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失语症的莫里斯·拉威尔,”来自洛杉矶神经病学会的期刊。
在他58岁时,拉威尔被诊断为失语症,之后他不再有艺术作品出现。更显著地是,他能够以音乐的方式思考,但却无法将他的想法用文字或表演的方式表达出来。控制口头(语言)和音乐思维的大脑半球为拉威尔理解和创作能力的分离提供了解释。
“杰!”
安德逊将他还没吃的一盘食物滑到他正准备读的文章上方并抬眼一瞥。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一个魁梧的家伙,下巴上的一缕山羊胡仿佛一座飘浮的中央小岛,他拿着托盘,好奇地俯视着他。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他原本知道来到医学院的咖啡厅是个坏主意,但是他想着学校里闹哄哄的活动、朝着熟悉建筑的漫长散步也许对他会有一些好处。此时他对着那个男人点点头并咬了一口苹果。苹果尝起来又冷又干。
“你来了啊!”那个男人说道。“我前几天还在跟赫尔斯利说我敢肯定你已经搬到孟买或者科伦坡了。”他挥了挥修剪整齐的手。“或者类似的地方。”
“没有。我还在这里。”安德逊抬头看着他的同事并开始冒冷汗。他认识这个男人十几年了,但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当他们还都是住院医师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已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了,他们既是好友又是竞争对手,同时被人们谈论着。过去的二十年他们一直在同一家机构工作,到如今仍然惊讶于命运和兴趣引领他们所选择的不同方向。如今那个男人是医学院里他所在学院的主席,而安德逊是……安德逊是……
安德逊在强迫自己坐过去一点,让这个无名之人有位子坐在他旁边。他惊讶于一些身体所拥有的被压缩的力量。他的食物所冒出来的蒸汽使他的鼻子发痒。他想着也许他会吐出来。那倒会立即结束这顿饭。
“那么,你一直以来都藏到哪去了?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你听说最新的新闻了吗?”
安德逊谨慎地回答道。“我不确定。”
“有人说明科维茨有可能获得——你懂的。诺奖。”
“诺奖?”安德逊盯着他。
他悄声说道。“诺贝尔奖。只是谣言,你知道的,但是——”他耸了耸肩。
“哈。”
“他最近的研究确实是具有开拓性的。它们真的改变了我们对大脑的现有看法。我们都很自豪。”
“哈。”安德逊再次说道。那个男人斜眼看着他,而他能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你本可以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你本可以做出些什么,如果你没有莫名其妙地偏离方向的话。你本可以改变人的生命。
他们都这么觉得,安德逊意识到。他们一直以来都这么想,只是一直以来他都太忙以至于没有认真权衡过。他环顾四周,看着他所有正在聊天和吃饭的同事,银色餐具叮当作响。大部分是医生,谨慎却善于健忘的人们。他甚至能通过他们将叉子插入烤过的通心粉的姿势来觉察到他们自命不凡的氛围。他认识他们中的一些人十几年了,并一直都认为这是他所属的团体:这些他忘掉名字的陌生人,这些不想跟他有一点关系的人们。
“所以你的灵魂事业开展得如何?发现任何新灵魂了吗?还是旧灵魂?”那个无名之人自己笑了起来。“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打电话来着。科琳发誓说我们的阁楼闹鬼,我告诉她应该来找你。‘杰会帮你查得水落石出,’我跟她说。因为,有可能只是松鼠。”他眨了眨眼。一个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的男人。在他的确信中,他的工作是有价值的,而安德逊的没有价值。
如果是其他时刻,安德逊会点点头,关注力会在别处,会让其他人的嘲弄落在他不得不打造的礼节的外壳上。他通常的回答会是假装没有听出来那些探究背后的幽默,并用他工作上一个极其严肃的讨论来回答他们,就好像他的数据真的有可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就好像他仍然能改变他们的想法一样。“那么,实际上,我最近在斯里兰卡有一个有意思的病例,”他也许会这么说,一直说到他们眼里的的嘲弄变成无聊。
而如今,他直视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但无名的男人的发亮的小眼睛,脑子中浮现一句话,而他说了出来:“去你妈的。”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说过的最流畅和精炼的表达。
那个男人微眯着眼睛。他张开了嘴又闭上了。他往嘴里舀了一些汤,他的脖子和脸颊上浮现出红色斑点。他用纸巾擦了擦嘴。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什么都没说。然后:
“噢,天——那是拉特纳吗?我已经连着好几个星期试着联络他了!”他拿起散落着没吃完的午餐的托盘,急忙离开了安德逊的桌子去寻找更有利的地方了。
安德逊从他盘子下抽出了关于拉威尔的文章,摊平放好,再次开始阅读起来。他低下头看着正文,希望能看到“走开”的通用符号。这一周他已经试了三次去阅读这篇文章,但是发现他的脑子奇怪地抗拒完成这个任务。
……控制口头(语言)和音乐思维的大脑半球为拉威尔理解和创作能力的分离提供了解释……
也许他在拒绝接受现实,所以他无法读完这篇文章。也许失语症在阻挠他试图理解它的进展的不同方面。如果不是他感到很懊恼,这其中的讽刺意味也许会让他莞尔。
在圣让德吕游泳,拉威尔——一位杰出的游泳者——突然发现他无法“协调他的动作”……
圣让德吕。他也去过一次那个海岸,很多年前,在他的蜜月期。他和希拉一直沿着法国海岸行驶。他有两周的假期,并保证不会提起实验室或实验鼠。没有他通常的话题,他感到既困惑又自由。他们吃着并聊着食物;他们游泳并聊着海水和夜晚。
他们当时住在海边的一个白色的大酒店,叫做什么大酒店或者其他的。上下浮动的渔船。水上的月光,在空气中,从希拉的雪白肩膀上反射出来。没有什么比得上那里的月光,就如所有画家所知道的那样。
他试着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面。
……拉威尔——一位杰出的游泳者——突然发现他无法“协调他的动作”……
当时是他是什么感觉——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他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他会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吗?他有在水里胡乱挥动,甚至下沉吗?
拉威尔得的是中强度的韦尔尼克失语症……对语言的理解能力保留得比口语或写作能力多……音乐语言能力受损不小……其中有个显著的差异是音乐表达能力(写作或乐器)的丧失和音乐思维的相对保留。
一个显著的差异,他想着。他们应该在我的墓碑上写下这句话。他让自己再次读了一遍那段话。
有个显著的差异是音乐表达能力(写作或乐器)的丧失和音乐思维的相对保留……
那就意味着——那些文字终将在安德逊的脑海里沉没,就如他正在辨认他自己写下的文字——那意味着拉威尔可以继续创作管弦乐作品,他可以在脑子里听见它们,但是他不能表达出来。他不能写下音符。它们永远被关在里面,只为一位唯一的观众演奏。
尽管患了失语症,拉威尔还是能很轻松地识别曲调,尤其是他自己的作曲,可以很容易地之处错误的音符或节奏。声音价值和音符识别能力被完好地保存下来……失语症让分析辨认能力——视唱、听写和说出音符——几乎不可能,被一种无法想起音符名字的症状所阻碍,就如普通的失语症会让人“忘记”一些常见物品的名字一样……
咖啡厅里的声响,隆隆作响,前台收银的叮当声、托盘的碰撞声——这些声音放缓了,在这些声音之下他听到了一阵连续的断奏的鼓声象征着他的未来,正在向他走来。也许拉威尔创作出另一个杰作,一首更好的波列罗舞曲。也许他在脑海中构建了它,一个小节接一个小节,但是发现自己无法写出一个单个音符,来唱出一段简单旋律。从早到晚那些旋律会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以一种只有他能掌控的方式精确地连结与分开。从早到晚,旋律从他的咖啡杯上缓缓上升,在他淋浴时从水龙头里泻下来,冷热交替,纠缠又分离:被囚禁着,却无法停止。
难道那还不够让人发疯吗?
难道他当时彻底消失在海里不是更让人解脱吗?
如果他没有大声呼喊——如果他们没有看见他——他会开始下沉。他的四肢最终会停止胡乱挥舞,自然而然的求生冲动会慢慢被海浪的平静所淹没,太阳的光辉洒在海面上。他本可以放松下来,之后,让他的身体带他下沉——也带走所有未完成的协奏曲……所有一切都消失了,瞬间。
那并不需要太费力,安德逊想着。他本可以简单地放松对生命的紧握不放。他本可以放弃自己。
有那么一刻,安德逊感到一阵轻松之意,让他焦虑的心情平复下来。他本不必要读那篇文章,他想道。他本不必要做任何事。
他本可以让一切顺其自然。
但是想继续下去的欲望在敲打着他,就像一名拳击手倒在地上失去掌控,无法冲出拳击场来重新适应自己。他铺开他面前的纸张,集中注意力,再次开始阅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