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里,安德逊在床上伸展着,身上因沮丧而酸痛。
他犯了一个错误。他的能力没有完全施展开。他没有想起蜥蜴这个词而是写下了爬行动物。老天,他甚至都无法跟着导航系统开车了;导航里的声音说了一个方向,而他脑子里听到的是其他内容。
他太急切了。一个可靠的,证据充分的美国案例:他原以为那会改变一切。在过去的几周他一直飞翔在各种可能性之中,晚上打盹的时候做着验证成功的美梦,而醒来却发现……错误接着错误。而如今他结束了。
他能听到那个男孩在隔壁房间哭泣,他妈妈试图让他镇定下来。哭声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透过薄薄的的墙面他能听到阿什维尔大道这个词。
“我们什么时候去阿什维尔大道啊?”当诺亚从车里醒来时高兴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即使在他意志消沉的状态下,安德逊感到那些话将他拴牢了,男孩的兴奋之情感染了他。阿什维尔大道!
“我们现在已经在阿什夫了,宝贝,”珍妮回答过了。
“但这是错误的那一个,”孩子耐心地说。
“也许吧,亲爱的。”她锐利地看着安德逊,仿佛她能看透他强烈的欣喜,而这让她隐隐作痛。“但是我们在这里结束了。”
“那么我们现在要去对的那一个吗?”
“我不这么认为,宝贝。不会。”
诺亚坐回了他的安全椅里,带着怀疑的目光在他们两人间转来转去。他转向安德逊。“但是你说过你会帮我找到我的妈妈的。”
“我知道我说过。”他挫败地点点头。他伤害了他们母子俩。“我很抱歉,诺亚。”
“诺诺,”他母亲说,“你想吃点冰激凌吗?”
男孩没有理他母亲。他的目光锐利地盯着安德逊,眼神里充满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成熟的绝望之情。“我太失望了。”
然后他便转过头去,屏蔽了两个大人,将手放在脸上,开始哭了起来。
安德逊起了床。他打开了客房的小冰箱,拿出了一小瓶伏特加,旋开了瓶盖,倒入口中,品尝着。他已经几十年没有喝过伏特加了。他倒了一点在舌头上,让它刺激着口腔,决定着,然后将剩余的酒大口喝了下去。
伏特加很好地温暖着他的身体,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抚着他身上很多年没有人触碰过的部位。他的思维颤抖着,感受着即将到来的湮没。他用手擦了擦脸,手上却满是锈斑。现在怎么办?
他照着镜子。一滴深色的血从鼻子流到嘴唇,他的脸上被弄脏了。他无法只是自己的双眼。
他往鼻孔里塞进一些纸巾,蹒跚地躺回床上。他在失去控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根基在松懈就如处在暴风圈中的一棵树,他的思维突然转变了,无法逆转的,转向他从不让自己去想的那件事。他恨不得将那些文件粉碎,如果它们并非证据的话。他最糟糕的案例。
Preeta。
他躺回到床上,并试图在脑海中将她放回到他这些年一直放着的位置,远离他每天的思想。然而此刻他眼前不停地出现她的身影。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庭院里和她的哥哥们奔跑着,追着球,她闪亮的头发飘扬着。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孩作为研究主体,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与住在泥房子里胆小的、遭遇过不公的小孩子工作之后。
Preeta普尔,苗条动人,有着一双严肃认真的大眼睛。
她原本以为那会成为他最有力的案例之一。
阳光透过混泥土房屋的小窗洒进来。母亲站起来将百叶窗关上,让房间陷入阴影之中。黄铜桌子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着微光,他的双手在出汗。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甜甜的汤圆的味道——糖、玫瑰和牛奶味。
一座木质象鼻神摆在角落,抵挡灾难。一台电视靠墙放着,播放着一部没人看的宝莱坞电影。
“Preeta在开始的几年很少开口说话,”他的父亲说过。“直到她四岁之前,她基本上是沉默的。”
“我们以为她可能是……”她母亲流露出忧愁的表情。
“智力迟钝,”她父亲接口道。“但是到了四岁,她开始讲话了。她说,‘我需要回家。’”
“‘我需要回家去接我的女儿,’那是她说过的话。”她母亲补充道。“她会说,‘我需要回家。’”
“那你们怎么回答的?”
“我们告诉她,这是你现在的生活了,也许你想起的是另外一段人生。但是她……坚持着。并且还有,她使用了不同寻常的词句。”
“词句?”他又喝了一口甜茶。“什么样的话?”
“奇怪的话,”母亲说道。“我们以为那是她编出来的。小孩子讲的话,你明白吗?”
“我明白。”
“所以我查阅了那些话,为了这个家庭,”他们的律师朋友说。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些笔记。“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跟你说,我对这个案例有了兴趣。”
“然后?”
那位律师对着安德逊摆动手指。“你肯定猜不到我发现了什么。”
安德逊压下了他的不耐烦并对律师露出勉强的微笑,一位脸颊丰满的快乐男人挥舞着一捆薄薄的纸张,神情间有着安德逊很熟悉的热忱。“是什么?”
“那些话是khari boli,来自北方邦西部的一种方言,距离这里有150公里。”
“你确定?”
“完全肯定!”他的态度略微有些激怒安德逊;没有人应该那样确信一件事。
“而你们不了解这种方言?”他问那对父母。而他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喔,不了解。”
“有任何亲戚吗?从那个地区过来的有可能会这种方言的邻居?有任何熟人吗?”
“我问过了,”律师说。“你也可以去问。答案是没有。他们在这里不说那种方言。我都写下来了。”
他将笔记递给了安德逊。安德逊心中的怒气缓和了些;他们之间也并不是如此地不相似。那位律师记录下了所有事情,所有女孩最早的陈述,附有日期。“我原希望我自己能继续这项工作,但是——不幸的是,我有我的职责。”他看着安德逊,细小的眼睛在发光。又是一个为事实而着迷的人。
安德逊看着纸上的内容。那些khari boli的文字;对于她家人是纯粹的天书,而Preeta作为一个小孩子就认得那些词句了。
这个孩子看得懂她没有学过或听过的一种语言的文字:他的第一个拥有特殊语言能力的案例。还有过其他例子,但这个是最有说服力的一个。
美丽的Preeta,和她光滑的头发与清醒的双眸。
他们将女孩带进了屋内,但是她没有开口。她父亲开口了,他一边解释一边用他优雅的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她母亲又端来一托盘烤好的杏仁和水果冻以及他停不下嘴的圆圆的玫瑰味的甜汤圆……
“她晚上总是在哭泣,一直哭一直哭。她说她想念她的女儿了。”
“她很担心她的女儿。谁来照顾她呢?她说她的丈夫不是一个好人。她的婆婆公公也不是好人家。她说她想回家到她父母的身边,但是他们不让。她想回家看她的女儿。”
那个女孩坐在桌边,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她的头略微低下仿佛一位悔过的学生,双手压在腿上。
“她说出了在北部邦那个乡村的名字吗?”
“说了。”
当然他们会出发了。他等不及了,可以的话那天下午他就想出发了。事实上,他们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走。一共五个人,在安德逊租来的卡车里坐满了,开遍了乡下地区。如果是乌鸦飞过的话只要一百英里,但这里是印度:这趟旅程花费了整整九个小时。
那对亲家将他们拒之门外。他在门阶上和他们谈了很久,他在酷热下低着头,用他最恭敬和劝导性的语气低声说着,但是他们冷漠地站在那里听他说完后便摇摇头拒绝了。
并非他们不相信——安德逊记得他是这样想的。噢,他们相信这有可能就是他们重生之后的儿媳妇,好吧。但是他们不想和她有任何干系,在前世,或今生。他们甚至都不肯说出她前世人格的父母名字,或者她出嫁之前所住的村庄。那个小女孩安静地站着。她的记忆只是围绕着这个地方,没有其他。谁知道为什么?
“我们能见见她女儿吗?”安德逊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问。“Sucheta的女儿?她在家吗?”
“我们家没有女儿。”
邻居说的情况与其相反。多年前那家有个小女孩。她死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Preeta沉默地接收了这些消息。她感谢了那些邻居(叫出了他们中两个人的名字)并有目的性地沿小路走向那条穿过村庄的河流的岸边,村里的女人们在那里洗衣服。安德逊站在那里并用蓝笔迅速地记笔记,黄色的便签簿在风中翻动着,在一个嘶哑的小孩嗓音中,她告诉他们她的丈夫和公公婆婆是怎么对待她的。在这个村子里一直发生的,远离她父母,在十四岁的时候她剩下一个女儿,两年后,她再度怀孕并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婆婆帮她接生的。
他们立马就将她的第二个孩子抱走了。
他们晚些时候告诉她是死胎,但是她心里明白,她听到过哭声。
当她控诉他们杀害了她的小女儿时他们殴打了她,在那晚他们踢她的脸部和胃,在她刚刚分娩完后不久。当她感受到身上的伤痛她以为也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宝宝还在她的肚子里,可是这一次她只是排出了一团伤心的黑色血液和组织。
也许她还是会死去。她也许会因大出血而死。
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知晓了;她在第二天早上跳进了亚穆纳河。
那个女孩Preeta告诉他们这个故事;她以远超同龄小孩的理解能力用流畅的语句倾诉着,以嘶哑的嗓音站在那条湍流的泥泞河流的岸边,而其他女人在河边将清洗的衣服拍打着石头,他的便签簿如扇子一般上下翻动着,宛如呼吸。
他记下了笔记。
他们沉默地开了九个小时的车回到她的村庄。连小女孩都沉默不语。
他告诉他们下次他来印度的时候会回来拜访,跟进采访,来看看她那时候还记得多少。他记得女孩父亲是如何坚实有力地和他握手,那个女孩在他告别时是如何抓着他的腿并惊吓到了他。
Preeta,和她光滑的头发与清澈的双眸,隔着庭院向他挥手告别……
他无能为力只能任凭那段记忆将他思维填满,如茉莉花香,又如红泥土的味道。
他每隔几年都会跟进他最具代表性的几个案例。但是他十分忙碌,在人生的巅峰时期,在斯里兰卡、泰国、黎巴嫩追查案例,构建研究所,写论文,撰写他的第一本书,并试图获得负有盛名的机构组织的书评。这些都要花时间,当他再次回到印度那片地方已经是四年之后了。
他提前跟他们写了一封关于他打算再次拜访的信,但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复,所以他做了在这类情况之下他一贯的做法:他穿过整个国家去见他们。
那位母亲前来开门,她心不在焉,抱着初生的婴儿。当她看到他的时候不禁退缩了一点。
他不在的时候他们又去了那个村庄。过了一会儿她跟他解释了这件事,在他记忆中相同的房间里,及其百叶窗、在昏暗中淡淡发光的黄铜桌子和华美的木质象鼻神。这次由母亲来说,而父亲坐在阴影里,倾听着。
Preeta九岁的时候。她给他看了一张照片。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四肢修长、体态优美,带着忧郁的笑容。她一直在哀求他们回去,再去看看那个村子,不久之后宠爱她的父母经不住她的恳求。他的父亲有时候在那片地区有生意来往,在附近的乡镇贩卖纺织品,所以他便带上了她。他们住进了村里一座供旅客居住的小屋里。
当她父亲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相同的河流,两次。
村民说她丝毫没有犹豫。她有意走向河边,并顺着河岸滑了下去,红泥弄脏了她的沙丽后面,明亮的海绿色在灰色的波浪中如旗帜一般挥舞着。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没有一个起来准备早市的村民开口说话。他们只是震惊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向下盯着那美丽的黑发和她死意已决的脸庞在河流表面上下起伏着,绿色的布料在河水中展开,之后吸足水沉了下去,在河水的冲刷之下不再鲜艳,而她逐渐消失在了波浪里。
没有人跳下河去救她。他们不认识她。她只是小村庄里来的一个陌生人。那条河很危险。他们从未找到尸体。
安德逊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快要窒息了。他无力而十分抱歉地感谢Preeta的父母花时间来告诉他这个故事,踉跄地走出门外,正好碰上雨季。他站在那里任大雨倾盆而下。在片刻的迷惑之中他以为那是他的孩子做了这件事。那个他失去了的孩子。
如果他没有来找过他们,他们永远不会去那个村子,而那个女孩会逐渐遗忘前世。
在那个村里还有一些调查需要继续完成,记下村民对女孩死亡的说法。他做了相关调查,他全部记了下来,每一位目击者,他用蓝色墨水在黄纸上仔细地记下那些描述,而他内心的眼睛却总是看到那条泥泞的河流,那个起伏的脑袋。他无法直视那条河;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跳下去。
那晚他试图借酒消愁,希望能将之抛诸脑后,但是那些问题不断向他袭来,就如乌鸦停在一扇只有他能打开的门前,乌鸦向他不断袭来。
那是他的错。
是他的错导致那个孩子的遗体躺在河底的某处。是他的错导致她永远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人生。
他的研究毫无用处。糟糕之极。
他一直都相信洞察力:尽可能清楚地看到实质,尽管会有偏离到安慰人的幻觉和推测里的欲望,并理智地寻求结果。所以他现在不得不面对那些随之而来的问题:这意味着什么,重生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再经历一次前世的痛苦吗?这其中蕴含了什么道理?有什么意义?
他突然在人生中的第一次明白了逃离和虚无主义的吸引力。然而即使在那个时候,他身上的某些部分,他体内的科学家让他保持理智,在责备和悲痛的不和谐声音中清晰和平稳地讲话:那种想要自杀的欲望是否会是从前世传下来的某种恐惧症或人格特征?是否会有如此强烈的难以排解的悲痛延续到下一世,变成了出生缺陷或胎记,仍然不能改变丝毫。
他不是一个喜欢祷告的人,从来就不是,但他还是做了一段祷告,站在他不忍目睹的河岸边上,祈祷她的下一世能够远离这里。
他只能以残忍的意志将自己从绝望之中拉了出来。在回加尔各答市的长途火车上他完全戒酒了,内心的渴望刺激着他的神经,双手发颤意味着某种他自己才朦胧发觉的上瘾。
当他最后摇晃着清醒过来时,他知道他有些自己无法面对的疑问。有些情感他必须斩断。那是唯一可以继续下去的办法。而他一直都是这样继续前行的,稳定地工作。
直到现在。
在旅馆的小冰箱里有更多的小酒瓶——一整排的酒瓶。安德逊旋转钥匙再次打开了冰箱门并看着它们。仿佛他几天前才开始不再喝酒,而非几十年前。这些年遗忘一直在耐心地等候他。那好吧,他想着。他又拿起了一小瓶伏特加。
不行。
他奔向洗手间把酒吐了出来,漱口并刷了两次牙。不能那样做。不能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将冰箱的钥匙扔进马桶并冲水,但钥匙留在马桶里,就像海底深处的宝藏一样发着光。
他躺回到床上并伸展着身体,试图恢复伏特加在他体内产生的暖意。他能尝到唇上佳洁士下隐藏的酒味。在墙的另一边,那个男孩仍在抽噎,该死。
他喜欢他。那个男孩。诺亚。
该死。该死。该死。
当安德逊困得终于睡着后,他梦见了欧文。他梦见他的儿子是完整的。欧文是完好的而希拉很幸福,他完全没有必要去泰国,无论安斯利在电话上说了些什么。他本可以留在康乃狄克州,和他的家人以及实验室的老鼠在一起。
他突然惊醒过来,感受到的全是失去的感觉,以至于一开始他讲不出话来。
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房间仍然很昏暗。他的脑子却清醒了。
我能帮助他,他想。我能帮助这个孩子。我弄错了,但是现在改正过来还不算太晚。就算我们找到了错误的前世人格。好吧。那在原来也发生过。我现在有了我所需要的信息了。我会说服他母亲的。为了诺亚,我会做正确的事情。
但是他已经放弃了,不是吗?
他站起来并打开了文件夹,看向窗外,黎明逐渐从平庸的停车场显现,淡淡的日光照射着街道。又是一天了,无论人们喜不喜欢。而他发现尽管无比恐惧,但他仍渴望着开始行动。
他走向电脑并开机。他已经等不及电脑还在启动了。他打开搜索窗口并输入了汤米阿什维尔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