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到了。
这一天开始得很糟糕。诺亚在半夜又醒了,从噩梦中惊醒并从头到脚都尿液浸湿了。她早上试着用毛巾清洗他发臭的身体,他扭动呜咽着,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在他身上拍打着爽身粉,并将生着闷气、散发着不会认错的垃圾箱气味的他留在幼芽幼儿园。
所以:她迟到了。如果不是要去肖家就没关系的。肖家的创新会让每一件事都朝着计划之外进行。他们在两周之前搬了进来,而那之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来他们家,包括感恩节的早上。
今天他们有一个清单。他们从厨房的电器用具开始,却结束于客房浴室。
他们三个人站在狭小的浴室里面,盯着一股细流从贴着昂贵瓷砖的浴室隔间流向崭新的棋盘格地板。
“你看到了吗?”萨拉·肖指着细流上的一个发亮的红色爪手。“它漏水。”
为什么你们会在客房浴室洗澡呢,她很想问,但是没问。相反,她拿出了卷尺并测量了浴室隔间的边缘,正如她所料,是标准尺寸。
“恩,这是标准的宽度。”
“但是你看到它漏水了。”
“是的……我在想……”
萨拉带着一种猫头鹰般不解的表情看向珍妮,珍妮已经明白她在皱眉头。“在想什么?”
“我是说,这个问题是关于浴室隔间的还是水量的?因为如果用了大量的水,这是可以理解的……”珍妮深吸一口气,并一口气说了下去。“今天有人在这里洗过一次澡还是两次澡?你们洗澡时间很长吗?”
天啊,她讨厌工作中的这部分。她还不如问他们有没有在里面发生性行为。如果有的话,她觉得他们本应该告诉她,那样她就可以定制尺寸……
法兰克·肖清了清喉咙。“我想我们的洗澡用水相当,恩,正常……”他开始说着,当珍妮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
“稍等片刻。”
她瞥了一眼手机。幼芽日托所。噢,看在老天的份上。“听着,我很抱歉,我得接着个电话。我马上回来。”她走进了旁边的房间。那些老师现在想要干什么?也许是想抱怨今天诺亚身上有味道。那么好吧,他是,但是——
“我是米里亚姆·惠特克。”幼儿园园长沙哑的声音在摩擦着她的耳朵。
那一瞬间,她屏住了呼吸,膝盖定住了——这就是之前与之后的那个时刻么,那个大家都害怕会到来的时刻?就如喉咙卡在苹果核上,或是从楼梯上跌撞而下?她靠着墙。“诺亚还好吗?”
“他没事。”
“噢,谢谢老天。听着,我正在和别人会面,我能回你电话吗?”
“齐默尔曼小姐,这件事很严重。”
“喔。”园长的语调让人紧张不安。她在耳边握紧了手机。“发生什么了?是诺亚做什么了吗?”
随之而来的漫长的暂停让她思维慢慢发散,告诉她所需知晓的一切内容,又无从可知。她可以那个女人在电话另一头的呼吸声,浴室里萨拉·肖用小声却又隐约让她听见的声音和她丈夫讲话。“工作怠慢。”她觉得她听到了这个。
“是他午睡的时候哭了?拉了别人的头发?还是什么?”
“事实上,齐默尔曼小姐。”园长猛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应该面对面谈谈。”
“我会尽快赶到。”珍妮迅速说道,但她的声音动摇了,恐惧像骨头一样刺穿了她专业主义的表皮。
幼芽幼儿园的园长是一位集狮子、女巫和衣柜于一体的人。整体像一个移动的盒子,一身黑衣从她街舞奶奶的眼镜到尖尖的及踝靴子,米里亚姆·惠特克留着长发,一头及肩银发带着意想不到的欲望摩擦着她宽厚的肩膀,仿佛是对时间的奇特竖起了中指。她已经在这个着迷于学校的社区所建的首家幼儿园当了十五年的园长了,因此对于相关领域的大格局她觉得自己的地位似乎颇为重要。珍妮一直都觉得惠特克女士对成人娱乐方式的傲慢之情,透过其表面觉察到了一种同情之意和漫无目的的暖意。
然而现在,处在盆栽植物和书虫海报之间,坐在惠特克女士对面的一张橘色塑料的小椅子上,珍妮在这个年长女人的脸上看到了远比她平常华而不实的权威更让人不安的表情:她看到了焦虑。这个女人几乎和她一样紧张。
“谢谢你的到来,”另外一个女人说道,清了清她的喉咙。“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珍妮使她的声音保持平静。“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随之而来的停顿让珍妮尽可能地保持呼吸平稳,她听到了幼儿园跳动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声,艺术教室的水龙头声音,一位老师在唱着清洗,清洗,每一个人都洗干净,某处的一个孩子,不是她的,在尖叫。
惠特克女士抬起了头,目光聚焦在珍妮肩膀稍左的位置。“诺亚最近一直跟我们提到关于枪的事。”
所以这就是他们要说的事情?诺亚说过的一些话?但是那很容易解决。她感到体内的紧张开始放松下来。“难道不是每个小男孩都会那样做么?”
“他一直在说他玩过枪。”
“他也许说的是玩具枪呢,”她说道,惠特克女士看着她。她眼神里包含着一种严厉的意味。
“确切的说,他的原话是一支0.54口径叛逆者步枪,他还说火药味闻起来像臭鸡蛋。”
她感到了一丝自豪之情。她的儿子知道一些事情——诺亚总是这样,脑子里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就像学者的脑筋,只不过他所知道的必定是他从哪里听来的任意事实而非数学方程式。爱因斯坦的脑子是这样的吗?詹姆斯·乔伊斯呢?也许他们也和诺亚一样,在小时候被别人误会。但是现在关键的是要怎么和桌子对面坐着的朝她怒视的女人解释。“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东西,真的。我会告诉他别再提起与枪有关的事。”
“你在试着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在哪里用过枪吗?或者他怎么知道枪闻起来像硫磺?”
“他没有用过枪,”她耐心地说道。“而至于硫磺嘛——我不知道。他有时候会说些奇怪的东西。”
“所以你在否认了?”她不肯看着珍妮。
“也许他在电视上看到什么了?”
“他一直有看电视,是吗?”
噢,这个女人啊。“他会看《迭戈和朵拉动画》和《海绵宝宝》以及棒球比赛……也许娱乐体育节目电视网上播了关于打猎的广告,或者别的什么?”
“还有一件事。诺亚提到了很多关于《哈利波特》系列丛书的事。然而根据你说的,你没有跟他读过那些书或者放过电影。”
“是这样的,没错。”
“但是他似乎非常了解它们。他一直在到处说着什么杀人咒语之类的。”
“瞧,诺亚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会说各种各样的事。”她将腿换了种姿势。她的臀部在狭小的椅子里要麻木了。她会缩短对加洛维家的拜访;加洛维太太也许此时正在跟她所有朋友打电话说她错了,她还是不会推荐珍妮·齐默尔曼建筑。她因这些胡言乱语而在流失客户。“所以这就是你打电话叫我从一个重要的商业会面过来的原因?因为你觉得我家的小男孩说了太多关于枪和哈利波特的事?”
“不是。”
她在桌上整理了一些文件,用她关节突出、戴着戒指的手穿过她的银发。
“我们今天在学校谈到了纪律。今天发生了一件咬人事件……但是那并不重要。我们讨论了我们的规则,伤害别人是绝对无法接受的。诺亚提出——他自己提出——他曾经在水里呆了很久以至于他失去知觉了。他实际上用了‘失去知觉’这个词,对于一个四岁孩子来说是很奇怪的用词,你不觉得吗?”
“他说他失去知觉了?”珍妮试着接受这个说法。
“齐默尔曼小姐,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得问你。”她的目光终于集中在珍妮脸上,宛如冷冰冰的愤怒的针刺一般。“你有没有过将你儿子的头放在水下面以至于让他昏过去了?”
“什么?”她对着另外一个女人眨了眨眼;那句质问是如此的恶劣和出乎意料,她花了好一会儿才领会过来。“没有!当然没有!”
“你能明白为什么我很难相信你吧。”
她不能在那张椅子里多呆一秒了。她跳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他讨厌洗澡。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洗了他的头发。这就是我的罪行。”
那个女人的沉默透露了她内心的轻蔑。惠特克女士的注视跟随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诺亚还说什么别的了么?”
“诺亚说他大声叫唤他妈妈但没人帮他,然后他被压到水下面。”
珍妮冻住了。“压到下面?”她重复着。
惠特克女士简单地点点头。“请坐。”
她感到十分困惑以至于不能再站着了。她一屁股坐回那张小椅子上。“但是——像那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在他身上过。他为什么会那样说?”
“他说他被压到水下面,”惠特克女士有力地强调,“而他出不来。”
珍妮终于领悟过来了。“但是——那是他做的梦啊,”她很快地说道。“他做过的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被压到水下面还出不来。”
她回想起昨晚的一个片段——诺亚紧握着拳头捶打着她,叫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们的夜间闹剧,一直闹到早上才停。值得注意的是,她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直到第二天的晚上才想起来。“他做同样的噩梦好几年了。他只是有些困惑。”
她抬头看了一眼,但是惠特克女士的表情就像一扇沉重的金属大门,你可以一直敲,但是大门无法打开。
“所以你必须得明白我进退两难的局面。”惠特克女士缓慢地说道。
“你进退两难?不,我不明白。很抱歉。”
“齐默尔曼小姐。我有很多年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从我的经验来看,他们不会像这样说他们做过的梦。那种——困惑——并不常见。”
常见,不;诺亚身上没有一处是常见的,不是吗?珍妮努力回想。这并不仅仅是他知道一些事情;是更深的一些东西,不是吗?她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诺亚和其他小孩不同的?她是什么时候不再去她参加的单身妈妈俱乐部?就在区分出不同的边缘某处,当妈妈们的讨论从夜间酣睡和婴儿气喘转到洗澡和幼儿园时,发生过无数次当她分享完(他的噩梦和恐惧,他漫长的、令人费解的哭泣)后她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有茫然的表情而非赞同的点头。这只是诺亚与众不同之处的一部分——她一直以来都这么告诉自己,只是现在——
惠特克女士清了清喉咙,一种难听的声音。“一个怕水的小孩子说起被压在水下面……还对一个初级老师极其依赖,当她不在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抽泣好几个小时——”
“我那天中午过来接他了。”
“……还有其他证据显示你们家收拾得不是很整洁,考虑到这个男孩身上有味道的事实……那么,你能明白吗?我有一种义务。他的老师和我有一种义务……”她抬起了头,银发闪过,宛如挥过一把剑。“去向儿童保护服务机构报告任何关于危害儿童的迹象……”
“保护服务机构?”
那些话深深地落到一座深不见底的井里。她产生一种发热、刺痛的感觉,仿佛她两颊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加洛维夫妇;她的财政担忧;所有扰乱她头脑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你一定在开玩笑吧。”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
这不可能。不是吗?她是一个好母亲。不是吗?
她转过头,看向了窗外的操场,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尽全力将内心的惊慌压了下去。
“瞧,”她尽量使声音保持平稳。“你有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任何痕迹?或者任何虐待的证据?我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快乐的小孩。”而只是真的,她想着。她能感受到诺亚的快乐,任何人都可以。“和他的老师谈谈吧——”
“我谈过了。”惠特克女士叹了一口气,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相信我,我不会随便对待这类事。一旦你进入了系统——”
“诺亚很古怪,”珍妮突然说道,打断了她的话。“他喜欢想象。”她把视线移向了窗外。一只乌鸦在梳理羽毛,对着她竖起了脑袋。她目光回到了房间里,面对着她的对手。“他会说谎。”
惠特克女士挑起了一只眉毛。“他说谎?”
“他会编故事。大部分是一些小事情。就像有一次,在宠物动物园,他说,‘乔爷爷有一只猪,记得吗?那只猪声音真大。’但是他没有爷爷,更别提一个有猪的爷爷了。或者在学校——有位老师说他跟全班说他夏天去了湖边小屋,然后他十分喜欢那里。他是如何从小船上跳到水里。她对他能在圆圈分享时间发言感到骄傲。”
“是吗?”
“那么,听我说,并没有什么湖边小屋。而至于游泳……我甚至都不能让他去洗手。”她笑了起来,房间里回荡着她单调的笑声。“而在晚上,在他睡着之前,他会说他想回家,还会问他的另一个妈妈什么时候来。那之类的话。”
惠特克女士凝视着她。
“他说这样的话有多久了?”
她想了想。她能听到诺亚还是幼童时的声音,他哀伤的哭诉。“我想回家。”有时候她会笑话他。“你就在家啊,小傻瓜。”而更久之前,当他还是个婴儿时,有一段时间(现在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发生的时候极度让人痛苦),他会哭好几个小时,一边在她怀里扭动着,一边叫着“妈妈!妈妈!”。“我不知道。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不是很多小朋友都会有想象中的朋友吗?”
园长看着她思索着,仿佛看着一个弄错了基本算术的小孩。“这已经超过想象的范围了,”她说道,这个结论在珍妮的耳朵里轰轰作响,在她脑海里一个等待已久的密室里回响着,她意识到这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珍妮感到所有的争论已经脱离她的掌控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们的视线相遇。之前的冷酷消失了;那个女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珍妮无法抵御的悲伤之意。“我认为你应该带诺亚去看一名心理医生。”
珍妮看向了窗外,仿佛那只乌鸦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它飞走了。“我马上就办,”她说道。
“很好。我有一份你可以选择医生的名单。我今晚发邮件给你。”
“谢谢。”她挤出一丝笑容。“诺亚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是的。那么。”惠特克女士揉了揉眼睛。她看起来很疲惫,每一根银白的头发都是她需要监督别人家小孩的证据。“我们会很期待他的返校。”
“返校?”
“在他接受治疗之后不久。我们会在夏季学期开始之前和你联系,重新评估这个情况。好吗?”
“好吧,”珍妮低声说道,在那个女人再说出别的她无法忍受的话之前踉跄地走向了门口。
房间外面,她沉重地坐在一个小靴子和小外套之间的板凳上。不会跟儿童服务机构打电话,那么;她避开了那个灾难。她因为心情放松而陷入了一阵茫然。在茫然中的一个遥远的角落,闪烁着一个本来走偏但是现在开始燃烧的火花,她的焦虑(一直以来都存在的):诺亚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