了,而我只是机关里的一个小职员,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即便和我一样,放弃工作做个全职的家庭主妇,也一定会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而且,绝对比我有品位、有格调,她天生就是个艺术家,我算什么,怎么能跟她比呢?……”
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自卑,如此沉迷于寻找另一个女人的过去呢?
这世界上除了我,又有谁会真的想要去挽救她呢?
“潘月,我劝你别再想阮芫的事了,反正她人都已经不在了。不如,和我谈谈你的丈夫。”
“我丈夫?为什么要谈我丈夫?”
她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虽然我不能帮你找到关于阮芫细节,但是看得出来,你并不幸福。你自己和婚姻都失去了自信。你和你丈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所谓的那个结,真的就永远解不开了么?”
我的话,立刻把她从失落的呓语中拉了出来。
她放下手里的照片,渐渐把注意力回聚到我的身上,欲言又止,仿佛一旦坦白就会失去更多似的。
“不,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那是个冗长的故事,我已经很难为你了,不想再扰乱你的生活。”
我主动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微微抽动了一下,指尖冰凉。
“你忘了,我是个职业听众。”
“你……真愿意听我说?”
“愿意。”
“不烦么?”
我摇头。
“我从没对外人说过,你晓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事闷在我心里很久了,我也知道说出来会好受些,我曾经还想过去看心理医生……”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不熟,等你找到答案,离开这里,我们也就不会再见面了。现在,你就当我是个在酒吧偶遇的有缘人,随便喝几杯,聊聊心事,仅此而已,不必给自己任何压力。而我,也只当听故事也帮不了你,如果能分担一点你的痛苦,也算是尽了力了。”
“那好吧。可是,要从哪里开始说呢?……”
“就从你们怎么认识开始讲吧。”
“我的丈夫姓归,以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姓,你呢?”
我又摇头。
“他叫归途,前途的途,我是在两年前一个朋友的聚会上偶然认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