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扼塞两江,环周四山。
城楼高耸入云,城墙设有四门,四门城楼之上,重檐歇山顶,飞檐高挑角。
正是初夏午后,秋水、霞飞二河边,堤柳青垂,榕影婆娑。
袁满一路行来,已是饥肠辘辘。
怪她。
前日路过一间破庙,见两个乞儿跪下要饭,心下起了行善积德之心,索性坐下休息,将包袱中的馒头递给他们。
谁知,一觉睡醒,乞儿消失,包袱不见,连带着她的钱袋子也没了。
此后两日,她滴米未进,靠着一个馒头生生撑到进彭城。
行善不易,袁满叹气。
今日的城门口来来往往不少人,脚步匆匆往城墙走。袁满凑上前想问路,拉了几人,竟无一人搭理她。
袁满拄着树枝,小声嘟囔:“彭城人怎如此冷漠?”
正巧,这句话被一老汉听见,笑着告诉她:“姑娘,你是外乡人吧?此事并非彭城人冷漠,实在是刘家的赏金太高,据说今日又加了不少。”
此刻正饿着肚子的袁满听不得“赏金”二字。
闻言,跟着老汉也往城墙方向走。
悬赏令跟前已围了不少人高马大之人,袁满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围偷听。
一人说:“刘家今日竟加到了二十金!”
另一人说:“刘大人向来大方......”
余下的话,袁满没听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案子”“容易”等几字。
查个容易的案子给二十金?
袁满热血上涌,心想:她得师父袁仵作亲传,多年来在袁家村也破过不少大案。
查个彭城小案,岂不是轻而易举?
袁满兴奋地搓着手,“师父没说错,彭城人果真富庶还大方!”
不过看着眼前里三圈外三圈的围观之人,袁满绝望连连。
她都挤不进去,何谈拿到赏金?
赚钱不易,袁满叹气。
想起自己被偷的钱袋,她顿时想到一条妙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向着人群大声喊道:“谁的钱袋掉了?”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众人低头的一瞬,袁满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乌泱泱的人群。一路挤,一路状似发疯的嚎叫,围观百姓皆以为她是得了失心疯之人,赶忙让路。
袁满冲到悬赏令前时,恰有一男子正要揭榜,她手疾眼快,赶在那人之前,顺利撕下悬赏令。
待心满意足地转身,却发现围观之人皆面色怪异地盯着她瞧。
“还真有不怕死的揭榜啊?”
“你们瞧她的样子,怕是脑子不大好使?”
“外乡来的傻子吧?”
......
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袁满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立也不是。只好拿起悬赏令细看:原是说刘家大公子,三月前无故亡故,城中大夫与仵作来细瞧过,都说死因无疑。
刘家人不信这些说辞,坚称大公子是被人暗害。
方才引袁满来此的老汉在此时挤进人群,双手高举,大呼“作孽”,拉起她便要离开,“姑娘快走,这案子你查不得,小心丢了命!”
老汉心善,可惜晚了。
两人刚走出人群,几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伸手拦住了他们,为首之人自称是刘府的管事,“看来是姑娘揭的榜,请姑娘随小人走一趟,我家老爷想见见你。”
“刘管事,这姑娘是个外乡人,不懂规矩,你行行好,放她一马。”老汉作揖行礼,满脸恭敬。
“刘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刘管事面露狰狞之色,威胁之意甚重。老汉不敢再开口,只让袁满多保重便走了。
袁满望着老汉远走的背影,心中悔恨交加。
悔自己这趟出门,无防人之心,傻傻着了算计;又恨自己贪心,偏偏接了个烫手山芋!
寻夫不易,袁满叹气。
刘家的宅子在彭城的正东方向,离城门倒是不远。
路上,袁满开口问了几句案子之事,刘管事一行人皆闭口不言。
她倒是想跑,无奈前后左右都是刘家之人。她挪一步,他们便跟着挪一步,一来二去,她不敢动了......
“到了,姑娘请随小人进府!”
“好说,好说。”
袁满跟着刘管事进门,刘家是两路三进的宅院,院中空阔有余,门窗水榭,无一不奢华。
沿着抄手游廊步入院中,有青松两株,芙蓉满树,风来送香。
袁满行至正房时,房中已坐满了人,正中间的两把交椅,分别坐了一男一女。
两人都是约四十余岁的模样,男子中等身材,四方脸庞;女子虽貌美,但眼眶凹陷,面上毫无血色,两鬓已添些许飞霜。
刘管事向这二人行礼禀告,“老爷,夫人,今日揭榜之人便是这位袁姑娘。”
袁满立在原地,学着刘管事行礼的姿态说道:“老爷夫人好,我叫袁满,是太平县袁家村人!”
主位之人的二人闻言,并未多问什么,招刘管事上前耳语几句后,便挥手让他们离开。
袁满还以为逃过一劫,脚底抹油就想跑,刘家的奴仆拦在她身前,刘管事回头让她跟上。
去的是刘家的后院,几块山石点衬,百竿翠竹掩映。碎石小道走到尽头,进了一间房。
再进数步,渐向西边,有一密道,拾阶而下,原是一间地下密室。
密室中灯火通明,刘管事兀自走在前头,越往下走,袁满越冷。
等到了密室,她才知这冷来自何处。
只见密室中,横放着一口冰棺,周围还堆放着不少冰块。刘管事回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她去冰棺处,后面跟来的四个小厮,合力推开冰棺。
冰棺中有一具男子的尸体,二十上下,一身白衣,相貌与方才主位之人的中年男子极为相似。
“这是死者?”袁满疑惑地问道。
“是,袁姑娘。这便是我家大公子,刘文举。”刘管事招呼小厮取来蜡烛,让袁满凑近些去看。
在烛光的映照下,袁满仔细瞧那具尸体。
得益于刘家重金买来的冰棺,刘大公子的尸体保存的十分完整,死前所有状态皆悉数保留。
水肿游于皮肤之间,面上、手上,脖颈间有不少挠痕。
“赤白游风?”袁满十二岁时,因过食腥荤发物,患过一次赤白游风。
当时她皮肤处与面前的刘大公子一样,起了如云片般的浮肿风团。痛痒相兼,每日挠个不停,最后是吃了几副药才好转。
“大公子生前的确患过赤白游风,那些个仵作和庸医,都说大公子是因赤白游风发作而死!袁姑娘,小人且问你,你可曾听闻有人死于赤白游风?”刘管事愤愤不平。
袁满细思之后发现,她似乎从未听闻有人死于赤白游风。
当年她患病之时,游医曾说:这病瞧着难受,但极好治,只要一断根二服药,几日便会好。
其中的根便是指引起赤白游风的根源。
想她家还只是乡下小户,都能找到其中根源。没道理家大业大,有权有势的刘家不为刘大公子治病,没有找出根源。
如此想来,这位刘大公子,确实死因有疑。
刘管事在一旁观察袁满,看她托腮深思,不时点头,一脸胜券在握之色,心觉有戏。
袁满深思倒不是真猜出了刘大公子的死因,而是她发觉一件事:要想知道确切死因,必须得剖尸,可她不会剖验之法......
师父教她时,她嫌麻烦没学,导致师父的一手剖尸验骨之术,全被穆止风学了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袁满悔之晚矣。
“袁姑娘,莫急。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歇息一晚,明日再查?”能一眼瞧出赤白游风,刘管事对袁满越看越满意,觉得她定是有能力之人。
“好说好说,那个刘管事啊,你家查案管吃管住吗?”袁满揉着肚子说道,她这个不争气的肚子已咕咕叫唤很久了。
“都管!”刘管事带袁满出去,路上与她简单提了几句府中情况:“小人的老爷姓刘名仲,原先是兵部尚书,半年前因与朝中官员政见不合被陛下罢官,这才回了彭城。”
“谁知,回府不到半月,大公子一直喊身上痒。夫人请了几位大夫,甚至请了许老太医来看,可吃了半月的药,却不见好转......直到三个月前,大公子突然离世。”刘管事继续补充道。
“大公子既死因有疑,你们为何不剖验呢?”袁满问出心中疑惑。
刘家的赏金一加再加,应找了不少人来瞧过,重赏之下必有能人,没道理无剖验的痕迹。
难道刘家想给刘大公子留个全尸?
“袁姑娘,不瞒你说,你已是第十九个揭榜之人,前头十八个人也提过剖尸,但老爷不信他们,恐他们坏了大公子的尸身又查不到凶手,故一直未剖验。”刘管事尴尬回道。
合着,这前兵部尚书刘大人,要人查案子,又不准人剖尸?
怪不得查不出来!
两人出密室时,外间残月映林,已是戌时二刻。
有丫鬟上前引袁满去用饭。临别之际,刘管事状似好心地提醒,“袁姑娘,我家老爷与彭城知府甄大人素来交好,你可莫要乱跑。”
这一句说是提醒,实则是威胁。
袁满面上浮起苦笑,连连称好。
待菜足饭饱,袁满让丫鬟带她去休息,丫鬟却不动。另有一小厮入内,说明日有贵客临门,府中客房不够,她得去客栈。
自然,客栈投宿的银钱,刘家已出了。
问明客栈所在后,袁满拿着刘家的飞帖,心满意足地出府。
既来之则安之,跑不了只能查下去,万一她真走了那狗屎运,破了案得了赏呢。
那可是二十两黄金!
只是,在走狗屎运之前,袁满差点走了黄泉路。
变故发生之时,她正美滋滋走在路上,算二十两黄金能买多少串糖葫芦。
走过一条小巷时,有一蒙面女子冲出来,见到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刀。她慌不择路,躲闪之下,竟一头撞到墙上,晕死过去。
倒下之前,她听见有一个清冷的女声在说:“别杀她。”
袁满在心头应她:“别杀我呀,我家木头还等着我去救呢......”