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二道作恶半生,所有报应却全落在至纯至善的儿子伍鸿卓身上。
月光穿过树影,成串的泪水从袁满的眼窝里涌出来,汗水浸湿眉额,她无助地恸哭起来,“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回家?”
辛辞上前抱着她安慰,“尸身还未找到,此事尚有转机。”
正说着,另外几个衙役大喊,一行人疾步过去,又是一个深坑。
坑中有三具的尸体,腐烂情况各不相同。
最上面这具,双手被绳子捆住,脸部损毁严重,只能依稀瞧出是一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
穆止风捏着荷包,侧身对呆立在一旁不停抹冷汗的安大人说道:“安大人,速速派人去桃花村找伍大牛一家来认尸。”
因桃花村来回最快也需一日,张继宗安排五个衙役在此守着深坑,其余人等下山,待明日早间再行验尸。
下山路远,陆老头从谢知章口中得知来龙去脉,直道可惜。
“可惜啊,可惜好人难长命,恶人却死得痛快......”
袁满回到客栈时,伏在穆止风怀中哽咽悲泣,她一路都在想,若他们再早一些查到朱启平,密室中的那个男子和伍鸿卓也许都不会死。
穆止风不知如何安抚她,只好把她揽在怀中。
门外的谢知章与辛辞来回踱步,将疑点抛出。
辛辞道:“若万玉奴真是万大人的亲妹,桃花村去青州城,仅有一条路,可这条路并不会经过桃春镇,伍鸿卓为何会出现在桃春镇?”
谢知章道:“万玉奴去了何处?是被朱家卖去了旁的地方还是和伍鸿卓一样死在朱家?”
穆止风推门而出,对两人说:“还有一点,伍二道是从何处何时得知伍鸿卓被朱家杀死的?”
三人细算了朱家灭门案与伍二道回村的日子,大致推演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伍鸿卓趁伍二道离家之后,带着亲娘万玉奴本要去青州城寻亲。可不知为何,来了桃春镇,被朱家人绑走,折磨致死。
伍二道无意得知儿子死亡后,回村半是求证半是告知哥嫂一家,撒谎说伍鸿卓和万玉奴已经回家。
而后,烧了院子,砸了佛像,再回桃春镇时,偷了药坊的砒霜,假意接近厨娘。最后在朱少君带着张允德回门那日,先是放走陆芳堇,后在饭菜中下毒,在晚间将朱家所有人毒杀。
谢知章有一事不明,“伍鸿卓被绑时,他当时若在朱家,应会奋力救儿子,难道为了一时自保,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打死?”
陆老头听到三人交谈之语,凑上前说:“你们说的那几个日子,伍二道和另外四个小厮不在朱家,老朽瞧见他们抬着几个箱子,驾着马车走了。”
真相至此大白,不是伍二道不救儿子,是阴差阳错之下,他前脚出府帮朱家卖人或埋尸,后脚亲儿子就进了朱家。等他回来时,才不知从何处知晓儿子死亡之事。
世事难料,只能叹一句天意弄人。
翌日风清云淡,众人上山验尸。
烈日下,酒醋熏蒸,静待两个时辰,再张开一把红漆油伞,白骨身上显见红色血荫的交错伤痕。
“生前被打过,应该还被男子侵害过......死于头骨破裂后失血过多。”辛辞查验后,对几人说道。
剩下的两具尸体,俱是女尸,死因皆是如此。
谢知章:“那边五人和这边三人不是死于同一个人之手。五人死于勒杀,手法干净利落,三人死于虐打折磨,手段残忍。”
袁满:“这三人应是被朱少洵折磨死的,倒是这五人死得有点......奇怪?”
昨夜光线昏暗未曾细看,今日一瞧方觉诡异。
五具尸骨已被衙役小心取出,放到白布之上,只是姿势扭曲,四肢错位。
袁满蹲下去瞧,发现其中一具尸骨的大拇指断裂,仵作说是陈年旧伤,并非死前造成的新伤。
辛辞听见两人在说旧伤,拿起尸骨细看,“这个伤,让我想起一件陈年旧案。八年前,兵部侍郎左大人与夫人及奴仆共五人回乡探亲途中失踪,据说左大人右手大拇指就曾断过。”
在坑中的衙役寻到一枚印章,扫去泥土,清晰可见「左言」二字。
“还真是左大人一家!没想到,他竟死在这里,”辛辞环顾周遭,不住叹息,“家父说左大人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朝中官员,听闻他失踪前,写了一封当年晋阳城败战的折子......”
张继宗一听辛辞提起左言,一脸深意跟着说道:“本官倒知内情。”
闻言,袁满与安大人一左一右缠着他问。
他们一个在袁家村待了十九年,不知晋阳城之战。一个是在广平县苦熬多年才当上县令,偏居一隅,虽知晋阳城之战,但当年捷报频传,他不知这其中还有战败一事。
张继宗招手让两人靠近些,“晋阳城败战,事关当年的兵部尚书刘韫刘大人,本官听说左大人要参的就是他!”
袁满:“刘韫这名字,我好似在哪里听过?”
安大人:“哎呀,小满姑娘,刘大人如今乃是太师!”
经安大人提醒,袁满想起来了,刘韫便是刘仲为儿子花重金请的说客。
她在心里暗暗嘀咕,“刘韫与刘仲相熟,朱启平是刘仲的手下,左大人一家怎会这么巧死在朱启平手上?莫不是借刀杀人......”
想通这一关键后,她悄悄挪到穆止风旁边,“木头,张大人说左大人当年的折子和太师刘韫有关......”
穆止风眼中闪过惊诧,一桩灭门案牵扯出朝廷命官被害案,他看着连绵的荒山,再想到刘仲与朱启平的关系,实在说不出巧合二字。
这左大人,手中可能真握着什么证据,被刘韫所不容。
辛辞靠近两人,低声说道:“左大人一家的尸骨上有逼供的痕迹,幕后之人应是在找什么东西。”
穆止风找安大人讨来印章,“此事先按下不表,等回了盛京城再说。”
桐阴转午,蝉鸣此起彼伏,草木垂头丧气。
暮色四合,山间一抹斜阳。
伍大牛一家踏着一地落日余晖上了山,步伐沉重又急迫。往日精神的余金花,今日发髻凌乱,眼窝深陷,眼中毫无生息。
刚上山,伍有志便直奔他们四人而来,“鸿卓的尸身在哪里?”
衙役引他们三人去认那具面目全非的男尸,片刻后,余金花哭天抢地的哭声传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连铁石心肠的张继宗也不忍多听多看,借口与安大人回县衙商议案情,带着随从走了。
袁满与辛辞去搀扶余金花,穆止风问一旁的伍有志如何能确定男尸就是伍鸿卓,伍有志哽咽着说:“鸿卓身上虽无胎记,但我瞧这男子身量与鸿卓一样,所穿衣衫也是鸿卓的......”
待余金花平静之后,她断断续续告诉众人,男尸身上所穿衣衫是她做的,“鸿卓跟我说,他要带玉奴回家,我心里高兴......跑去镇上买了块好料子做了件新衣服送给他。”
那件衣衫,伍鸿卓舍不得穿,走时一直放在包袱里。
没成想,这件被他珍重珍视的衣衫,最后却成了他的送命衣。
余金花问起万玉奴的下落,穆止风说因朱家人全部死亡,万玉奴到底是生是死,他们也无从得知。但安大人已派衙役去青州城询问万知府。
余下之事便是尽人事听天命,若万玉奴不是万知府的妹妹,也并未去青州城,他们只能从朱家的买家中追查下去。
衙役抬着八具尸骨下山,晚风起,纸钱纷飞,说不尽的凄凉。
余金花一路都在骂伍二道,骂他害人害己,“他害了那么多人,怎么全报应到鸿卓和玉奴身上了......”
七月初三,张继宗开堂审朱家灭门案。
一时间,广平县与桃春镇近千余名百姓闻风而动,立在县衙外,想听听这宗离奇之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辛辞找来仵作与医馆的大夫,据两人叙述,伍二道指甲缝中有少许白色粉末,医馆大夫再三查验后,断定是砒霜。袁满请来伍大牛一家,公堂之上,伍大牛将伍二道对儿子的诸多爱护一一道来。
穆止风:“张大人,伍二道死前曾有意接近厨娘,朱家出事之日的饭菜皆由他所做,他有充足的下毒机会。”
谢知章举起伍鸿卓的荷包,“诸位请看,这便是伍二道的儿子伍鸿卓之物。伍二道离府之后,儿子进了朱家,被朱少洵折磨致死后抛尸荒山。他回府后,无意察知儿子被朱家人害死,绝望之下将朱家人全部毒杀。”
动机、时机全有,有百姓问起伍二道为何放走陆芳堇。
这事直至昨日都是悬在他们心尖上的疑问,还是余金花一言破开迷雾,“许是觉得她像玉奴吧......临死前,想做件好事,给自己赎罪。”
陆芳堇与万玉奴,同是被迫嫁人,她们的境遇何其相像。
伍二道并非想放走陆芳堇,而是想放走因他被毁了一生的万玉奴。
“善恶一念间。”
“他或许死前也想做一件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