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珍妮帮诺亚和自己分别扣好安全带,带着一种坚定的决心。

当机舱内的气压发生改变时,录像里的乘务员说着,你首先戴上氧气罩,拉动绳子,之后你帮助周围需要帮助的人们。录像里播放着一位英俊的爸爸将氧气罩套在自己脸上,他平静的女儿在他旁边安静地坐着,呼吸着糟糕的空气。

哪个白痴想出来的那条规则?他们完全不了解人的天性。

她想象着机舱内缓慢地被烟雾充满而诺亚在她旁边喘着气。难道他们真的认为她能先跟自己戴好氧气罩并呼吸着干净空气而她有哮喘的儿子在挣扎着呼吸吗?里面的设定是她和她的孩子是两个个体,有着独立的心脏、肺和思维。他们没有意识到当你的孩子呼吸困难时,你自己也会感到呼吸不过来。

同时,她在对自己的儿子撒谎,而这让他痛苦地咆哮着,打扰了飞机上的其他乘客,干扰了他们听清如何扣好安全带,并严重地削弱了她已经妥协了的判断力。

诺亚想去阿什维尔大道,而他们去的正是阿什维尔大道,但是不能让他知道,这次还不行。经过代顿到布鲁克林,她是这么跟他说的,十分庆幸他年龄太小还看不懂地图。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她宁愿犯新的错误,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想见我的妈妈!”诺亚大声喊着,而其他乘客看着她仿佛他们也被她欺骗了。

飞机准备起飞并开始向前滑行,在跑道上飞速行驶着。她以前从未畏惧过坐飞机,但是现在当飞机升起刹那间的震动让她产生类似警报的感觉。

当她怀孕时,她看到研究里说高水平的压力荷尔蒙皮质醇会通过胎盘进入胎儿,影响胎儿发育并导致出生体重较低。她觉得这很有道理:并不仅仅是她吃的胡萝卜和维他命:她的感受,她的宝宝也感受得到。她已经尽可能地保持镇定,推掉了一家大公司的美差,那样就不会因长时间工作和压力太大而对胎儿发育产生不良影响。

如今她感到体内的皮质醇穿过她的系统并怀疑诺亚是否仍然能感觉得到,是否她压力之中的微小颗粒围绕在他呼吸的空气里并让一切变得更糟了。然而她无能为力。这个世界比几周之前变得更加危险。这是一个滑到并在你身后滑落的世界,孩子死亡因为母亲忘记检查门栓。你如何在那样一个世界里保证你孩子的安全呢?

从她登上灰狗大巴的那一刻起,直到她和诺亚、杰里在杜勒斯机场登机后,她有一种从陡坡上滚落下来的感觉。她无法停止。如果她将手伸出到任何一边去减缓这个势头,她势必将双手刮伤。

飞机升入空中。诺亚的声音提高到一种尖声、悲痛的哀号。而她只剩下自己。她在做什么?她怎么能重新实施这个想法,在他们刚刚才遭遇了一场惨败之后?她怎么能冒着伤害另一位母亲的风险?

她怎么能想象得出诺亚不是她唯一且仅有的孩子?

然而,仿佛在回答她一样,那句台词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她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是谁说过的?

珍妮将她的头短暂地靠在前面的座椅上,并轻拍着她正在尖叫的儿子的膝盖。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她现在想起来了,当她听着哭声盖过一片声浪,而空乘在走道里对着她的方向皱眉头:那是一首歌。是去年夏天她和诺亚在展望公园的免费演唱会上听到的一首来自摇滚甜心合唱团的歌。

那是一个七月初的晚上,微风徐徐。她和朋友们坐在毯子上,并为一整个小城镇的学龄前儿童准备了足够的鹰嘴豆泥、皮塔饼和胡萝卜。歌手们的声音完美和谐地融合进了无伴奏合唱里(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虽然他们和你在一起,他们并不属于你),而珍妮已经脱下了鞋子并扭动着她疲惫的脚趾,听着她朋友们的烦恼(私立学校对公立学校,粗心的丈夫们)。她自己本身支付不起私立学校也没有可以抱怨的丈夫,但是她很开心,因为那首歌唱错了,而诺亚她的,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而她也无法想象心里还有更多的感情去爱别人。

她当初怎么可能想得到她现在会在这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找一位并不知道他们要来的女子?

只不过是去年夏天,却还不如说是前世了。

“我要我的妈妈!”诺亚再次喊道,整架飞机里的人都能听到:仿佛她把他绑架了,仿佛他并非一直都属于她。

当飞机在空中平稳地飞行着,而诺亚终于精疲力竭陷入了断断续续的睡眠,珍妮从前方座位的下方拿出了安德逊昨晚打印出来的纸张。从《米勒顿日报》和《代顿每日新闻》里收集的关于汤米·克劳福德的剪报文章,他曾住在阿什维尔大道并于九岁时失踪。他是麦金利小学的一名学生,他母亲是那里的老师。

报纸文章里的照片是来自学校照相日那天。照相背景是虚假蓝天上的俗气彩虹和另一边的美国国旗。你几乎能听到摄像师在催促:现在开心地微笑。笑容大一点。真的有可能是任何男孩。他的肤色是浅棕色。他是非裔美国人。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让她很吃惊。他对她露齿而笑。他的笑容很甜美。

“官方叫停对失踪男孩的搜寻”

格林县警方于今天叫停对汤米·克劳福德的搜寻,九岁,住在阿什维尔大道81号,于6月14日在他住的橡树高地街区失踪。虽然这个孩子恐怕已经死去,主导这次搜寻工作的警官詹姆斯·卢登称“就他而言,在我们找到这个男孩之前,这个案子都没有结束,无论结果如何。”

克劳福德,在麦金利小学上学,是一位大家公认的活泼聪明、受欢迎的男孩。他的父母说他很开朗,热爱棒球,并且是家里八岁查理的好哥哥。“查理很想他的哥哥,”他的父母,丹妮丝和亨利·克劳福德在一份声明中说道。“我们很想念心爱的儿子。如果汤米在你那里或者你知道他在哪里,拜托,拜托拨给——”

她看向了别处。这张纸里有着太多伤痛。

他们现在在云朵之中了,去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她是凭着直觉上飞机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珍妮相信言行一致。她很自豪自己的这个优点。她说,“睡觉之前不能吃饼干,”然后她便一直坚持。她一直都性情平和(大部分时候);她始终如一(尽可能地)。孩子们需要这个。

她曾试图让诺亚的生活保持秩序,正如她母亲让她的生活保持秩序一样,在经历过和她父亲住在一起的混乱之后。她不太记得她父亲离开她们之前的时候了。她记得曾在展览会上高高地坐在他肩膀上——但是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她从看到的照片上编出来的呢?有一次他俩去商场买些东西,他很自然地为她买了一个巨大的填充北极熊,大到只有客厅才放得下,而她母亲反对后又笑了,并让她将玩具熊放在了电视旁边。她记得他烟斗和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以及他喝醉后整夜捶打房门而她母亲不肯开门让他进去。她记得她母亲拿着倒了红酒的玻璃杯(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珍妮见过她喝酒),不带任何感情地告诉她说她早就让他离开而他也不会再回来,而她说对了;他再没回来过。那时候珍妮十岁。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吃惊地看到她母亲在下午喝酒,在她母亲讲话时红酒飞溅出来的样子,珍妮当时很紧张酒会溢出来。

在那以后,她母亲恢复了护士的工作而她们进入了规律的生活节奏。当珍妮十三岁的时候她开始上夜班,但是她会回家来检查作业,并总是确保家里有美味的晚餐让她可以在微波炉里加热以及干净烫好的衣服让她可以在早上上学之前穿上。而当那些夜晚变得有些孤单时,珍妮会躲到她房间里,所有的物品摆放正是她想要的样子。她打开房门并看见那幅雾中的欧洲城堡和马匹的带框海报;她的家具是用明亮的原色手绘的;她的衣服按颜色主题分类;她的颜色编码的世界。

随之而来的一生中都在创造秩序井然的空间,而这带来了什么好处呢?当这个世界的秩序乱了。

甚至连她的母亲,到最后,对她来说也是一个谜团。

在她母亲死后的那周她清理她母亲的房子时——那些日子里她很少有意志清醒的时候,她的心因悲痛而冻结起来,虽然人们的语言偶然会抵达表面并造成裂纹(像为什么孤儿之类的话,虽然她自己知道她父亲仍然在某处活着,而对上帝,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信上帝但她仍然对其无比愤怒)——她在母亲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本母亲过去总是嘲笑的书。那本书的封面上甚至有个彩虹和新时代的标题:你可以改变你的人生。她翻阅着:里面的章节有冥想、因果报应和轮回转世,这是她无神论的母亲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她会翻个白眼并说,“谁有空想那些啊?当你死去时,你就死去了。”然而这本书已经翻旧了并且划了很多下划线,有些段落还标注了星号和感叹号。有一句话,一切事物都是心灵的投影,旁边标注了三颗星星。

难道她母亲是如此绝望地想要继续活下去,以至于丧失了基本常识吗?又或者她到最后发现了什么让她改变了对一切事物的看法?还是这是别人的书,别人标记的星星?珍妮不曾知道,她也无从得知了,所以她将这件事从脑海里永远排出了……或者她以为如此。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赫瑞修。那是她母亲过去常常喜欢说的一句话。她是一个整天和手术器械打交道的注重实际的女人,但是她的内心对莎士比亚一直留有一块柔软的地方。珍妮从来没有太在意过这句引言;那是她母亲喜欢引用的话,通常带着一丝不耐,当她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时候——为什么她的父亲从来没有跟她打过电话,比方说,又或是在医院,为什么她又一次拒绝接受另一个试验性治疗。

上一次珍妮想到这句话是在特里尼达岛的那晚,当她怀上诺亚的那晚。那晚在杰夫离开之后,她睡不着,所以她自己重新走回沙滩上。那时候很晚了,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脆弱,一个单身女人,她的脆弱因性行为的亲密,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被人看见而有所增加。那个和杰夫赤裸相对的时刻发生了,她身处其中,而现在它过去了,就像一支点燃的蜡烛在潮湿的黑暗中摇曳地熄灭了。她看向天空,这仿佛是对她了解大部分的夜空的一次嘲弄:这是天空的精华,在其黑暗与明亮之中的深不可测。它的美丽,就如一段音乐,将她的孤独升华了,让她抬头看向身外而非自己。她产生一股发瓶中信的冲动去将她的困惑投向广阔的天空,希望茫茫宇宙之中也许有人(上帝?她母亲?)会听到。

“你好啊啊啊,”她大声喊道,半滑稽的。“有人吗?”

她知道不会有回应。

然而,站在海边,海浪退回去后让四处的沙子、贝壳和石头露出光滑的表面,当海浪打回来时,用那永恒的幕帘盖住了裸露的砂石,一种平和的情绪笼罩着她。她似乎感觉到那边有什么。是上帝吗?是她母亲吗?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赫瑞修,她想着。

那是诺亚。诺亚就是她的答案,诺亚就在那边。那对她就足够了。

所以这很适合,她想,向外看着茫茫的蓝天,诺亚会带她回到原地,回到最抽象的问题,现在却是难以忍受地相关。死后重生到底是不是假话,亦或不是。诺亚到底生病了没有,亦或没有。而并没有办法可以知晓。没有办法可以推理出来,起码她不知道任何办法,或者想象出来。

尽管她知道的或不知道的关于生活的一切,尽管有无数仔细分析过仍然无法解释的案例,尽管她有片刻的恐慌和多年良好的判断力,她必须得飞跃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