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阿什夫镇,弗吉尼亚州,这让珍妮很紧张。它在华盛顿特区的城郊,充满了她一直都很鄙视的那类复制式豪宅:房子一点历史感都没有,占据了每一寸空间并分配有不实用的车库。但是……她必须得承认对一个孩子来说,在那些全新的、超大的房子里也许有什么诱人的,那些又大又明亮的绿色前院,那些在路边整齐排列的橡树,树枝伸出去悬在马路上方。

他们已经在大道上行驶过好几回了。他们经过了三所不同的学校(其中一所显然是汤米·莫兰的学校)。每一所都有其独特的吸引力,包括巨大的球场和操场。

“你认出了什么吗?”安德逊一直在问,但是诺亚什么也没说。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分心,坐在后座看着外面的建筑,时不时低声自言自语,然后用一种单调的声音发出:“阿什—夫,阿什—夫。”

“我们昨天已经经过这里了,”珍妮对安德逊说。

他已经在车站接到他们并直接开往市区。

“再走一次。我们这次换条路线。”

他将车子掉了个头,又开回到镇里的大道上。珍妮已经记住周围的街景了。星巴克,披萨店,教堂,教堂,银行,加油站,五金店,市政厅,消防站:一次又一次地经过仿佛是梦中的小镇。

他瞥了一眼安德逊。他僵硬地开着车,下巴显示出坚定的决心。他比她大二十四岁,比诺亚大四十六岁,而他丝毫没有露出一丝疲惫之情。“我不确定他认出了任何事物。”

“这很常见。有些孩子对具体的房子比对城镇更依恋。人们会记得不同的事物。”

最后他开到了一扇大门前。一名守卫和安德逊核实了一份名单后,挥着手将他们放行。他们缓慢地在两侧建有更大更新的房子的马路上行驶着。一个高尔夫球场在上方的山上一闪而过。安德逊在一所巨大的砖房钱停了下来,这让珍妮想起了一位朴素的女人身上却佩戴了太多首饰。唯一有人类生活的迹象就是前门石子路边的塑料自动倾斜卡车,轮子朝上仿佛一个倒着的甲虫。

他们安静地坐在车内。珍妮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儿子。她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那么,”安德逊最终说道。“我们到了。”

“他们很富有,”珍妮突然说。“汤米很富有。”她有点受打击。

“看起来似乎是。”安德逊挤出了一抹微笑。

这样的话,难怪诺亚想回到这里,她想道。谁不想呢?就算房子设计得很糟糕又如何——当你有大房子的时候谁还想住在只有花园大小的两个小卧室的房子?

安德逊转向坐在后座的诺亚,面部表情和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你有对这里的任何事物感到熟悉吗,诺亚?”

诺亚会看着他。他看起来有点目光呆滞。“我不知道。”

安德逊点点头。“为什么我们不进去看看然后就知道了呢?”

诺亚努力使自己打起精神。他自己解开了安全椅并爬下车,走到石子路上。

一位穿着Polo衫和卡其裤的男子开了门。他红润的脸上一副恼怒的表情,有着一头柔软的红发,如一名糖尿病患者面对一群售卖小饼干的女童子军般惊慌失措。珍妮试图不盯着他或诺亚看,而诺亚在仔细观察那个男子的船鞋。她克制自己说出,“宝贝,这是你前世的爸爸吗?”然后几乎从完全的紧张之中笑了出来。

那个男子怒视着他们。“我想你们都应该进来再说,”他最终说道,后退一步将门半开,以致于他们都得侧着身进来。门厅的大小和她在布鲁克林的客厅一般大。“如你所知,我一点都不同意这件事情,”他继续说道。“所以如果你们想要任何补偿,让我告诉——”

“我们不想要谈判,”安德逊坚定地说。珍妮意识到他一定也很紧张。他手中紧紧握着他的手提箱。

那个男子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补偿。”

“好。”他带他们来到一个更加宽大的房间。珍妮尽量放松,保持呼吸稳定;空气中弥漫着烘焙的香气,同时她还闻到了柑橘和防腐剂的味道。在房子的深处一个吸尘器在嗡嗡作响。

这个房间装修得十分有品位和中性化,摆放着奢华的米色家具,墙上挂着花卉印刷品的相框。透过房间后方的玻璃滑门她能瞥见一个巨大的游泳池上面覆盖着厚重的灰色防水布。它看起来像后院中央的一道疤痕。

“你们来了!”一位娇小的金发女子从房间上方的阳台上对他们露出温暖的微笑。她正抱着一个差不多一岁大的十分圆润的婴儿在大腿上,仿佛他如空气一般轻盈。她很漂亮,有着一张圆脸和精致的五官。

那位女子加入到尴尬地站在壁炉前的三个人。她亲切地朝珍妮和安德逊微笑,仿佛他们是过来喝下午茶的,并依次向他们伸出了柔软的手。她的头发在颈部用一个景泰蓝发卡整齐地盘起,珍妮注意到,那和她淡黄色的丝绸衬衣很相配。

“谢谢你们一路赶来。”她说。“我是梅丽莎。”

梅丽莎转向诺亚并向他也伸出了手。他认真地握了握手。整个房间的人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们,站在门廊的充满怀疑的丈夫,两个焦虑的成人。诺亚害羞地在地毯上磨着自己的鞋子,而珍妮不高兴地发现他左脚的运动鞋的脚趾部位露出了一个小洞。又是一桩她没有做好的事情。

梅丽莎对诺亚温柔地笑着。“你喜欢吃燕麦葡萄干饼干吗?”她的声音又轻又尖,就像一名幼儿园老师。诺亚点点头,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她。

“我想你会喜欢。”她调整了抱着婴儿的姿势,在怀里轻摇着他。“饼干马上就好了。我还做了薄荷柠檬汁,如果你想尝尝的话。”

她是如此的吸引人,带着她明亮的金发和开心的微笑……就和诺亚一样。任何陌生人都会假定她是那个男孩的母亲。她会是你从目录中选中的母亲人选:我想要那个。任何人都会想回到这座大房子里和这位长相甜美、会做饼干的母亲身边。珍妮双臂交叉。她上臂后面的皮肤上有些轻微的小疙瘩,这是一直都难以消除的身体症状。诺亚有着相同的问题。她想走过去并抚摸他上臂上那熟悉的粗糙感。他是我的,她想着。那里有证据。

“大家都坐下来吧,好吗?”梅丽莎恳求道,而他们都一起进了弯下去的沙发里。梅丽莎将婴儿放在地板上,而他们看着他用那胖墩墩的小腿摇摇晃晃地在家具周围爬来爬去。诺亚紧靠着珍妮,沉默寡言,低着头,半闭着眼睛看不清表情。她感受着他身体上传来的温暖。

安德逊打开了手提箱并拿出了一张纸。“我列出了诺亚做出的一些陈述,如果你不介意看看哪些是相一致的——”

珍妮瞥了一眼那张纸:


诺亚·齐默尔曼

——拥有对爬行动物不同寻常的知识

——可以为一场棒球比赛记分

——喜欢棒球队中的华盛顿国民队

——提起过一个叫保利的人


梅丽莎拿起了纸并看了起来,中途眨了几次眼。

“我必须得承认——当你跟我发邮件的时候我很怀疑。我到现在仍然很怀疑。但是里面有太多的……相似点了……并且,我们试图保持思维开阔,不是吗,约翰?”约翰一言不发。“至少我是这样的。自那以后我搜查了许多关于灵魂的信息……”她的声音减弱了。珍妮感到她的视线自动移到了窗外,看着被覆盖的泳池。当她再次看向梅丽莎时,那个女人正用专注却迷蒙的眼神注视着她。“我很高兴你们来了。”她说。她抹去了一滴眼泪并迅速站了起来。“嘿。我去把那些饼干拿过来吧。照看一下查理,好吗,约翰?”约翰简单地点点头。

“不好意思,”安德逊突然也站了起来并说道。“我能用一下——”

“那边”约翰朝着走廊的方向示意。安德逊再次打了个招呼后,房间陷入了沉寂。诺亚看着他的运动鞋。珍妮看着那个婴儿试图爬过沙发和扶手椅之间一个难对付的鸿沟。那个婴儿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了一步,摔倒了。他立刻哭了起来。约翰走过去抱起了他。“没事啊,乖,”他说,无意识地摇晃着他。“没事啊,乖。”

安德逊穿过走廊,经过一个半开的门,里面是一个装满了毛绒玩具和一座婴儿床的淡黄色房间,又经过一个关着的门,上面挂着一个牌子,用稚气的蜡笔字母写着禁止进入。那些字母看起来很欢乐,仿佛它们真的只是在开玩笑。他停了下来,朝两边瞄了下,然后将门打开了。

这是一个男孩的房间。这看起来像昨天才有人待过,而不是五年半之前。床单上绣着棒球和棒球棒,整齐地铺在枕头下方;柜子上摆放的棒球和足球奖杯在假金的材质中闪闪发亮,仿佛是昨天才赢来的;还有两个分别装了棒球手套和棒球的箱子,上方挂着一幅国民队的奖旗和印有不同蛇类的带框海报。一个孩子用的蓝色背包放在角落里,上面绣着TEM。背包看起来是仍然装满了课本。房间角落的书架上有一排《哈利·波特》丛书,以及一本关于棒球的百科全书和三本关于蛇的参考书。

安德逊关上了门并迅速去了洗手间。

他从里面锁上了门,往脸上泼些水,惊慌地看着镜子里那张灰色的脸。

那并不是他们。

他从一进门就开始怀疑了,但是现在他确定了。

查理是个婴儿——在前世人格的生命中根本就还未出生——诺亚不可能记得他。汤米喜欢蛇,而非蜥蜴。而诺亚似乎什么都没有认出来。他们来到了错误的家庭。

当然这是他的错。他的能力没有全部发挥出来。他想不起来蜥蜴这个词而是用了爬行动物来代替。他没有问过那个弟弟查理的年龄。小的却关键的、非典型的错误将他引向了错误的方向,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

他过于急切。向前的动作使他太愉悦了,以致于他几乎忘了在前进和继续前进的欲望中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了。

他将手穿过头发。这个案例结束了。他也结束了。最终他对文字的信任动摇了,以及他对自己专业能力所剩下的信心。

现在怎么办?他犯了错,而现在他将走入客厅纠正错误。之后他将回家。回去再重新开始?不再重新开始;他结束了。这很明显。对于一段漫长而卑贱的职业是一个适合的尾声。喔,但是他为了那些难解之谜而付出了那么多努力。

他靠着水池,硬着头皮面对那必然发生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