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也好,做了半辈子坏事,到头来,倒死得轻松。”说完,伍大牛默然吃饭。
“可怜桢娘再也找不回来了......”余金花的眼泪流进馒头里,她狠咬了一口。可那眼泪像春夜的雨,断断续续没个头。
晚间,余金花收拾了一件新屋子给袁满和辛辞住,“本来是打算有志成亲后,给他的孩子住,大概是用不上了,你们别嫌弃床小。”
袁满和辛辞躺在床上,窗外伍大牛和余金花正在争吵。
“我和有志真是前世作孽,这辈子活该摊上你们伍家,这都第几个媒人了,一听有志的名字,都说不行。”
“他死了,没准这日子就好起来了......”
蛙声一片,吵醒一弯村落。
云,镶着红边,从山的这一头起伏至另一头。群山弥漫着蒸腾升起的白雾,朝阳艳光随山势而下,潜入茫茫雾海。
袁满一睁眼,恍惚回到了袁家村。
她与穆止风定亲后,常常天未亮便偷摸跑去穆家小院,只等一早他打开窗子读书时,能一眼看见她。
窗外的余金花扬扬手里的碗,叫她们吃饭。
她开门出去,看见穆止风一个人站在院门外,她莽撞地跑去抱他:
“木头,我找到你了。”
“我又不会跑......”
余金花招呼他们进来,谢知章问起伍二道最后一次回家,可有奇怪之处。
伍大牛吸溜着面条,说没有,“他放火烧了房子后,再没回来过。要不是听你们说他死了,我们还不知道这事呢。”
正说着,有一长得与伍大牛相貌相似的年轻后生推开院门。
看见他们,微微诧异了片刻。
“爹、娘,他们是?”
“有志,快来,他们是官府的人,那个祸害死了!”
有志就是昨夜余金花与伍大牛为之争吵的人,余金花一提起这个儿子,心中便会多恨上伍二道几分。
“村里人说伍家有一个拐子,一传十,十传百,媒人们提起有志,都找借口推辞,害怕姑娘入了伍家,被卖给别人......”余金花看着儿子,眼泪堵不住的流。
伍有志今年已二十有五,不仅婚事落空,连活计都找的艰难。
镇上的生意人一听说他叔叔是伍二道,总会赶他走。
“他拐了镇上不少人,不知卖去哪里。官府抓过他好几次,可没有证据,每次关了几天就把他放了。”伍大牛甚是感叹。
谢知章眼尖,看见伍有志的荷包绣工精湛,向他讨来看。
一看,果然是错针绣法。伍有志说荷包是万玉奴绣的,“玉奴婶婶常给我们绣东西,这荷包,我与鸿卓一人各有一个,样式都差不多。”
说起万玉奴,余金花满脸不愤,“他带玉奴回来时,我就猜玉奴是哪家的官家小姐,定是被他拐来的。”
万玉奴是个很美的女子,余金花说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女红一流,还会识文断字,伍有志和伍鸿卓从小跟着她读书认字。
袁满不明白伍二道既然已离开桃花村,万玉奴为何不逃走。伍有志哀声低叹,说是因为伍二道威胁她,若是敢跑,就会冲去她家杀光他们全家,“二叔好似知道玉奴婶婶家在何处,有几口人。鸿卓有一次与我说,二叔告诉他,玉奴婶婶的大哥做了大官,他还多了一个表妹,长得貌美,若他喜欢,二叔可拐来给他作伴。”
“他真是可怕......”虽是夏日,袁满仍觉遍体生寒。
可伍鸿卓从小得万玉奴教导,当时便厉声拒绝亲爹,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鸿卓私下已盘算很多年要带玉奴婶婶回家,为了凑够盘缠,趁二叔不在的日子,常同我去旁的镇上找活做。”伍有志很喜欢这个堂弟,说起他时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伍二道前年回家,撞见伍鸿卓在酒楼当小二,疑心他想带万玉奴走。伍鸿卓机灵,骗他说自己想做秀才,四处找活,全是为了攒钱买书凑够赶考的盘缠。
一听这话,伍二道难掩激动,当即拉着伍鸿卓去书斋买了不少书。
“他难道连银钱都不给他们母子吗?”袁满越听越气,握着拳头浑身发抖。
“防着他们跑,给的很少,只够温饱。倒是每次回来都会买些好料子,让玉奴给他做新衣服。”余金华解释缘由。
伍二道对这个儿子极为上心。因他受自己连累,虽长得俊俏,却无人敢上门说亲,甚至动了拐人的心,试着问过伍鸿卓几次后,都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
四人问:“他说了什么?”
伍有志答:“鸿卓说,若他再敢拐人,他就悬梁自尽给他们赔命。”
几次之后,伍二道不敢再提这件事。
四人感叹,伍二道做了半辈子恶,歹竹出好笋,儿子却是十足十的好人。
“他死了,他们母子活了,真是皆大欢喜!”袁满粲然一笑。
昨日得了伍二道死亡的消息,伍家三口今日准备去亲爹坟前祭奠。四人聚在房中商议案情,穆止风猜测伍二道许是失了妻儿,又被朱启平发现秘密,仓促之下,决定毒死朱家人一走了之。
三人冥思苦想之后,也无其他有理有据的猜测,只得先顺着这个猜测继续查。
桃花村寥寥几户人家,伍家三口去上坟时,逢人便说伍二道死了,官府来人说的。
一时间,伍家小院来了不少村民打听这件事。
穆止风负手站在院门口,颇有一种大官的威风样。
“各位,本官乃大理寺少卿,伍二道确实已于半月前死在桃春镇的朱家。本官来此,是为了来寻证据。”穆止风道。
有人问他们需要什么证据,袁满借机上前,问他们最后一次见伍二道时的情形。
几位村民你一言我一语,都说伍二道那次回村,像得了失心疯,“把房子烧了还不够,又跑去山上把佛像也给烧了!”
那日,有一位村民在山上砍柴,瞧见山腰处隐隐有火光,跑去灭火时,发现伍二道下山的背影。
“他真是个疯子,那佛像还是他自己花钱请来的。”
“为儿子请的佛,结果儿子不认他了。”
“他信什么佛,只怕作孽太多,怕报应到儿子身上!”
众人七嘴八舌,提及的事虽多,却没几件是有用之事。
有村民引他们去伍二道烧毁的佛像前,说是佛像,实则是一尊半人高的木雕菩萨。莲花座已烧毁,只剩上半截绀发披肩,慈目微睁的菩萨。
顶戴五叶宝冠,三目十八臂,不怒自威。
辛辞认出是准提菩萨,“三世诸佛之母,可护众生远离一切灾障,善愿皆成。”
桃花村的村民不知他拜的是何菩萨,只知他极为虔诚,“他每次回来,都会上山来菩萨面前拜完再走,我偶尔听见他下山时嘀嘀咕咕在念佛经。”
辛辞将佛像摆正,吟诵起准提咒。
袁满听着,心中涌起无尽悲凉。唯愿慈悲垂加护,伍二道深知自己作恶太多,唯恐报应到儿子伍鸿卓身上,花钱塑佛,诚心祷告,希望通过一两句佛经来消弭自己的过错。
可惜,那些被他买卖的人已无余生可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自欺欺人,最后只落得个妻离子散,身死异处的结局。
下山路蜿蜒曲折,村民个个兴高采烈。
穆止风问村民,“他拐人多年,为何无人看见?”
...
村民喟叹,“我们也不知,明明每次附近有人失踪,他都曾出现在周围,可就是没人看见他带走孩子......”
袁满懂了,“他是选人的,拐走孩子的另有其人。”
伍二道走街串巷选定要拐走的人,朱家的其余奴仆负责拐走那个人。一番操作下来,趁伍二道被村民扭送官府的时机,真正的拐子带着孩子消失不见。
到了官府,伍二道自然不会认,至多挨几下板子,县官无证据也只能放他离开。
好一招声东击西的毒计!
快到村口时,碰见去上坟的伍家三口,手里满满当当都是肉,招呼村民去伍家吃饭,权当送走了祸害,大家高兴高兴。
众人依言跟在他们身后,路过第一户人家院门前,伍大牛看看紧闭的院门,一咬牙还是走了。
“大牛可怜,赵老头也可怜。”
“谁说不是呢,伍二道一死,祯娘更找不到了......她丢四十多年了,估计已经死了吧。”
“赵老头二十多年前跟我说,祯娘没死,还找了个读书的郎君。”
“他是思女心切,都开始说胡话了。”
......
今日的伍家小院热热闹闹,好似过年。
余金花扒着米饭,有种苦尽甘来的心酸,边吃边抹眼泪。
他们一家被伍二道连累,多年来,村中无人敢与他们多说话,提心吊胆害怕被歹毒的伍二道盯上。
往常万玉奴和伍鸿卓在时还好,总归有一两个说话之人。等他们走后,连说话之人都没了,她每日惯爱坐在院门前发呆,不知这日子该怎么熬下去。
席间,有人提起赵家,一时沉默。
他们能坐在伍家喝酒,可赵家不能,这中间万水千山历世事,永远横着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